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家世舊聞》

●卷上


  太傅在館閣最久,尤所厚者,集賢楊公、翰林嵇公也。楊公,應天人,系出唐靖恭楊氏,平生為人作碑誌,但稱靖恭楊某而已。初名侃,所以避章聖潛藩諱,以字為名,更字子正。質素靜退,與太傅俱在三館,幾三十年。後來者貴達相屬,二公恬然,若將終身。太傅自號朝隱子,楊公自號大隱子,其意趣蓋莫逆也。楊公晚乃為知制誥,以集賢院學士出知亳州而沒。嵇公字公實,與楊公同鄉里。父為江陵石首縣主簿,民有與其子皆以強盜殺人系獄,久不能決,州專以屬公,□□為言於州曰:「民止父子二人,無他子,若俱死,是滅門也。」州具奏,子得減死。民既伏法,託言於鄰家子曰:「帝嘉主簿有仁心,以貴子畀之矣。」是歲生嵇公。以故嵇公尤務為清修寬厚,篤信神仙方士之說。方嵇公掌誥時,太傅為糾察在京刑獄,鄰居於州東汴陽坊,無日不相過。太傅已絕谷食,嵇令亦蔬菇,每得道書氣訣,必相示,蓋方外之友也。
  景祐間,猶兼文行取士,不專糊名。太傅守越,解試畢,入院放榜,既盡拆試卷,乃曰:「何為不見項堂長乎?」即求項程文,得之,拔置榜首,而黜最後一名。項蓋有文行,為鄉先生。當時多如此,不以為異也。
  太傅辟榖幾二十年,然亦時飲,或食少山果。醉後,插花帽上。先君嘗言此,游因請問:「前輩燕居亦著帽乎?」先君曰:「前輩平居往來,皆具袍帶,惟出遊聚飲,始茶罷換帽子、皂衫,已為便服矣。衫袍下,冬月多衣錦襖,夏則淺色襯衫,無今所謂背子者。致仕則衣道服,然著帽。大抵士大夫無露巾者,所以別庶人也。王荊公在金陵山中,騎驢往來,亦具衫、帽。吾記紹聖、元符間,士大夫猶如此。」
  太傅出入朝廷數十年,然官不過吏部郎中,太尉兄弟行有官者十餘人。惟十七伯曾祖,仕至遠郡守,余不過縣令而已。亦有為縣數任者。蓋前輩安於小官如此。太尉與孫威敏、龐莊敏皆親故。自二公貴,有書則答之,不先通書也。間至京師,必俟調官畢,始一見而歸。二公遣子弟追餞,或已不及。與歐陽文忠公亦聯姻。嘗過揚州,文忠適為守。入境,關吏以告,文忠喜謂諸子曰:「陸長官來矣,汝前母早死,吾見楊家諸親,未嘗不加厚也。」已而,公亦不求見而去。
  太傅以集賢校理出守鄉郡,朝士多以詩送行。宋景文公詩,最為一時盛傳,云:「亭余內史流觴水,路入仙人取箭山。」太尉鎖廳試兩浙漕司。前試數日,夢乘馬,後有鼓吹甚盛,導從悉介冑之士,意但謂多捷之征。已有入試,賦題乃《大獻奏凱樂》,果以魁送。蓋是時陝西方出師也。
  太傅性質直,雖在上前,不少改越音。為館職時,嘗因奏事,極言治亂,舉笏指御榻,曰:「天下奸雄睥睨此座者多矣,陛下須好作,乃可長保。」明日,仁祖以其語告大臣,曰陸某淳直如此。
  太傅幼孤,伯父中允公教養成就甚力。其後,太傅納兩官,乞追贈,朝廷特許之,贈太子中允,事載《國朝會要》,至今為故事。及得任子恩,推以予中允之後者四人。
  家藏太傅同判河陽時手收《舉職方》奏草及《台移》,今載於此。
  御史台牒同判河陽、集賢校理陸度支、准今月十二日敕,數內度支員外郎、充集賢校理、同判河陽陸某牒,奉敕:
  朕勵精至治,延訪群材。言念選調之中,頗多廉干之士。或沉淪之浸久,欲自奮以無由。特命內外之臣,式開慰薦之路。必須察士操之無缺,取吏考之素深。宜務推揚,並從升擢。當副舉知之命,允彰籲俊之求。勉徇至公,以悉予意。宜令王曙及令御史台,遍行告報盛度以下,並前項人等,於前任、見任幕職、州縣官內,各舉保一員,堪充京官親民任使。其所舉官,須是兩任六考以上,歷任內,無贓私過犯,具出身、歷任功過,畫一開坐聞奏。如犯公罪,情理重者,即不得保舉。其雖系私罪,情理輕者,亦許保舉聞奏。內有權要骨肉及親戚者,並於狀內開說。如朝廷任用之後,所舉人犯已贓,並當同罪。仍限敕命到半月內,具姓名實封聞奏,仍仰更切不住催促。
  牒至,准敕故牒,牒具如前事,須牒本官候到請詳前項敕命指揮,依限保舉官,一面實封聞奏,乞具公文回報者,謹牒。明道二年六月十六日牒。推直官、尚書都官員外郎張。
  朝奉郎、尚書度支員外郎、充集賢校理、上輕車都尉臣陸某,准御史台牒,准敕節文「於前任、見任幕職、州縣官內保舉一員,堪充京官親民任使,其所舉官,須是兩任六考已上,歷任內,無贓私罪犯,具出身、歷任功過,畫一開坐聞奏」者。
  臣今保舉見任天平軍節度推官、知杭州仁和縣事關魯,具開坐在下項。
  一、關魯是大中祥符五年三月內,御前進士及第。一、初任滁州軍事推官。經二考。一件公罪,為不將巡檢元解賊人照勘鹵莽情罪,罰銅,該赦釋放。一件公罪,為不將該赦賊人奏取敕裁罪愆,罰銅,該去官,並德音釋放。
  一、次任衡州軍事推官。經三考,四十三度差遣了當,內六度勘事。
  一、次任權太平州軍事判官。經三考,三十六度差遣了當。
  一、次任奉敕差監饒州鹽酒稅。不經考,移就差。
  一、次任奉敕監饒州茶鹽務。經二考。一件公罪,為據舉人施萬等陳論,試院官員解發不當,差袁州判官張均推勘,本官具述備論舉人追捉未到,該赦恩放。
  一、見任天平軍節度推官、知杭州仁和縣事。天聖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任,至今合成三考,兩考並無責罰,合書中上考,一考未見本州申到。
  一、本人並無權要骨肉及親戚在朝任用者。
  右具如前。
  其見任天平軍節度推官、知杭州仁和縣事關魯,素修儒行,擢自文科,雖廉干於公方,久沉延於賓席。前後經歷六任,書成一十三考。罹公罪,並該赦放。臣今保舉,堪充京官親民任使。如朝廷任用之後,犯正入已贓,臣甘當同罪不辭。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明道二年七月日,朝奉郎、尚書度支員外郎、充集賢校理、上輕車都尉臣陸某狀奏。
  家藏太傅《除糾察在京刑獄敕》,其辭曰:
  中書門下牒尚書工部郎中、直昭文閣館陸某。牒奉敕:國家精求化源,明慎刑典。況輦轂之下,斯謂浩穰;獄訟之間,尤謂繁劇。苟聽斷少乖於閱實,則烝黎或陷於非辜。伏念軫懷,當食興歎;宜申條制,式示哀矜。乃眷近臣,慎求公器;察其枉撓,舉彼稽留。庶遵隱悼之規,以召和平之氣。宜差同糾察在京刑獄。
  其開封府應在京有刑禁之處,並仰糾察其逐處,據斷遣徒以上罪人。旋具供報。內有未盡理及有淹延者,並須追取元案看詳,舉駁申奏。若是曠於舉職,致刑獄有所枉濫,別因事彰露,其所委官,必當重行朝典。更有合行條貫事件,仍擘畫開坐聞奏。
  牒至,准敕故牒。慶歷六年九月日牒。工部侍郎、參知政事丁(押字)。
  按:大中祥符二年,始置糾察在京刑獄,以兩制及朝官允。然實錄、國史皆不載其職事之詳,此敕可備史官之求也。
  太傅有《贈真行大師》詩,云:「語錄傳來久,所明機妙深。霜天七寶月,禪夕一真心。只有道為證,更無塵可侵。前溪漚出沒,誰自感浮沉。」有題版在福州西禪寺,署銜云「轉運使、尚書兵部員外郎」,蓋使福建時也。
