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青——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万历三十六年夏,扬州城内一冯姓人家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女儿的降生。这日下午,天玄云青,欲雨而未雨。于是,冯父为女儿取名,玄玄,字小青

自小随父亲读经书、学棋画、习音律,一日日成长的玄玄越发地灵气与秀气。

九岁时,父亲病逝,玄玄在灵前反复地读着父亲生前最爱的林逋先生的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新忧他日荣名后,难得幽栖事静君。”玄玄记得父亲曾说——不仕不娶、梅妻鹤子、随作随弃,真性情也!

与母亲赵氏相依为命的第二年,一位清瘦的老尼到家中化缘。见母亲去准备吃食,玄玄便倒茶递给老尼。接过茶水,老尼打量着玄玄——柳眉、杏眼、桃腮,纤弱却韵致无二。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姑娘,你可能记住?”

玄玄看着老尼,“'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老尼惊讶,玄玄所述,竟一字不差。

临走时老尼再三犹豫,最终还是向赵氏开口,“玄者,深也!这姑娘极慧!你可愿让她随我修行?”

赵氏一脸惊惧,忙将玄玄拉于身后。自己已没了夫君,怎可再失去唯一的女儿!

老尼无奈摇头,“早慧者,命不长久!只愿今后莫再教她读书写字!或许......或许阳寿还可至三十!”

“我家好心化缘与你,你怎可红口白舌,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简直太荒唐!”赵氏动了气。

老尼叹息着,嘴里轻声念叨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出了冯家大门。

欲问佳人今何在,广陵冯家有小青。

已至及笄之年,慕玄玄美名而上冯家提亲的人,接连不断。只是,千帆皆是过,万里无一留。

大雪纷飞的冬日,冯家大门再次被扣响。

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笑语盈盈立在门前,怀中正抱着一个插有几支梅花的定窑白瓷瓶。

“夫人好!小姐好!我是杭州冯府的丫鬟,'杨儿’!今日特来给小姐送梅花,还有我家少爷亲自手书的诗集。少爷说,听闻冯小姐素爱和靖先生的诗,便托人四下收集了这些来。还说,和靖先生虽佳作多,但为人孤傲,每每写过便随手丢弃,因而收录不全。还请小姐莫见怪!”

玄玄在旁静坐,只听母亲感叹,“好伶俐的小姑娘!”

“夫人过奖了!这些话,都是我家公子教了我数遍,我才勉强学来的!我家公子单字'生’。公子说,虽慕小姐芳名,但不敢越礼冒昧求见,只得差我前来传话!”

玄玄翻开诗集,页页字迹清秀飘逸。玄玄心想,“这人倒是有心!林和靖的诗作素来不易得,能收集这么些来,可是要下深功夫!”

冯生,又名冯卿。

三日后,雪晴云散,冯生按约定到玄玄家拜访。

堂上,玄玄坐于母亲旁侧,不避不躲,大方与冯生言语。

一番寒暄后,玄玄问:“梅诗以和靖先生的《山园小梅》和白石道人的《暗香》、《疏影》为盛。冯公子以为二者如何?”

“和靖先生淡泊,所以能做到'有物无我’。他的梅,是画。白石道人多情,所以才有'清空骚雅’。他的梅,是曲。”冯生答。

玄玄又问,“有圣人言,'人焉廋哉!’小青学识有限,不知'廋’字做何解释。还请公子示下!”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廋’,即隐藏。”

玄玄再问,“前日读《诗》,《周南·汝坟》里有'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之辩。若是公子面临此事,当如何?”

从诗词到论语,再至诗三百,玄玄看似只是在试探冯生的学识,实则问了冯生对人的评价、看人的准则、对事的抉择。

玄玄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聪慧,面对第三问,冯生不禁凛然——一是王室重任,一是父母妻子......

所幸,赵氏及时拦下了玄玄的问题,“这孩子,怎么净是问些虚的!”

