诗的知音 生的知己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赏析

肖旭/文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公元793年与柳宗元一同中进士,顺宗永贞元年(805)与柳宗元一同参加了王叔文政治集团,在当政的几个月内实现了一些改革。王叔文被贬,刘禹锡也谪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后迁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夔州、和州刺史,晚年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与白居易唱和甚多,世称“刘白”。七十一岁卒。有《刘宾客集》四十卷。

刘禹锡是进步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家,他的三篇《天论》,继柳宗元《天说》之后进一步阐发了无神论思想。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是刘禹锡写于公元826年的一首赠答诗。他和白居易(号乐天)在扬州初次见面,白氏即席赋诗相赠,刘梦得当即以此诗作答。他们二人都是中唐时期蜚声诗坛的著名诗人,又都是政治活动家,早已互相仰慕,书信往来,相交甚笃。但由于同样命运多舛,都因主张革兴政治而为统治者所不悦,先后被贬谪外放,天各一方,难得相会。唐敬宗宝历二年,刘禹锡自和州返洛阳,途经扬州,才与正从苏州回洛阳的白乐天初次见面。盘桓半月,然后结伴北上。多年知交初相逢,又都是“天涯沦落人”,此情此境,自是感慨万分。在扬州初逢时,白居易写了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送给刘禹锡: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你的诗写得很好,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命运不好。)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别人都升官了,只有你还在仕途上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后两句诗,一方面感叹刘禹锡的命运不幸,另一方面又称赞了他的才气和名望。古时候有才名两相妨的说法,白居易正是借用了这种说法,来安慰刘禹锡。一个人才气太大,名望太高,就会折损好运,谁让你的才名这么高呢?可二十三年的不幸,也太委屈你了。白居易这首诗写得很委婉,在同情之中又含有赞美。同病相怜,颇感悲戚。由于内心的创伤和仕途的坎坷,愁肠难以排解,悲天悯人,感叹无穷;同时也深切地表达了他们的真挚友谊,真可谓心心相印。

刘梦得的答诗,对朋友的关怀深表感谢,同时,进一步发抒自己的感慨,对生平的波折和切身体验,发表了富于哲理的见解。这首诗抒发长年被贬,世事变迁的感慨,亦表明他并没被磨难压倒,仍然有愤激,有不平,而且要面对现实,振奋精神,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并无反悔,而是深深怀念着亡友,激励自己,因此诗中充满了坚韧的意志和乐观的情调。

首联写个人二十多年的坎坷历程:“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是回顾自己二十三年的谪居生活。刘禹锡曾任夔州刺史,夔州在今四川,秦汉时属巴郡。他初贬朗州司马,朗州就是今天的湖南常德,战国时属楚地。巴楚在当时是远离中原的比较荒凉的地区。巴山楚水就是指郎州和夔州。“弃置身”,丢弃在一旁不被重用的人。巴山楚水是实指,也是泛指,他遭贬后到过四川、两湖地区,还到过岭南和安徽。那些地方不但远离京都,而且非常荒凉,遭到废弃的人,借此暂以存身而已。其中有牢骚,有凄凉感,痛楚感,也是对白诗“二十三年折太多”的应答。那确实是一段痛苦难熬的生活,壮志未酬,一再被削职罢官,虽然幸免于死,但漫长的岁月,就这样在折磨中打发过去了。这两句合起来是说,自己谪居在巴山楚水这荒凉的地区,算来已经二十三年了。一句交代地点,一句交代时间,把自己的遭遇向老朋友概括地叙述出来。

紧接着的颔联写怀念亡友,感叹自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这里连用两个典故,上句借《思旧赋》以述怀。“怀旧”是怀念老朋友。“闻笛赋”,指魏晋之际的文学家向秀写的《思旧赋》。向秀与嵇康、吕安是好朋友,在魏晋易代的政治斗争中,嵇康和吕安被司马氏所杀。嵇康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音乐家,临刑前弹了一曲《广陵散》,曾轰动一时。向秀路过嵇康旧宅,正当日暮时分,“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向秀回想起过去与嵇康的交往,不胜感慨,便写了一篇《思旧赋》,悼念对抗司马氏而被杀的挚友。刘禹锡的好友王叔文、柳宗元也因主张革新政治,被守旧派杀害或摧残致死,作者深情地怀念他们。但同志已死,自己孑然一身,悠悠思念之情,又有谁知晓,即使再三吟诵《思旧赋》,又有何补益?所以作者说“空吟”,深切地表现出内心的惆怅之情。