  楚公元祐中自金陵守丁內艱,歸鄉里。凡墓客來,皆束帶與之坐,每曰:「先墓所托,其敢忽也!」
  楚公仕宦四十年,意無屋廬。元祐中,以憂歸,寓妙明僧捨而已。晚得地臥龍山下,欲築一區,竟亦不果。山麓有微泉,引作一小池,名之曰三汲泉,今歲久,遂不知其處矣。
  王禹玉作《上永裕陵名表》,云:「垂精七閏之餘。」表猶未出,楚公與眾從官見韓玉汝。玉汝曰:「今日左揆上陵名表,用『七閏』字何所出?」坐客莫能對。玉汝乃特以問公,公不得已,徐曰:「『五歲再閏。』注似雲十九年七閏為一章。」聞者駭服。是時禹玉已病矣,猶如是之工。
  楚公於應對間,逡巡退讓,不肯以所長蓋眾,此吾家法也。
  楚公精於《禮》學,每攄經以破後世之妄,惟合祭天地一事,獨以為是。常曰:「祀天,百神皆從祀,地示亦當從祀,但不可雲合祭耳。」
  楚公為吏部尚書,使契丹。張芸叟為吏部侍郎,每出省,輒至吾家,坐廳事西階,呼入宅老卒,歷問家人安否,又呼卒長,令約束守宿人,乃去;非齋祠、疾病,不廢也。
  楚公言:神祖語皆成文。公在後省日,嘗因進呈修敕,日旰猶反覆考閱未已。時上疾初平,公乃請俟他日。帝整容,曰:「非喜勞惡佚也,蓋享天下之奉,思以此勤報之。」當時語實如此,無一字潤色。
  東坡先生守錢塘,六叔祖祠部公。為轉運司屬官,頗不合。紹聖中,章子厚作相,力薦以為可任諫官、御史。遂召對。哲廟語訖。公至殿上,立未定,上即疾言,曰:「蘇軾!」公度章相必為上為錢塘不合事,乃對曰:「臣任浙西轉運司勾當公事日,軾知杭州,葺公廨及築堤西湖,工役甚大,臣謂其費財動眾,以營不急,勸止。軾遂怒,語郡官曰:『比舉一二事,與諸監司議,皆以為然,而小丐輒呶呶不已!』『小丐」蓋指臣也。然是時歲凶民饑,得食其力以免於死、徒者頗眾。臣所爭亦未得為儘是。」上默然。章相聞之,亦不悅。以故仕卒不進。
  徽宗初郊,內侍請以黃金為大裘匣,度所用止數百兩。然議者皆以為郊費大,不應復於故事外妄費。一日,上謂執政曰:「大裘匣是不可邪?」楚公對曰:「大裘尚質,誠不當加飾。」上忽變色,曰:「如此,可便罷之,受不得豐稷煎炒矣。」
  楚公退謂韓、曾二公曰:「使如相之者,常在經筵,人主復有過舉邪!」豐公是時蓋為工部尚書,以本職爭論云。
  元符庚辰夏、秋間,豐清敏公為中丞,楚公權吏部尚書。一日,見曾子宣於西府,色極不樂。「豐相之乃如此不曉事,方幸可回,又壞事矣。近者對,乃論司馬君實、呂晦叔等皆忠賢,豈可因赦敘復,赦但當及有罪耳,無罪何赦也!上問渠:光、公著更改先帝法度,亦無罪邪?渠輒曰:合改,有何罪!其不婉順如此。上不能平,頗疑朝廷皆假建中為說,而意實向元祐也。奈何。」楚公答曰:「公誤矣,上牽於父子之愛,所謂建中,亦勉從耳。惟間有此等議論到上前,則建中之政可守,但患言路無繼之者耳,不患壞事也。」未幾,清敏竟改尚書,而王明叟為中丞,故群奸尚有所憚。明叟罷,本欲用鄒忠公,以母老力請去,小人乘間得進,事遂大變,識者皆服楚公之先見也。
  楚公在海州,和查朝散應辰《雪》詩云:「無地得施調國手,惟天知有愛民心。」蓋公雖恬於仕進,而志則常在生民如此。
  楚公紹聖中,坐元祐中修史,奪職守泰州。方在史院時,與諸公不合者實多,至或勸公自辯。公笑不答。到郡,以啟謝執政曰:「論涓塵之小補,或有可矜;責天地之大恩,誠雲不報。」議者謂非獨得近臣之體,亦可見儒者氣象也。
  楚公為太學直講累年。既去,而太學獄起,學官多坐廢。元豐中侍經筵,神宗從容曰:「卿在太學久,經行為士人所服,卿去後,學官乃狼藉如此。」公曰:「學官與諸生,乃師弟子。今坐以受所監臨贓,四方實不以為允。龔原、王沇之等,皆知名士,以受鄉人紙百番、筆十管,斥廢可惜,願陛下終哀憐之。且臣為直講時,有親故來,亦不免與通問,使未去職,亦豈能獨免。昔蘇舜欽監進奏院,以賣故紙錢置酒召客,坐自盜贓除名。當時言者固以為真犯贓矣,今孰不稱其屈,臣恐後人視原、沇之等,亦如今之視舜欽也。」雖不見聽,然上由是益知公長者。
  滿中行為太學官。獄成,獨以不絓吏議被賞。楚公歎曰:「此賞豈可愛也。」由是薄中行為人。
  楚公自元祐中出守汝陰,歷紹聖、元符十餘年,常補外,嘗賦《梅花》詩云:「與春不入都因淡,教雪難如只為香。」蓋以自況也。
  查匪躬崇寧初見楚公於政府。故事:皇子、皇女初生,輔臣皆有進獻。是日適有之。楚公對匪躬喟然太息。匪躬私念泰陵終無嗣,而上多男子,臣民之所共慶,公乃有憂色,何也?因請其故。楚公又歎曰:「祖宗欲大臣亟知宮中事,故立此制,防微之意深矣。然某備位半年,已三進矣。上春秋富,寵嬖已眾,大臣之責也。顧未有以節之,奈何。」匪躬每歎前輩識慮之遠。
  元豐中,庚申冬,慈聖光獻太后上仙。明年春,將百日,故事當卒哭。楚公時以集賢校理為崇政殿說書,因對,言:「《禮》,既葬而虞,虞而後卒哭。古者,士,三月而葬,三虞?卒哭,則百日而卒哭者,士禮也。今太皇太后,宜俟山陵復士,九虞禮畢,然後行卒哭之禮。且古者初喪哭無時,卒哭則朝夕哭而已。今俚俗初喪,才明夕哭,卒哭,則並朝夕哭亦廢,非禮也。」神祖好禮,悉如公言行之。
  祖宗官制,於流品最精,凡遷、改悉不同制。舉進士、門蔭、流外及曾任清望、曾犯贓罪之類,色色有別。自元豐官制,一切掃去。楚公在後省,嘗建言:曾孝寬比為簽書樞密院官,才起居舍人,而今堂吏乃有至朝請大夫者,非朝廷體。謂宜稍視舊制分流品。神祖以為然,而王相禹玉持立賢無方之說,議遂格。至元祐,始以左、右字冠階官之上。初議,贓罪人帶左字者降為右,諫官謂:如此,是許帶右字人犯贓,遂命贓罪人並去左、右字。今蓋用元祐之制,然使公卿子弟與吏胥雜流一等,亦非甄別之意,要當盡仿祖宗舊制為善耳。
  建中初,石格為刑部郎官,嘗為長貳詣曾丞相白事。曾怒,長貳皆退,格獨曰:「天下之議以為如彼,相公獨以為如此,格寧得罪於相公,不敢屈天下公議,願相公姑置是怒,以理察之。」卒得直而去。楚公時為執政,深愛歎之,以為可用。會去位,蔡京用事,格遂不復顯,亦可以知其為人矣。
  蔡元度解《易》「相見乎離」云:「刑相出見也。萬物皆相見,亦然。」又解《論語》云:「四體不勤,墮支體也。五谷不分,黜聰明也。孰為夫子,無我無人也。」龔深甫給事嘗與楚公言及此,大怒,曰;「小子敢爾!蓋聞法吏舞文矣,未聞書生舞經也。」
  楚公在史院,一日,呂汲公來,過局,偶問:「皇甫湜何字持正?」坐客莫能對。楚公曰:「此『湜』字。《詩》中有『湜湜其沚』。」汲公歸府,才下馬,即呼子弟檢《毛詩》,曰:「陸侍郎畏爭名,不肯眾中明言,必是出□在此。」既檢,果出此句注中。
  楚公守蔡,一日,有赦書,蓋哲宗服藥。赦言夙興御朝、數冒寒氣者。公即日躬往遍禱神祇,仍於廳事建道場祈福,設次於道場之側,晝夜不入私室。數日間,徽宗即位,赦與哲宗遺詔俱至。公啟緘,即慟哭。公婿龍圖楊公彥章趨出,叩之,見遺詔,亦掩面哭而入,家人始知其為國恤也。有頃,郡官相繼來,公皆號哭見之。乃宣遺詔。凡不食者終日,食粥者三日。