“无妨!夫人果真用心良苦,能教出如此蕙质兰心的小姐!昔日文君曾藏于后室暗中观看堂中客。比起小姐的磊落,卓文君也当汗颜!”

赵氏笑着问冯生,“令尊、令堂,可都安康?”

冯生深知这一问的用意,起身回答,“生,父母均已辞世。但,家中尚有......生不敢有所隐瞒,家中尚有一妻,崔氏!”

“啊?”张氏愕然。

玄玄一脸平静,未再言语。

“冯生不才,但真心想娶小姐......只叹上天误人,先娶了崔氏。自知做妾室实在委屈了小姐......倘若小姐不嫌、夫人成全,生愿以今生为报,必定厚待小姐!”

......

冯生走后,赵氏的叹息声久久不止。“若不是你爹爹走得早,有多少好人家任你挑!只是如今,我们总比不得大户人家。把你嫁给门高马大的,担心你要看人脸色。一般人家,又着实委屈了你!就这么一个冯公子,风趣儒雅、俊逸超群,又与你说谈得来,怎么偏偏却是个有家室的!”

玄玄苦笑,“怎的都是命!可我便是孤独终老,也不与人做妾!这冯公子,你我都只当不曾见过吧!”

余香尚留,瓶中已空。那白瓷瓶的瓶身,有定窑特有的道道泪痕......

冯生再至玄玄家数次,只徒见冯家大门紧闭。

春末,赵氏忽然肺疾高热,几日后不治而亡。冯家,只剩有玄玄一人。

得知赵氏病故的消息,冯生连夜从杭州赶往广陵。

帮玄玄料理完赵氏的丧事,冯生恳求道:“跟我回杭州吧!”

看看今日孤苦无依的自己,再回想当日不与人做妾的誓言,玄玄苦笑。

为母亲守孝满百日,玄玄也过了十六岁生辰,自此,她随冯生去了杭州,进了另一个冯府的大门。

“这就是'艳名’远扬的冯小青啊!”冯生的原配崔氏,绕着玄玄走了一圈,前后打量了个仔细。

“姐姐!小青有礼了!”玄玄低下头,未敢直视这位声量高亢的原配夫人。

除了父亲母亲,以及避讳同字的冯生,其他人都不唤玄玄本名,只称玄玄的字,小青。

“我可没福气有你这样的姊妹!叫夫人!”崔氏怒声喝道。

“夫人!”玄玄惊恐地开口。

冯生微叹气地走过来,“我先送小青回屋休息!你们......有话改日再聊吧!”

冯生怜惜地拉过玄玄的手。

“站住!她进了我的门,得先拜我!这没名没分的!我是请了尊神,还是多了个使唤丫鬟?”

“小青以后是我们的家人!夫人说话还是客气些吧!”冯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哟!你还敢还嘴!冯生!你可别忘了!若不是我、不是我们崔家,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个破落的穷酸书生!”

“你......我素日敬你为夫人,不与你一般见识,你竟无半点妇德!”

玄玄立在那儿,无力地看着两人的争吵。崔氏的嘶吼与冯生的怒火,把这个冯府的家常无可藏掖地展示了出来。

“我不管你是睡书房还是睡大街,只要你敢进这个小贱人的屋,你试试我会怎么样!”

“'小贱人’?”玄玄攥紧了藏在衣袖中的十指,顷刻泪如雨下。这,才是进这个冯府的第一天啊!

玄玄被一个丫鬟领到一个狭小昏暗的破旧偏房里。这个丫鬟为人温厚,才入门便劝说道,“姑娘看开点儿!杭州城人人皆知冯公子惧内。夫人......哎!公子倒真是个宽和的好人!愿姑娘多福吧!”