下句用《述异记》中的传说,惊叹人生变化。“到乡翻似烂柯人”,“柯”,斧子把儿。“烂柯人”的典故出自古小说《述异记》。故事说,晋朝人王质进山砍柴,看见两个童子正在下棋。童子给了王质一个类似枣核的东西,王质吃下去就不觉得饿了。棋下到终局的时候,童子指着王质的斧子说:“你的斧子把儿烂了”! 王质回到村里,才知道已经过了一百年了。这句是以王质自比,自己回来恍如隔世,觉得人事全非,不再是旧时的模样了。这一句既暗示贬谪时间之长,又表现了世态的变迁,以及回归之后怅然与生疏的感觉,涵义是十分丰富的。诗人深感荒度生命二十多年。二十年在人类历史上只是一瞬,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则是将近半辈子的生命了,所以倍觉可叹。此联大大加强了全诗的凝重感。

颈联是重笔,发抒感慨,点明主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是回答白诗的“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的。有人解释说,“沉舟”指的是王叔文等被杀害的革新派,“病树”则是遭贬生还的人们,“千帆过”、“万木春”便是形容新贵们的飞黄腾达了。这样讲未免过于牵强,落得太实,解得太死。这常常是析诗之弊。又有人说是状新生事物的欣欣向荣,陈腐事物的必然灭亡,这又似乎太空,联系全诗,无法生根。就诗的本意看,这两句应是刘禹锡的自谦,以沉舟和病树比喻自己。革新失败被贬谪如同“沉舟”,长期流放归来已是老年,犹如“病树”了。二十年来的遭遇和处境,的确像只沉舟,像棵病树。眼看着周围的一些人升迁了,荣华富贵了,自己却是寂寞的,憔悴的,当然免不了有一番怅惘。杜甫《梦李白》诗说:“冠盖满亲华,斯人独憔悴。”刘禹锡大约也深有同感吧!不要忘记刘禹锡是个进步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家,他坚信自会千帆向前,万木争春;新陈代谢,客观世界的发展变化是无穷无尽的。寂寞生活,蹉跎岁月固然可悲,但一切并不都像顽旧派盘算的那样,世界上还有更多的东西在孕育生长。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为人自应坚韧奋发,不然就会被淘汰。这当是诗人追求革新的理想的诗意体现,是这种哲理的诗化,此联蕴含极深。这两句诗写的非常生动,至今仍然常常被人引用,并赋予它以新的意义,说明新生的事物一定可以取代腐朽的事物。

尾联表示相逢的喜悦,更因此增添了奋斗的力量:“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诗人在这里点明了酬答白居易的题意:今天听了你的诗歌不胜感慨,暂借酒来振奋精神吧!

这首诗是酬答白居易的,既扣着白诗的原意,又不局限于白诗的原意,而是着重抒写这特定环境中自己的感情。世事的变迁,仕宦的升沉,在他看来似乎是自然规律。他固然感到惆怅,但并不悲观,又相当达观。二十三年的贬谪生活,并没有使他消沉颓唐。正像他在另外诗里所写的:“莫道桑榆晚,为霞犹满天。”他这棵病树仍然要重添精神,迎上春光。他要振作起来,重新投到生活中去。

诚挚的友谊是可贵的,患难中的知交尤其可贵。刘、白可以说是诗的知音,生的知己。他们在思想上,在诗歌里彼此砥砺,互相鼓舞,充分显示了友谊的力量。刘梦得死后,白居易在《哭刘尚书梦得二首》中有这样的诗句:“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生—死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既表示了对刘禹锡创作的推崇和高度评价,又抒写了他们的深厚情谊。白居易在《刘白唱和集解》中还说:“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说刘禹锡的诗歌确实有一种豪爽的乐观向上的风格。在中国诗歌史上,刘、白和元、白的交情传为佳话,他们的这些唱和诗便是其心灵交流的歌声。

言为心声,再没有比诗人这种内心的赤诚交往更真挚更深笃的了。全诗情真意切,立意高远,用典贴切,比喻新颖,句韵天成,思想深沉凝重,并且闪耀着暂理的光辉,读来动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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