  六叔祖祠部平生喜作詩,日課一首,有故則追補之,至老不廢。年八十餘時,嘗有句云:「枕上吹齏醒宿酒,窗間秉燭拾殘棋。」又有《聞亂》詩云:「寧知小兒輩,竟壞好家居。」
  崇寧元年正二月間,有一武人調官京師,以相術自名。楚公舊在南陽識之,因其求見,問:「朝士孰再貴?」答曰:「大宗正丞鄭居中極貴,其次,太學博士李夔,法當有貴子。」又曰:「今年廟堂當一新,惟溫右丞不去,然亦不佳。」溫右丞者,益也。是年,自韓丞相忠彥以下悉罷,惟益遷中書侍郎,然未幾卒於位。李夔,蓋建炎丞相綱之父也。武人自先君已不能記其名。其術之妙至此,可謂異矣。
  楚公性儉約,尤不喜歡酒。每與弟子諸生語至夜分,不過啜菉豆粉山藥湯一杯,或進桃奴丸一服而已。
  李作乂知剛,楚公之婿,才極高,公愛之。作乂與馬巨濟善。巨濟在太學有聲,及赴省試,作乂擬杜子美杜鵑詩體,作詩戲之,曰:「太學有馬涓,南省無馬涓,秋榜有馬涓,春榜無馬涓。」公聞之不樂。作乂曰:「某與巨濟忘形,故有此戲。」公曰:「與人交當有禮。何謂『忘形』?凡世之
交友卒為仇讎者,皆忘形者也。嘗記熙寧中,與舒信道、彭器資同在景德考試,信道一夕中夜叩器資門,欲有所問,器資已寢,亟起束帶。信道隔門呼曰:『不必起,止有一語,欲求教耳。』器資不答,束帶竟,開門延坐,然後共語。信道頗不樂,然處朋友間,如器資乃是。」
  三十九伯父,字元成。文學早成。在蔡州時,猶未二十,作別友人詩曰:「園花今爛漫,一一手親栽。惟有新離恨,東風吹不開。」楚公見之不懌,曰:「花皆爛漫,而獨言東風吹不開,是兒其不達乎!」伯父果不達早世。
  元豐八年,禮部貢院火。試官馬希孟燔死,蔡卞亦幾死。京方知開封,募力士逾牆入,挾卞以出,遂再引試。楚公知舉,取焦蹈為第一。故當時諺云:「不因試官火,安得狀元焦。」蓋是歲諒陰,無殿試也。蹈答策有曰:「論經不明,不如無經;論史不達,不如無史。」楚公大愛之,以為有揚子雲之風。
  韓康公尹大名,有餘行之者上書,其言狂悖,至勸康公為伊、霍之舉。康公得其書,未讀,偶門客取讀之,大驚,逕入臥內白康公,即日捕得行之,械送京師,其實病狂無他也。有司鍛煉,遂以為謀逆,請論如律。楚公時侍邇英,神祖眷待方厚,有嫉公者輒讒公,以為與行之善。上以問公,公曰:「行之嘗官越州,臣越人,實識之,狂易人也。棄妻、子,出遊二十年不歸。其子長大,聞父客京師,來省之,拒不見,子泣而去。觀此,非狂而何!」上惻然,曰:「然則誅及其妻、子,得無濫耶!羈置遠郡足矣。」於是獨誅行之,而妻、子皆得免。其後趙?念事作,遂得用行之比,自父庭臣及母、妻皆免。吳儲、吳侔之獄,又用?念比,悉免當從坐者。議者謂由公一言之利雲。
  司馬溫公初秉政,一日,謂從官曰:「比年法令滋彰太甚,如三省法,乃至數百策,又多繁詞,不切於用。如其間一條雲『諸稱省者,謂門下省、中書省、尚書省』,豈不可笑邪?」時諸人多與修書者,皆唯唯。楚公獨起,對曰:「三省法所以多,緣並格式在其間。又所謂三百冊,乃進本大者,而進表及元降旨揮、目錄之類,自古卻不少,若作中字,則不過五六十冊,比舊日中書條例,所減乃過半,非滋彰也。至如『諸稱省謂門下省、中書省、尚書省』者,蓋為內侍省亦稱省,若不明立此條,慮後世闔寺盛,或敢妄自張大故也。」溫公改容,曰:「甚善。」至崇寧後,群閹用事,遂改都知為知內侍省事、同知內侍省事,押班為簽書內侍省事,以僭視樞府,則楚公所論,可謂先見遠慮矣。
  楚公少時,病羸瘠,骨立。忽夢一老翁,曰:「吾為老聃,與子有緣,當愈子疾。」遂探取腸胃,於流泉中洗滌之,復納腹中。既覺,猶痛甚。自此所苦頓平。晚自政府出守亳社,謁太清宮,始悟夢中之言。
  楚公在亳,屬疾,嘗晝臥,忽見右□數十人列侍,皆古衣冠。初謂平生篤意《禮》學,且病中恍惚,不以為意異也。已而數見之,始以語門生子弟。未幾,公歿。
  元豐七年,秋燕。神祖方舉酒,手緩,盞傾覆,酒沾御袍。時都下盛傳《側金盞曲》,有司以為不祥,遂禁之。明年,宮中晏駕,楚公進挽辭,曰:「花是高秋燕後萎。」意蓋謂此。佛經云「天人五衰,如宮殿震、身光減」之類,花萎亦其一也。
  先公言:楚公嘗戒門人子弟,曰:「《蔡文忠謚議》,謂文忠一言之出,終身無復。後生立身,當以此為根本。若於此未能無愧,何以為士耶!」
  楚公元符庚辰冬,自權吏部尚書受命為回謝北朝國使,與西上閤門使、泰州團練使李嗣徽偕行。北虜遣金紫崇祿大夫、檢校太傅、左金吾衛將軍耶律成,朝議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史館修撰李儔來迓。儔自言燕人,年四十三,劉霄榜及第,今二十八年矣。行過古北口數日,置酒會仙石儔忽自言:「兄儼新入相。」時已十二月中旬。後數日,至其國都,見虜主洪基,則已苦肺喘,不能親宴勞,移宴就館。明年正月旦,南歸,未至幽州,聞洪基卒,孫燕王延禧嗣立。延禧長徽宗七歲,以故事稱兄,號天祚。儼相延禧,專作威福,窮極富貴而死。初,元豐中,蔡京使虜,儼館之,情好頗厚。及崇寧後,二人得皆?,每因使聘往來,輒問安否,而二人者卒為國禍基,可怪也。宣和末,有武人劉遠者,殿帥昌祚之子,為京東提點刑獄,謂先君曰:「嘗使虜,識儼之子處溫。處溫言儼事洪基時,嘗獻《黃菊賦》。洪基賜詩,答曰:『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排作句。袖中猶自有餘香,冷落西風吹不去。』處溫亦貴於其國。方耶律淳妃蕭氏僭立時,處溫用事,欲執蕭氏以幽州內附,事洩,與妻、子皆誅死。後朝廷既得幽州,追贈處溫燕王,且以其居第為廟。妻刑,亦追封燕國夫人。」
  北虜崇釋氏,故僧寺猥多,一寺千僧者,比比皆是。楚公出使時,道中京,耶律成等邀至大鎮國天慶寺燒香,因設素饌。公問成:「亦有禪僧乎?」曰:「有之。頃有寂照大師,深通理性,今亡矣。」公又問:「道觀幾何?」曰:「中京有集仙觀而已。」以知北虜道家者流,為尤寡也。先君言:高麗之俗,亦不喜道教。宣和中,林靈素得幸,乃白遣道士數人,隨奉使往,謂之行教,留數月而歸。所遣皆庸夫,靈素特假此為丐恩澤爾,不知所謂行教者,竟何為也。
  楚公使虜歸,攜所得貔貍至京師。先君言:猶記其狀,如大鼠而極肥腯,甚畏日,偶為隙光所射,輒死。性能糜肉,一鼎之內,以貔一臠投之,旋即糜爛,然虜人亦不以此貴之,但謂珍味耳。
  黃安時自言:「少時見楚公,以所著《春秋論》為贄,其間有論董仲舒不合聖人處。楚公從容笑曰:『仲舒讀此書,三年不窺園,乘馬不知牝牡,吾子曾如此下工夫乎?』安時言:「自聞此語,終身不敢輕立議論。」
  三十八伯父,楚公長子。公得子晚,年三十八,始生伯父,遂以三十八為行。第伯父不幸,少抱微疾。故事:執政子弟,許陳乞在京厘務差遣。韓師樸數語楚公:「郊社令了無職事,賢郎雖有小疾,拜起書札皆無害,能屈為之否?」楚公卒辭不可。
  楚公在政府時,有大卿岑巖起手簡云:
  前日登門展慶,蒙公敦篤事契,俾納貴禮於公,有撝謙之光,使老者增僭易之過。然大將軍有揖客,古人以為美談,今文昌綱轄有受拜客,顧不美於前人哉!