冯生挂念玄玄,却碍于崔氏,只能遥望而叹息。

那丫鬟说得对,冯生是出了名的惧内,崔氏更是出了名的妒妇与悍妇。

夜里,潜进房内的风撩得烛花乍响,玄玄起身去关窗。窗外,月明如水,只是夜风易冷,何况天已入秋。风直直扑来,她立在窗边遥望了一阵便关窗回到了床边。烛台上,烛芯独立,红影微摇。没有共话夜雨巴山、没有同剪西窗红烛,只有愈发厉害的妒妇的压迫和一腔无人诉说的苦楚。灯下,她流泪提笔写着: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古意》

趁着崔氏出门,冯生买通了看守玄玄的两个丫鬟。如牛郎织女渡过银河终得见,冯生心中的愧疚、思念、怜惜、无奈,错综的感情只化为一个深深地怀抱。

玄玄说想去西湖看看,冯生就对崔氏说,自己留在家,让丫鬟陪玄玄一起去。崔氏蔑视着同意了。她巴不得玄玄出了门再不回来了!

西湖真像东坡先生写得那样,“水光潋滟晴方好”。只是无心贪恋美景,玄玄来西湖,是来看望一位不曾谋面的已故佳人,苏小小。对于世人来说,苏小小是风尘女子、南齐钱塘第一名妓。可对玄玄来说,小小与自己都是可怜人。

西泠桥畔,苏小小墓孤立。只望了一眼墓碑,玄玄不禁泪下。

命运起伏难定,你本以“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却奈何竟是“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玄玄对墓碑低吟: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

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小小墓》

崔氏粗蛮横暴,竟从言语辱骂转至拳脚相加。看着玄玄日日受折磨而逐渐消瘦和沉郁,冯生最终决定送玄玄离开。

玄玄住进了孤山。孤山,既是西湖最大的山,也是林和靖的旧居。

可叹!面对孤山,玄玄首先想到的不是林和靖最为有名的《山园小梅》,而是那首《长相思》——“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缘分真是奇妙!几百年前的林和靖,竟像是给玄玄与冯生留下了一语谶言。

山山水水、晴晴雨雨、日日夜夜,玄玄,孤人孤影。身边的杨儿,是伴,却又不是伴。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题孤山》

夜半梦醒,母亲的笑颜还依稀浮现着。若是母亲还在,我怎至于孤苦伶仃、日夜以泪洗面?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凭寄母上》

不是浙潮不如广陵潮有信,而是冯生不如母亲可依恃。

夜里,玄玄如痴如醉地读着柳梦梅与苏丽娘。《牡丹亭》序,“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有情,连死生都不可阻挡。而冯生......玄玄再次泪下。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夜读牡丹亭》

懦弱,无异于薄情!那个在广陵冯府的儒雅冯公子,自回到杭州冯府,再无了一丝生气!

迫于崔氏的威逼,自玄玄住进孤山,冯生再没见过玄玄一面。

郁郁成疾的玄玄,隐约自觉命不长久。在病中,她让杨儿找来了钱塘最好的画师为自己画像。新妆落定,即使在病中也风姿绰约。

第一幅——只画了衣貌,有形无神。

第二幅——画出了神韵,形不似。

第三幅——神貌皆相离,不是我。

钱塘最好的画师,却画不出玄玄的模样。

玄玄究竟怎样?

在玄玄的执意要求下,她被杨儿搀扶着走到水边。

西湖水悠悠,映着千载白云,映着绿叶红花,也映出了玄玄清晰的可人面孔。

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玄玄?小青?”

再回去,她自己画了一幅自己的画像。一个人,一幅画,一个是玄玄,一个是小青。

画像里的人太美了,美到玄玄本人都嫉妒。她重新上妆,再对着画像去看,势必要分出个高下。多可笑!连她自己都苦笑了!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自题画像》

这般地自艾自怨又自怜!卿,是小青,也会是冯卿。

面对观音大士,玄玄诚心叩拜。观世音菩萨,最为慈悲,可免苦痛、可渡劫难。这一生,终是被自己误了、被冯生负了!