  若起所謂「事契」者,游生晚,不及知。又得此書時,先君已捐館,無所質問,然不敢不記者,著前輩之風俗也。
  楚公使虜時,館中有小胡,執事甚謹,亦能華言,因食夾子,以食不盡者與之,拜謝而不食,問其故,曰:「將以遺父母。」公喜,更多與之,且問:「識此,何物也?」曰:「人言是石榴。」意其言食餾也。又虜人負載隨行物,不用兵夫,但遇道上行者,即驅役之耳。一日將就馬,一擔夫訴曰:「某是燕京進士,不能負擔。」公笑,為言而遣之。
  楚公早貴,而諸父生晚,故少時文章多亡逸。朝循之治為先,誦楚公回師樸《謝入館啟》云:「富貴奕世,而有寒唆之風;文學絕人,而無曖昧之行。」今家集亦亡之矣。
  楚人尤愛《毛詩》,注字皆能暗誦,見門生或輕註疏,歎曰:「吾治平中至金陵,見王介甫有《詩正義》一部,在案上,揭處悉已漫壞穿穴,蓋繙閱頻所致。介甫觀書,一過目盡能,然猶如此。
  楚公極愛王輔嗣解《易》。云:「剛而又方,柔而又圓,求安難矣。」以為天下至論。
  元祐中,李作乂為楚公言:「蘇子瞻作《富公神道碑》,言爭歲幣用『獻』字甚力。某以當時國書考之,畢竟許他『納』字,則富公乃是不曾爭得,碑既不言許之,復以能拒虜請為富公之功,豈非誤乎?」公曰:「此非誤也。大抵大典策與尋常文字不同,須有為朝廷諱處。如歐陽公作《範文正碑》,言天子得率百官為太后上壽,以文正爭而止。後來蘇明允、姚子張修《太常因革禮》,見當時實□上壽,便以歐陽公作不知此。是亦為朝廷諱爾。此等文字,必傳之四夷,若人主改過、罪己之類,自是好事,直書無害。若如此二事,則系國體,不得不諱也。」
  紹聖初,王君儀來省楚公。公問君儀:「近讀何書?」君儀對。曰:「讀諸史一遍否?渠便是一遍也。」蓋君儀諸書一字有疑,亦不放過。
  楚公未第時,游四方,留高郵最久。蓋從孫莘老游,客於處士傅瓊家。傅氏孫興祖,字仲修,實受業。為仲修不第,自號且翁。
  楚公輔政時,嘗謂賓客曰:「今日天下大勢,政如久病羸瘠、氣息僅屬之人,但當以糜粥養之於茵席間耳,若遽使馳騁騎射,豈復有全人哉!」
  祖母楚國鄭夫人,撫視庶子,與己子等。先君與四十二叔父提舉公同歲。方懷孕時,祖母作襁褓二副,付侍者,曰:「先產者先用之。」已而八月祖母生先君,九月杜知婆生叔父,相距財二十餘日也。
  楚公生於魯墟故居,太傅曰:「是兒必榮吾家。」遂以榮為小字。先君生於京師,是時,楚公為小宗伯,居麗景公。故以景為小字。游因讀《柳氏訓序》,載先世小字,故謹記之,亦懼子孫浸遠有不知者也。
  楚公言:遼人雖外窺中國禮文,然實安於夷狄之俗,南使過中京,舊例有樂來迎,即以束帛與之。公以十一月二十日至中京,遼人作樂受帛自若也。明旦,迓使輒至此不行,曰:「國忌行香。」公照案牘,則虜忌正月二十日也。因移文問之,虜輒送還移文,曰:「去年昨日作忌,今年今日作忌,何為不可。」蓋利束帛,故徙忌日耳。又回途聞其主喪,而不能作操色帕頭,但以墨滅其光。行數日,既徐服,則佩服如常矣。獨副使忘洗帕頭,見者皆笑。公平生待物以誠,雖於夷狄不變也,因從容與話,使洗之,副使亟謝。
  楚公在廟堂時,有內臣郝隨者,本陳太妃閣中舊人,與將作監許幾同管勾京城所。幾欲以雜壓居隨上,而隨不肯,曰:「昔閻守勤序位在李士京上,即例也。」各申省。公建議曰:「諸葛亮所謂『宮中、府中,俱為一體』,用雜壓是也,例豈可用耶!」遂畫旨。幾位隨上。隨大恚,不肯入局,泣訴於上。上尉勉之,曰:「當為汝改差遣。雜壓是先帝時所定,安敢廢耶!」此崇寧初也,公論之□蓋如此。
  楚公元祐中,為禮部侍郎,時議者欲更太學法制,公獨以為不可。曰:「若學校專恃法令,則舊法已善,若學校當先風化,則改法愈非。」及秉政,有建議學制者,公又非之,曰:「吾嘗熟思之,以利誘學者,法雖百出,安能無弊,不若慎遠師儒以至誠教育,如昔安定先生,能使學者敦德樂義而忘干祿之志,則庶幾矣。」
  楚公為金陵守,有句容縣民三人同殺一人,皆論死錄囚,已引服矣。而囚父詣府稱冤。公受其訴,通判狄咸爭以為既經錄問,不當聽。公曰:「姑緩十日,當得之。」即設方略購捕,果以八日得真賊。蓋死人之弟與嫂通,畏事露,因害其兄,一問即服。而三人者,皆平人也,即日破械縱之。
  曾丞相一日堂中語曰:「范鏜雖章相所厚,然非他人比。」楚公曰:「何謂?」曾曰:「鏜昨日自言從子厚者,從議不從利。」公歎曰:「士大夫議論如此,正今日可憂者也。方人盛時,屈意事附之,事變則曰『我前日從義不從利』,可乎?」

●卷下


  先君言:青州王沂公所居坊,有榜曰三元文正之坊。又嘗見沂公登科報其父書曰:「曾今日殿前唱名,遂忝第一,皆先世積德、大人教訓所致,然此亦是世間有底事,大人不須過喜。」因言:楚公登科時,第四人張中在殿廷喜甚,挈楚公手,曰:「如何得鄉里知去?」楚公不答。及歸,密謂所親曰:「此殆非遠器也。」中為明州象山縣官,坐私與高麗人樸寅亮和倡詩,停官,終身沉滯。雖一時不幸坐法,亦器宇非遠大也。
  宣和末,蔡京病篤,人皆謂必死矣,獨晁叔用謂先君曰;「未死也。此老敗壞天下至此,若使晏然死牖下,備極哀榮,豈復有天道哉!」已而果然。
  宣和七年,黃安時自壽春來山陽,見先君,歎曰:「亂作不過旦暮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復甦,是特使之身受禍也,天下其能不亟亂乎!」
  往時,殿廷宣制,皆曼延其聲,若哦詠者。故蘇黃門詩雲:「明日白麻傳好語,曼聲微繞殿中央。」今但平讀,不復曼聲矣。先君云:「政和初方如此。」游在都下時,嘗以問閤門官,無復知者。
  先君言:故事,省札下故相,不敢斥其官、姓,止稱某處相公而已,謂如留守西京則曰京□相公之類。元祐中,蔡相責命下,札子尚云「札送鄧州相公」,今此制廢矣。
  先君言:蔡京設禮制局累年,所費不可勝計,惟改朝靴為履耳。初以履易靴,議者頗疑自是盡易朝服,傳佈漸廣,於是販帕頭、帽紗者,皆不敢上京,貴至數倍。又頒《五禮新儀》,置禮生,令舉行。而民間喪葬婚姻,禮生輒脅持之,曰:「汝不用《五禮新儀》,我將告汝矣。」必得賂乃已。民廬隘陋,初無堂、寢、陛、戶之別,欲行之亦不可得。朝廷悟其非,乃詔以漸施行,其實遂廢不行矣。河朔有柳公權書《何進滔德政碑》,號為絕筆,迎合者遂摩之,以刻《五禮新儀》云。
  先君言:「崇寧間,初鑄大泉當十,號烏背赤仄,其次漉銅,製作皆極精好。然壞小錢三,輒可為一大泉,利既不貲,私鑄如雲,論罪至死。雖命官決杖、鯨配,然不能禁。又懸烏背赤仄及漉銅錢於通衢,使人識之。好事者戲謂與私鑄作樣,後無如之何。卒廢為當五,旋又廢為三。初,熙寧間鑄折二錢,故崇寧大泉始亦號折十。已而群閹謂徽宗乃神宗第十子,而折非佳名,遂稱當十。已而遂降旨雲。
  先君又言改當十為當五也。會稽天寧、能仁二僧寺,方大興土木。郡守密召天寧長老滋須、能仁長老大智告之,且曰:「得密報如是,度不過明日。朝命必到。聞二寺積當十錢多,宜速以酬物價工直,勿緩也。」既退,智即召到事僧,如所言,悉散之。甫畢,而市已揭榜矣。使偵天寧,則須自郡即稱疾掩方丈臥,聞揭榜乃出,智大愧服。然識者謂須既不可,當以告智,乃賣之以取名,亦非賢也。守私二僧,而使民受其害,其賢否又可知也。
  先君言,鴻臚舊號為睡卿,謂所掌止道、釋及四夷朝貢之事,極為簡靜也。政和以後,尊尚方士,建議者因謂:「釋教出於西域,鴻臚掌之可也,道教以黃帝、
老子為宗,豈夷狄耶!」於是改命秘書省掌之。其後,高麗屢入貢,於是又詔升高麗視夏國,隸樞密院,而鴻臚益無事,至終日不置一字,謂之夢中作夢。
  先君言:元符末,章相罷政,出東水門,至淮門道旁堠上,盡署大字,云:「我是裡堠,奉白子厚。山陵歸後,專此奉候。」沿路無一遺者。先君自京師侍行赴亳社時,猶見之。
  宣和末,有故契丹臣夔離不者,號四軍大王,或謂之燕王,收餘眾犯景、薊。朝廷命郭藥師出兵敗之,遂函夔離不之首來獻,以大旗引首函,曰:「偽燕王夔離不首級。」京師少年爭往陳橋門觀之。大臣建言御殿受賀。然夔離不實未嘗死,雖部送諸卒,亦自竊笑。識者皆憤黠胡敢欺朝廷,而歎大臣之阿諛也、附會也。先君偶以書問晁叔用都城近事,叔用報曰:「亦別無他,但聞捉得燕王頭耳。」京師舊諺謂張大矜伐者曰「恰似捉得燕王頭」,初莫知何謂也。
  先君使淮南,被命與廉訪使者邵成章鞫常州制獄。成章雖宦者,然有直氣。每為先君言:「童貫、梁師成輩,以家奴為公師,雖自古大亂之世,亦不至是。彼趙高稱中丞相,龔澄樞稱內太師,猶不敢為丞相、太師也。今貫輩豈不過之。」又指其頸,曰:「成章輩不幸自幼為內臣,他時必隨例斫頭矣。」
  先君言:問貫、師成事用之由。成章言:「貫自中宮為房院時,給事閤內。元符、建中之間,蔡京以宮觀居浙,中宮遣貫詣天竺禱觀間求嗣。京素與內臣交通,然不識貫也,因候,見之於天竺山中,邀與歸,置酒甚歡。因問:『禱聖嗣以何為佛事?』貫以實告。京陽驚,曰:『富人家求子,亦不至如是之薄。』貫乃曰:『宮中何從得錢?』京又歎曰:『朝廷乃如此不應付耶!國家府庫,如山如海,皆上物也。』貫既歸,大播此語,於是宮人近習,人人恨不得蔡內翰即日為相矣。京既大用,因言舊嘗聞李憲言,憲輩已老,西事當得信臣,有童貫者,雖年少,奇才也。於是遣貫使陝西,措置邊事矣。師成自幼警敏知書,敢為大言,始自言母本文潞公侍兒,生己子外□者,或告以師成貌美類韓魏公,因又稱韓公子。久之,有老女醫言蘇內翰有妾出外捨,生子,為中書梁氏所乞。師成於是又盡變其說,自謂真蘇氏子。每侍上言及公,輒曰『先臣』,聞者莫不笑之。故事,內臣不拜節度使,京乃謂降旨有邊功者,毋用故事,蓋為貫地。已而攀緣者多,即又曰:『繕郊廟,建明堂,鑄九鼎,治大河,制禮作樂,皆大勳勞,豈減邊功耶!』於是得節鉞者益眾矣。」成章又歎曰:「今通侍大夫,乃昔日內客省使也。累朝未嘗除授。張茂則宿衛四朝,當宣仁同聽政,為兩省都知,尊貴莫比,病篤欲求內客省使,宣仁終不許,召其子宣諭曰:『垂簾時,不欲開此端。非獨太皇,免人議論。汝父死後,亦做得個十全好內臣。』其子泣拜而去。今為通侍大夫者比肩,往往猶有滯留不遇之歎,天擄駁貌宦液?」
  先君言:永昭陵道旁壁間,或題絕句曰:「農桑安業歲豐登,將帥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歸夢想,春風和淚過昭陵。」不知何人作也。或云:「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過昭陵。」未詳孰是?
  先君言:范忠宣公紹聖謫居零陵,寓一寺中,杜門不接賓客,惟僧及道人來,則見之。所寓寺長老義霞者,頗樸茂,公亦間招與語。霞深感公,屢欲為公築生祠,公每戒之。元符末,公既召還,霞即日築祠偶像,奉事甚謹。未幾,傳聞公以觀文殿大學士、中太一宮使還朝,中使問勞系路,且虛左揆以待。於是,零陵官吏,競來焚香,增飾祠宇,張設供物。已而公歿,時事一變。又聞追奪碑額,鐫削恩數,遂無一人復至者。崇寧癸未正月,公大祥,霞獨率其徒致祭,作佛事,不少變。時鄒忠公亦以謫居寓此寺,多霞之義,作詩贈之,曰:「鐘銘勳業今何在,士偶形容尚嚴然。惟有老僧心不改,慇勤吹唄作三年。」大觀己丑,先君為江陰酒官,時忠公自嶺表歸毗陵,從游甚款,親聞此事。
  先君言:鄒忠公元符中《諫立後疏》略曰:「乃者宗景有立妾之請,陛下震怒,即加責罰,今奈何自為之。自此,宗室、戚里及士大夫家有以妾為妻者,不治則傷風敗俗,無以為國。治之則上行下效,難以責人。」大概不過如此,俗所傳詆訐者。崇寧中,忽自內與昭懷後訴章同出,莫知誰所為也。忠公再貶昭潭,有醮詞,曰:「追惟當時奏御之三章,初無殺母取子之一字,不知此疏撰自何人?雖巧為誣陷之謀,人誰敢議;然隱在幽冥之內,天必盡知。」
  壽春縣,古壽州也。有漢淮南王安廟,載在祀典。邑人思劉仁贍,欲為立廟而不得,乃作劉侍中像於南廟。好事者為詩曰:「劉安據國叛西京,仁贍擔身保一城。今日鄉人聊合祭,不應同食便同情。」先君為淮西提舉常平時,始為仁贍築廟,且具奏得額曰「忠顯」,先君親受榜焉。晚年嘗語及淮南廟中詩,因言:唐會昌沙汰時,廬山有古佛像當毀,寺僧惜之,以送道觀,加冠巾為老子像,亦有題詩者曰:「赤土坡頭古寺基,老君元是一牟尼。時難只得同香火,莫信他人說是非。」亦可笑也。
  先君又言:初在壽春,建劉仁贍廟。後餉軍河東,嘗謁王彥章畫像於滑州鐵槍寺。至潞州,又謁裴約廟。會鄉人修廟,來求扁榜。五代所謂全節三人者,相去數千里,而皆嘗謁其像,一為築廟乞額,兩為書榜,似非偶然云。
  先君言:蔡京既為相,以為異時大臣皆碌碌,乃建白置講議司及大樂。然京實懵不曉樂,官屬亦無能知者。或言有魏漢津知鑄鼎作樂之法。漢津,蜀中黥卒也。自言年九十五,得法於仙人李艮,艮蓋年八百歲,謂之李八百者是也。數往為京師,京師少年戲之,曰:「汝師八百,汝九百耶?」蓋俗狂癡者為九百。惟京見悅其孟浪敢言。漢津謂:「以秬黍定律,乃常談不足用,今當以天子指定之。」京益喜。顧以其師李艮,特方士,恐不為天下所信,則鑿空為言漢津所傳,乃黃帝、後、夔法,皇祐中,嘗與房庶同召至京師,陳指尺之法,會阮逸作黍律已成,遂見排擯。時好事者言京為漢津撰腳色樂,局官又從而為之說曰:「昔禹以身為度,即指尺也。」其誣偽牽合如此。漢津乃請上君指三節為三寸三,三為九而成黃鐘之律。君指者,中指也。久之,或獻疑,曰:「上春秋富,手指後或不同,則奈何。」漢津亦語塞。然樂已垂成,所費鉅萬,因遷就為說,曰:「請指之歲,上適年二十四,得三八之數,是為大簇人統,過是,則寸餘□不可用矣。」其敢為欺誕,蓋無所不至。然初謂漢津皇祐中嘗陳指尺,是時仁廟已近四十,則三八之說,不攻自破矣。樂成,實崇寧丙戌秋也。賜名《大晟》,府置大司樂、典樂、樂令主簿、協律郎。漢津積官至太中大夫,老病卒。