稽首慈云大士前,不升净土不升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向人间并蒂莲。

——《寄情》

带着两行流不尽的热泪、带着对冯生数不尽的思与怨、带着自己怎的也抹不去的恨,玄玄郁郁而终。时年,一十八岁。

杨儿流着泪,带着玄玄留下的那些诗回到冯府去见冯生。冯生得知玄玄已玉殒香消,悔断肝肠地在房中痛哭流涕。

人生总是多遗憾,有相识,没相罢。来不及再看一眼就已天人永隔。

冯生泪湿墨迹——“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愿为一滴杨枝水,洒向人间并蒂莲。”

血泪作词句,皆是伤心人。冯生比任何人都懂!他抱着玄玄的那些诗,声泪俱下,“我负卿!我负卿!”

看到崔氏冷冷地走进来,冯生背过身去抹泪。

崔氏走近,冷笑一声,一把夺过冯生手中的那些诗,疾步而去。

冯生回过神,拼命追了出去。

火盆内,灰蝶轻舞、红火撩蹿......冯生的右手被火燎伤。

万幸!诗稿仍有残存。

凭着记忆和臆想,冯生补修了玄玄的那些诗。诗集名曰,《焚余集》。

玄玄头七的夜晚,冯生呓语不断......

有人说,若女子带着怨恨而走,死后则化厉鬼,缠得冤家生不如死。

杭州冯府一直平静,无闹鬼、无邪僻、无恶疾。

冯生呓语,或是睡梦中思念玄玄,或是玄玄幽魂与之倾诉,也或是,醒者唯有呓语才是真!

玄玄不再、佳人不再,世人只说是西湖孤山的梅林中长眠着一位才女、怨女,冯小青。

西湖水淌着美丽与哀愁,孤山梅瘦尽相思与痴怨。水,日夜轻流。花,几度再开。只是任时光流转,却也再转不回从前。

清乾隆年间,一个才气绝伦的曹姓小说家重写了玄玄——罥烟眉、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同样多情、才气、被姻缘捉弄,她葬花、焚稿,也令人惋惜的含恨而逝,只是她不再叫玄玄,也不再叫小青,她叫“黛玉”,人们称她“林妹妹”。

世本无黛玉,因有了曹公方有了黛玉。但或许,曹公只是通过黛玉去诉玄玄的情思......

后文:

美丽的女子易自恋,才气的女子易自怜,美丽又有才气的女子往往多情地自恋和自怜。哀怨,轻则伤心,重则伤身,极则散魂。活着,就是赚!!!

1、一个人的才气与担当可能不对等。(冯生有才却懦弱。)

2、婚姻是面好镜子,人前人后看得清!(有人说婚姻的残忍之处在于,你是和对方的优点谈恋爱,却要和对方的缺点在一起生活。)

3、男人发誓的时候是真心的,违心的时候也是真实的。

4、娶妻莫娶钱,娶妻要娶贤。

5、世上本无负心汉,自私的男人多了,就有了负心汉!(冯生不会休了崔氏或带着玄玄走吗?没这么做——要么惧怕崔氏娘家的势力,要么不想失去崔氏这座金山。)

6、情敌蛮横不可怕,可怕的是情人没有主心骨!

7、父母才是我们的“原配”!

8、人生最“狠”是初见!

9、百善爱为先,万恶私为首。

10、关于玄玄——大家更为熟悉的往往是“冯小青”这个名字。就“玄玄”而言,她是我笔下的冯小青。网上有流传冯小青的身世,其父因“靖难之变”而亡,这也是作者杜撰的。“靖难之变”发生于1399年至1402年,是建文帝时期,冯小青本人却是万历(1572年至1620年)后期人。之所以把玄玄定于“万历三十六年”生,是因为我个人觉得按她的性格她应该是属猴、属兔和属鼠的,更像属猴的。(不一一解释了。)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既属万历后期,也是农历戊申年。最终,玄玄还是属猴吧!别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就属猴了!世上本无故事,编的人多了,就有了故事!

 ——枕藏《问伊能有几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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