  先君言:今《臨川集》中,有《君難托》一篇,是平甫詩,自載《平甫集》。議者便謂荊公去位後所作,此淺丈夫之論也。
  陳輔之為先君言:荊公元祐改元三月末間,疾已甚,猶折花數枝,置床前,作詩曰:「老年少歡豫,況復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米。流米只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自此至沒,不復作詩,此篇蓋絕筆也。
  先君言:荊公賜馬死,命俞秀老作詩。秀老口占曰:「相君高臥朝天晚,立損階前白玉麟。此去定生獅子國,卻來重載法王身。」荊公亦用此韻作一篇,末句云:「天廄賜駒龍化去,空餘小蹇載閒身。」蓋公晚年嘗跨驢出遊也。
  先君言:米元章「瓜洲閘」三大字,神彩飛動,姚絕古今,非惟他人所不能彷彿,元章自書亦無及此者。嘗於膝上,以指畫此三字,歎息不已。因言:元章晚病瘍,前知死日,買棺,舁至便齋,倦則臥其中,客至,邀至棺側,臥與語,如期死。且死,索筆大書,曰:「吾自眾香國來,今復歸矣。」
  先君為淮西提舉常平日,因行部,至舒之三祖山,所謂山谷者也。其長老惟照號照闡提偶出,先君留頌壁間曰:
  芙蓉已入雙林寂,山谷今傳佛祖衣。千里客來何所遇,夜堂人靜雨霏霏。
  照歸,作四頌和答曰:
  芙蓉已入雙林寂,掛角羚羊無氣息。立關撥轉異中來,借問時人何處覓(其一)。山谷今傳佛祖衣,一回拈起一回疑。豐干饒舌可知也,引得寒山不肯歸(其二)。千里客來何所遇,一念超然無去住。全身放下火中蓮,誰能更為無生路(其三)。夜堂人靜雨霏霏,潤澤枯焦總不知。堪笑當年淨名老,對文殊語恰如癡。(其四)
  芙蓉者,照之師芙蓉庵主道楷也。又有正覺者,住持泗州普照寺,為其徒道瓊、守鄞所訟,州方窮治。先君為淮南漕,適至臨淮,即日杖道瓊、守鄞,逐出境,人皆莫測。方是時,照與覺皆未甚為人知,覺又年少,先君獨深知之。後兩人者,果有盛名,為緇流之傑。照住寶峰,覺住天童,學者至千餘人。先君之知人類如此。
  先君言:玉璽,舊有六而已,其文曰「皇帝之寶」、「皇帝行寶」、「皇帝信寶」、「天子之寶」、「天子行寶」、「天子信寶」。雖各有所施,其寶皆藏而不用。凡詔書,別鑄「書詔之寶」,而內降手札及與契丹國書,用「御前之寶」而已。至紹聖末,得秦璽,青玉也,文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故改元元符。崇寧中,又獲一璽,文曰「受命於天,既壽億,永無極」,莫知何代物。然此二璽及祖宗時六璽,皆樸質,亦不甚大。蔡京乃請別求璽材,即用舊文重書刻之,謂八寶,皆美玉大璞,絕勝舊寶。然篆文皆以意造,為蟲、魚、烏、獸、龍、蛇之形,筆意華藻柔弱,無復古法矣。又得玉璞絕大者於闐,色如凝脂,玉工皆謂目所未睹,乃琢以為璽,逕九寸,細為九龍,文曰「範圍天地,幽贊神明,保合大和,萬壽無疆」,謂之定命寶,冠八寶之上,總稱九寶。定命者,時方興神霄之事,言神霄帝君賜上定命,故以名寶。置符寶郎,又以內臣為內符寶郎,緘啟沐浴,皆以內符寶郎司之,所謂符寶郎者,莫得與也。
  先君言:「元圭」者,赤黑玉也。初莫知何物,狀亦殊與圭不類,而議者附會穿鑿,以為元圭,遂降詔御殿受之。壽春處士李璞見其議,歎曰:「是玉柙也。小竅蓋穿貫金珠處,是必秦、漢陵墓中物,後乃聞本出楊康功家,實得之長安。」璞博洽,蓋無所不通雲。
  先君言:昭德晁氏多賢,自蔡京專國以來,皆安於外官,無通顯者。有疏族,居濟州,以京薦為大晟府協律郎,舉族恥之。宣和中,有御史,晁氏婿也,舊有喘疾。一日,與叔用言:「自入台後,喘乃已。」叔用之妻顏夫人正色答曰:「某郎莫是不敢否?」蓋其家習為正論,雖婦人亦漸漬如此。
  先君言:何文縝、蘇在庭,皆以宗東坡為中丞擊罷,謂之曲學。文縝謝表云:「師友淵源,妄追參於千載;文章戶牖,期自立於一家。嘗簡聖知,何名曲學。」是時黨禁方厲,士氣頹弱,文縝猶不屈於言官如此,亦可喜也。至在庭表云:「與彼逐臣,別由高祖;既同譜牒,難逭刑書。」則賢士大夫少之矣。
  先君言:紹聖初,宗室仲忽得古銅器,有銘曰:「魯公作文王尊彝以獻。」詔送秘閣,而館中劾奏,仲忽所獻,實非古物,請正欺誕之罪。於是仲忽坐罰俸一月。蓋是時猶惡其以怪奇惑人主也。至崇寧後,古器畢集於御府,至不可勝計。一器之值,或數千緡,多因以求恩澤。所至古塚劚鑿殆遍,而仲忽所獻,巍然冠群器之上矣。有《
博古圖》百卷,然猶其略也。宣撫司入燕,得古玉器以獻,亦編於圖,命王黼作序,館中代之云:「宣撫司得耶律德光所盜上世寶玉。」當時阿諛之士,翕然稱其□□得《尚書》、《春秋》之法,其可笑如此。
  壽春一士人,所居瀕淮,有小樓。一日坐樓上,望淮灘雲氣如線。俄而震雷暴雨,有龍騰躍升天。明日,因至灘上,見一蚌,房頗大,怪之。漫取視,則房中乃有龍跡,蜿蜒蟠屈,頭角、尾足、鱗鬣纖悉皆具。士人遂持歸,寶藏之。先君蓋目睹,嘗為游道姓字,今忘之矣。
  先君言:鄉人姚待制輝中勉,嘉祐四年進士及第。年三十為縣令,以母老疾,遂求致仕,冀亟得朝官封其母。母卒,輝中哀毀瀕死,屏居窮巷者十五年。歲時上塚,終身常徒步往返,且行且泣,路人見者,皆為感動。
  先君言:故事,侍從以上奏事,上有所褒稱,則拜謝於殿上,謂之曲謝。多者或至再三。余官則俟下殿,並再拜而退。政和中,蔡京致仕,謝日,凡曲謝者十五六,其實眷遇已衰,懼為人所乘,故曲為詞說,鉤致上語,僅得一語,則亟拜,示之以上眷不替。其奸如此。
  黃安時,名安,其先虔州人。父克俊,仕至尚書膳部員外郎。安時少有聲太學,楚公授《禮》、《春秋》。父死,即罷科舉,退居於壽春縣之鳳橋,自號鳳橋耕叟。初,安時妻與弟寬不相得,安時妻早死,遂終身不娶。布衣蔬食,閉門教授《禮》之度數、因革。他人累歲不能窮者,安時對客指畫解說,皆粲然可見,如言其室中事也。晚好《易》,尤尊伊川程先生之說。方是時,天下無為程氏學者,安時不拘世俗如此。嘗曰:「程先生於《易》深矣,然如《蠱》之《九二》,則非也,其說曰:『周公輔成王,能使之為成王而已。守成不失道,則可矣,固不能使之大有為羲、黃、堯、舜之事也。』是不然,以成王為中才,後世之論也。古蓋以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六君子。成王之幼,雖嘗不知周公,及周公教誨之、輔翼之,既久,則成王亦周公矣。若周公朝夕教誨輔翼,而成王終為中才不變,則周公何以為聖人,而成王又安得與禹、湯、文、武並稱君子哉!且以守成不失道為中才,而必以大有為為賢者,正近世儒者之蔽也。當成王之世,不知謹守文、武之業,而復思大有為,吾見其妄作以禍天下矣而已。」安時著書數百卷,不幸遭亂,無復傳者。安時亦死於兵。有子曰牧兒,獨得脫。先君物色求之,竟不遇,每以為恨。
  先君言:楚公罷政,吳材章疏也。先是材及王能甫交章論呂希純、劉安世不當還職,朝廷為寢二人之命。而材歷詆元祐人不已,公乃請降詔一切不問。詔下,侍御史鄒餘言當堅守詔書。公又請榜其章於朝堂,且進曰:「此詔,臣願以死守之。」材大不快,復求對,力論元祐人不可不痛治。徽宗曰:「已降詔,且大臣力謂不可,姑止,如何?」材乃曰:「請不可者,陸某也。某乃黨人,正恐相及耳。」明日,乃上章專論公,曰:「位雖丞轄,情實黨魁。」時壬午六月。然章乃不出,但中批謂名在黨籍也。是晚,遂命蔡京代為左丞。因言:元符之末,台諫論蔡卞,並及京。方是時,京為翰林學士承旨,議者謂必去矣。而京自若,則皆曰太后主之,欲專付以兩朝史事也。俄而太后歸政,則又曰京結外戚向宗回、宗良,內臣張琳、劉璦、裴迪臣。故太后雖歸政,猶預政事。上欲從眾議去京而不得也。於是,陳瑩中、陳伯修之徒,皆上疏兩宮,攻之不置。京卒逐去,奪職,奉外祠,太后亦崩矣。而太學博士范致虛者,忽除諫官,命自中出,乃以其投匭上書,乞用京為相故也。然後中外知上意亦屬京矣。是時,諸賢在朝,公論猶未屈,會致虛又乞照洗安惇、蹇序辰,其言曰:「若不明二臣之非辜,何以解兩朝之深謗。願正議臣之罪,以慰在天之靈。」台中論之,遂出致虛知均州。後省以為謫輕,封還,改通判郢州。致虛雖斥,而吳材輩繼在言路,為京道地愈力,已斥者皆復還。於是遂相京,此治亂之分也。
  先君初有意居壽春,邑中亦薄有東皋矣。宣和末,方欲漸葺治之,會亂,不果。晚與客語及淮鄉漁稻之美,猶悵然不已也。
  建炎之亂,先君避地東陽山中者三年,山中人至今懷思不忘。有祠堂,在安福寺。方先君之歸也,嘗有詩云:「前身疑是此山僧,猿鶴相逢亦有情。珍重嶺頭風與月,百年常記老夫名。」
  先君臨終之歲,嘗夢侍楚公登海岱樓。楚公願,又曰:「汝在此日,才數歲,今亦老矣,而況我乎!」先君既覺,悲感泣下,嘗有詩云:「歲月悠悠悲往事,川原冉冉夢重遊。」蓋記此夢也。
  先君言;蔡京自少好方士之說。自言:在錢塘常遇異人,以故所至輒延道人輩。崇寧初作相,即為徽廟言:「泰州徐神翁,能知前來物。元祐中,蘇軾知揚州,遣人往來求神翁字,神翁大書曰:『洩慢墮地獄,禍及七祖翁。』神翁雖方外之士,而能嫉元祐人,所宜禳顯。」其言可笑如此。然上頗喜之。群閹又言:元符中,哲宗嘗遣人密問嗣。神翁曰:「吉人君子。」「吉人」者,上名也,於是召至都下,上用太宗見陳摶故事,御絛褐,即便殿,以賓禮接之。
  又有劉混康者,茅山道士,其師祖朱自英,以傳菉著名。章獻明肅太后臨朝時,嘗召至京師,從受法菉,故混康亦得召。混康頗有識,善劾鬼神,然未嘗行。每曰:「安能敲枷擊鎖作老獄吏耶?」二人者既至,皆物故。上疑其變化仙去,益求其類。初,京為真定帥,道人王老志自言鍾離權弟子,嘗言京必貴極人臣。至是,物色得之。京館之後圃,引與見之上。老志敢大言,孰視上,曰:「頗記老臣否?」上亦自記,嘗夢遊帝所,有仙官贊拜者,其面目真老志也。恩禮尤渥。車駕游幸,老志輒羽衣導駕,言:「有非常,輒能知之。」未幾,老志夜叩京門,告以鍾離公大怒我語涉欺誕,行當謫墮,公福亦不終矣。明日,得疾,力辭歸河朔而死。自是,方士自言有異術者相踵,而林靈素最後出,尤為魁傑。
  靈素字通叟,本名靈噩,溫州人。少嘗事僧為童子,嗜酒不檢,僧笞辱之,發憤棄去。為道人。頗知小術,亦時時自寫所為歌詩遺人,然筆札詞句皆鄙惡,了無可觀。既得幸,其徒黠者稍潤色之。然靈素本庸夫,每升高座說法,肆為市井俚談,聞者絕倒。或擇日施符水,為人治病。車駕間幸其所居,設次臨觀,則陰募京師無賴數十人,曲背為傴,扶杖為盲,噤口為喑,曳足為跛。既噀水投符,則傴者神背,盲者捨杖,喑者大呼,跛者疾走,或拜或泣,各言得疾二十年或三十年,一旦都除,歡聲動地。上為大悅。靈素以為未足,則又倡言神霄事。謂天有九霄,神霄最尊,上為神霄帝君,實玉帝長子,下降世間,而其貳曰青華、長生二帝君,實治神霄府事。每齋醮,上必親札辭表,以禱二帝君。或久無靈響,亦禱焉。好事者或謂青華為上,長生為鄆王,蓋過矣。然宮觀設醮,亦或言見上御道家冠服,跨金龍,冉冉自空而降,呼奉祠官及道士與語,其事秘,不可知也。惟擲果自空而墜,則往往得之,皆絕大異常。靈素又自謂己乃神霄計吏褚慧,有兄曰褚嘉卿,位至右極仙卿。嘉卿今亦生世間,是為王黼,黼和御制詩,有曰「君王猶記褚嘉卿」是也。其他如蔡京則左元仙伯,范致虛則東台典籍,王孝迪則西台詳閱真文吏。靈素與王革有隙,則曰「革廄吏也,嘗與帝君馭馬」。其他有名者甚眾。是時,明節劉後方幸;又曰:「後在神霄為九華玉真安妃。」蔡京曲燕詩曰:「保和前殿麗秋暉,恩許塵凡到綺闈。曲燕酒闌傳密詔,玉真軒裡見安妃。」是也,安妃,在《真誥》,蓋天之高真,而靈素敢瀆冒如此。又嘗密奏玉靈真裔將誕,蓋明明節方就館耳。靈素賜號蕊珠殿侍晨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先生。上刻玉為「降真召靈之寶」,自用之。而賜靈素塗金印,文曰「通真達靈之印」,班視執政,錫繼至不可計。有弟子姓丁,自言謂之四世孫。上為下詔,贈為少保。士大夫無恥者,日萃其門,所薦進即拔擢。又著令,道士居僧上,而道士入僧寺,輒據主府,已而遂冠笄僧尼矣。先是宮中數有物怪,或見一老媼,黃衫黃帽,抱十餘歲兒,紅袍玉帶,乘輿鳴蹕而出,媼、兒皆有悲泣容。其將見,必先有聲如雷,宮中為之雷。上嘗手札賜靈素,略曰:「元符三年冬,內人自永泰陵還,摘皂莢一籠閃宮門,籠輒自躍,皂莢皆跳出。自是崇物顯行,宜善治之,勿為髡徒所笑。」靈素竭其術,不效。既久,上益厭,遂放靈素歸故郡。宣和末,病死。靈素之逞憾釋氏也,每謂之金狄亂華,又創圖宮殿為仙女騎麟鳳之狀,名之曰女真,皆妖言也。
  先君言:宣德門本汴州鼓角門,至梁建都,謂之建國門。歷五代,制度極庳陋,至祖宗時,始增大之,然亦不過三門而已。蔡京本無學術,輒曰:「天子五門,今三門,非古也。」天子五門,謂皋、庫、雉、應、路,蓋以重數,非橫列五門。京徐亦知其誤,而役已大興,未知所出。其客或謂之曰:「李華賦云:『復道雙回,鳳門五開。』是唐亦為五門。』京大喜,因得以藉口,窮極土木之工,改門名曰太極樓。或謂太極非美名,乃復曰宣德門,而改宣德郎為宣教郎。門成,王履道草詔,曰:「閣道穹窿,兩觀騫翔於霄漢;闕庭神麗,十扉開闢於陰陽。」十扉,謂五門也。昔三門,惟乘輿自中門出入,若賜臣下旌節,則亦啟中門而出,蓋異禮也。至是,中門之左右二門,亦常扃鐍。賜文臣旌節,則啟左而出;賜武臣旌節,則啟右而出。門雖極精麗,然氣象乃更不及昔之宏壯也。游外曾王父唐質肅公,忠言直節,備載國史。當南遷時,朝士多作送行詩。如李誠之所作《山字韻》一篇,及梅聖俞《書竄》固已盛傳於世;謝景初師厚五篇,尤高妙,而世少知者,今見於此。「長蛇齒牙毒,誰使赤手捕。六月河破堤,捧塊捍奔注。匹夫徒昭昭,天下皆慕顧。後世至有公,此計不為誤。」其一。「木秀風所折,膏明自煎然。折固理之必,明性其可遷。趨向人各異,公議日月懸。開言死不測,暗噤貴且年。」其二。「鬱鬱炎海旁,氣蒸霧露毒。得罪往投畀,未貸吭頸戮。彼心學聖賢,於義無不足。奈何觸主威,未嘗有是辱。」其三。「身行言責地,眼見公路埋。胡寧包心顏,踐履天子階。言出謫隨至,吏送南海涯。一臣不足惜,喋喋狽與豺。」其四。「諫逐古今有,例為朝政疵。況與廊廟臣,世復惡其私。安危治亂跡,此事姑置之。倘未監謗者,失得何須悲。」其五。此詩可謂妙矣。黃魯直自言得句法於師厚,豈虛語哉!又劉宏絕句數首,亦甚工。其警句云:「黃茅苦露宜加意,莫累吾君殺諫臣。」其措意殆非常人可到也。先夫人嘗言李誠之詩本云「未死奸諛骨已寒」,蓋畏禍者避斥潞公也。然不知如此則句乃不工。
  質肅公喜作詩,世所傳者,惟《渡淮遇風》一篇耳。先夫人嘗為游誦公《九日贈僧》小詩,云:「今日是重陽,勞師訪野堂。相逢又無語,籬下菊花黃。」
  質肅公長子司諫公,宣仁臨朝,召為左司諫。同日,召蘇黃門子由為右司諫,命下,公已歿矣。識者咨惜焉。紹聖流竄元祐大臣,范忠宣歎曰:「□唐士憲、程伯淳不遽死,元祐之政,可以無憾,亦當□□今日之禍。」其為正人所推如此。
  質肅公之第三子大夫公,亦以直名紹聖。初至京師,調官謁時相。相府接客有定數,數溢輒卻之。公一日坐客次,聞門外有喧競聲,頃之,一人朱衣象笏,匍匐自門閫下入,蓋以來暮,在數外,為典客不納者也。問之,則嘗為江淮郡守矣。公歎曰:「士大夫汩喪廉恥,乃至是耶!」即拂衣徑去,自此終身不求堂除,不謁執政,每官滿,輒從吏部注合入闕以去。仕亦至遠郡守,積官至朝奉大夫。
  游之外王父奉議公,質肅公季子,博學篤行,所交皆知名士,尤不喜進取,終身常為管庫。錢穆父、呂原明皆深知之。宣仁山陵,錢公以京尹為頓遞使,奏公領汜水。頓中人往來如織,公一以法令共給之,非法,雖束芻不與。錢公亦為公危之,而公不恤也。黃魯直以史事拘於陳留。或謂大臣且坐以謗訕先烈,置極典,雖親戚不敢與通,公獨自京師馳至陳留,謁之。比魯直謫命下,公又調護其行,至衣襪茵被,皆出公家。陳無已客京師,食常不足,公分米給之者累歲。仕既不偶,又數以觸當路,自免去。最後得監中岳廟而歿。過江後,士大夫惟呂居仁猶能道公言行,蓋公與原明尤善也。
  質肅公之父宮師,已有盛名。宮師弟殿丞,亦豪傑。在場屋,與孫漢公齊名,早登甲科,與寇萊公、丁晉公皆交舊,恃氣不肯屈,終身州縣。謝希深特銓薦之。始遷大理寺丞,以殿中丞致仕。
  真淡先生,殿丞公之孫,以伯父質肅公任,為試將作監主簿,調巴縣尉,棄官歸江陵,遂不仕。自號真淡翁,所居曰藏拙堂、炙背庵。博通《六經》,尤精於《易》,亦頗好道家說。平生不服藥,不晝臥,夏不持扇,冬不衣纊,雖燕私必莊坐。拱手日夜玩《易》,自謂了了見伏羲、文王、周公、
孔子,非以意度之也。彭器資、鄒至完皆師尊之,至為下拜。歿於元符庚辰歲。臨終,灑掃道室,燕坐而逝。先生不甚著書,既歿,獨有《春秋說》二卷、《易論》三卷行於世,門人魏倚等集其言為《說約》十卷。
  舅氏處厚、居正,皆司諫公之子。崇寧末,群閹恣橫,凌駕縉紳。二公皆仕州縣,即相約棄官歸鄉里,杜門不復出。居正歿於宣和中,處厚南渡後,仕至徽猷閣待制。
  政和中,朝廷已與女真通使。女真來,約我共滅契丹而分其地。大臣力主之,以為不及今與定要約,異時女真滅族契丹,且與我鄰奈何。或以訪居正舅氏,居正為言曰:「今與女真共蹙契丹,未必能得地也,而先棄信義,無以復御夷狄。況女真、契丹,勝負尚未決,萬一契丹復振,能敗女真,我海上結約之事,理無不知。一旦以大義責我,師直為壯,何以待之?若中道遽絕女真,亦未必能全契丹舊好,而徒又與女真交怨,皆非計也。為今之計,莫若厚禮重幣以通女真,而書之大指則曰:『聞契丹得罪大國,兵久未解,本朝與契丹,有百年兄弟之好,不忍坐視。今欲與契丹議備封冊建立大國,各捐細故,共圖休息。若契丹車服、儀物有未備者,本朝當為相給。』又遣使告契丹曰:『聞女真連年侵犯未已,本朝念祖宗盟誓之重、兄弟急難之義,已自海道,遣使和解。又慮北朝和輯,女真或須金帛,欲先借歲幣一二年者。亦惟命。』使契丹不忘其德我既深和好,當益堅使女真滅契丹,亦服中國禮義,易以懷柔,此邊鄙百年無事之策也。」識者謂自通女真以來,或言當通,或言當絕,而絕無一人議論及此者,惜乎其不見用也。
  唐子西庚晚自嶺表歸客荊州,與處厚、居正兩舅氏游,因通譜為兄弟。其自荊州歸蜀也,來別兩公,而居正出,獨見處厚,約復來卜鄰,且留詩為別,曰:「舊交零落半存亡,晚歲荊州得兩唐。臨別眼中無小謝,再來天外有他揚。預行後日誅茅地,要近先生避世牆。會與幽人數晨夕,安能結客少年場。」
  居正舅氏精於史學,考驗是非尤精審。有滁州《漢高祖廟碑陰記》,乃紹聖初所作,是時年尚少也。今具載於此。
  滁之西曰豐山,其絕頂存有漢高帝廟。或云:漢諸將追項羽,道經此山,至今土俗以五月十七日為高帝生日,遠近畢集,薦殽觴焉。某嘗從太守侍郎曾公禱雨於廟,因讀庭中刻石,始知昔人相傳,蓋以五月十七日為高帝忌日。按:《漢書》:高帝十二年四月甲辰,崩於長樂宮,五月丙寅葬長陵。五月十七日,必其葬日,又非忌日也。以歷推之,自上元甲子之歲,至漢高帝十二年四月晦日。凡積一百九十一萬六千三百六十三年,二千三百九十四萬九千五百九十一月,七億七百二十四萬六千八百十五日,以法除之,算外得五月朔日也,己酋,十七日乙丑,則丙寅葬日,乃十八日也。班固記漢初北平侯張蒼所用《顓帝歷》,晦朔、月見、弦望、滿虧多非是,故高帝九年六月乙未晦日食。夫日食必於朔,而食於晦,則先一日矣,豈非丙寅乃當時十七日乎?不然,歲月久,而傳之者失也。遂以告公,命刻其碑陰。紹聖二年五月旦日江陵唐某記。記中所謂太守侍郎曾公者,即子開也。時蓋坐修史事,謫於滁云。
  彥猷侍讀,質肅公無服兄弟。吳越之末,唐氏有名渭者,從其王歸朝,得為王官,出領歸州刺史,遂居荊渚,質肅公之祖也。名渙者,留居錢塘,侍讀之祖也。侍讀平生酷好硯,甚愛紅絲石,以為備硯之美,非端、歙可比。紅絲者,侍讀初得之青州山穴中,紅黃相間,紋如纏絲,以分佈滿硯為尤貴。亦有如山峰、林木、花卉之狀者,瑩潤而有芒,故宜墨而不損筆。石中往往自出膏液,與墨相和,落紙如純漆,天下石無此奇也。每一作墨,旬日不乾。匣必用銀,若用漆匣,則氣液蒸潤,未幾輒敗。然侍讀言,自得石,才琢二十餘硯,而山穴為崩崖所窒,遂不可復取。今世所有,皆山外頑石,徒竊其名耳。後人詆紅絲硯,至以為但堪研朱及作投盆,蓋徒見頑石竊名者,不足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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