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角度看西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西藏!

争论的核心是西亚地区的某个宗教是不是有原罪,或者说,他的教义是不是天生就带有侵略性和扩张性。

一般来说,探讨一个宗教问题,争论最终的结果,通常都会变得非常狗血。所幸的是,我所在这个群还相对比较和平,总算是守住了,探讨问题最终的底线,没有沦为赤裸裸的互相攻击和谩骂。

不过在讨论的过程当中,我觉得有两点,应该更深刻的思考一下:

其一是我们应该如何认识一个宗教的扩张诉求;

另外,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那些被写在史书上面的历史证据。

我们先来说宗教的过程诉求,扩大信众基础是所有宗教,最根本的需求,因为这决定着,这个宗教是不是可以继续存在和发展。

目前世界上信众群体最多的三大宗教,无一例外都是从几十个人的小社团发展起来的。那么在从几十个人到人数上亿的过程中,是不是每一个信众,都是被经过耐心地说服、感召,而后心悦诚服地加入了这个人类群体的呢?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人类的总量是有限制,或者换句话说,资源的总量具有限制。这也就意味着,

当一个宗教扩大了它的群众基础,其他宗教的馅饼就必然被摊薄,那么在其他宗教看来,这个不断扩大的宗教是不是就有了侵略性?

我们可以用,用一个具有某种相似性的例子来说明。

在我们自身的语境里,我们通常会这样来形容中华民族,“我们是一个爱好和平的种族”。

但关于是不是爱好和平这件事情,其实是可以举反例的。中华民族所拥有的版图,从先秦时期区区山东六国,发展到疆域超过1000万平方公里,莫非都是充话费送的?!

找来中国周边其他民族国家的历史看一看,你会发现在那里面描写与我们想象的,有很大的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祖先,他们身上也贴着侵略者的标签。

那这就有一个问题了,同样都是描写中国的历史,内容完全不一样,我们应该相信谁?

我们这个民族究竟是爱好和平,还是充满侵略性呢?

有时候你不得不去注意,写这段东西那个人他所在的立场。

因为这世界上,屁股下面那条板凳,决定脑袋的例子太常见了。

常见到几乎每件事,都能看到它的影子!

有关于伊斯兰教形象刻画的问题,其实是传媒学上一个非常经典的案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你所看到的新闻里,大多数都是鞭笞什叶派的内容。其实单从教义的角度上说,什叶派的教义相比于逊尼派,还要稍微软乎点,至少可以对圣训,进行某种程度的解释。

但在国际传媒的语境里,你会发现什叶派和信仰什叶派的国家,被打扮成了这个样子,“他们都是极端宗教的死硬分子,是天生的坏蛋和凶手,是破坏和谐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要注意哦,我不是要给什叶派翻案,我也不信安拉,我安哥!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现在这个大数据的时代,你所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被过滤的,都是你想看到。这些被大数据调整过的信息,在某种程度上,会加强你对某件事情的认识,这就是网上一个很流行的观点“信息茧房”。

我们每个人都处在茧房的中间,而那些包裹着我们的信息,被推送到我们面前的信息。其实都带有着鲜明的“我的”特点,这让你很难接受到与你观点相对的“他者”的想法。

另外,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去看待,那些写在纸上的记载。我们应该是完全相信先贤们留下的历史记忆,还是要自己再去求证一下呢?

2000年前,亚圣孟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

关于这段话,还有个段子,我给大家分享一下。

由于古文极度简约,每个字都有好几个含义,吕思勉先生在写《隋唐史》时,曾说过相比于现代汉语,用古汉语书写可以节省三分之一的工作量。所以,不光我们看古汉语费劲,古代人看古汉语也一样费劲,这就是历朝历代不断给儒家典籍做注的原因。

据说,有个读书人搞不懂亚圣的话,就去问另一个读书人,结果这货忽悠他:“尽信书吧,是一本书。无书呢,也是一本书。亚圣觉得,尽信书没有无书写得好,懂了吧,小童鞋?!”

亚圣说完全相信书上的,还不如没有书,不是让大家不看书,而是说别看书,看呆了。

因为,落在纸上的文字,就没有不带倾向性的。

这点就连公认历史写得好的司马迁同志都不能免俗,更何况其他人?!

可能有的朋友就会问了,什么历史资料都不相信,这不历史虚无主义了吗?

从表象上看确实有点像,但我要说的意思是,看资料的时候要注意书写者所处的立场,别光看一个立场上的记录,而是能找来的各种角度的资料放在一起,对比着看,尽量去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

还原历史场景才是研究历史最重要的手段,而不是在预设了场景的前提下,去妄加点评历史。

我不知道现在有些人,从哪儿来的自信,随便拎出一个历史人物、一个历史事件,就来点评一番,颇有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范儿。

可能是我自己太愚钝,反正我是看了越多的西藏史资料,反倒越来越不敢表态了。

刚才我们说的“彼与我”的问题,在涉及西藏的史料里特别明显,很多记载根本就谈不上和睦,基本上离互黑不太远了。有时候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去看一段内容,对意志品质真的是种考验。但没办法,如果想尽量全面客观地了解一段历史,这是条艰难但不能不走的道路。

可问题在于,全面对比各种史料,是个成本极高的事情,很少有人能承受这种时间和精力的高昂成本。而现在恰恰是个信息快餐化的时代,大家都乐于用最快捷的方式来进行了解,所以那些几分钟了解某某王朝的书籍,才会大行其道。

说到这里,前面连篇累牍的“废话”算是讲完了,作为一个专业讲西藏的混子,咱还得回到主业上,聊聊我心爱的西藏。

既然刚才都说了西藏内容里,存在强烈的“彼与我”的问题,那咱就用这个切入点来讲讲,每个人心中的辣个西藏,辣个“想象中的西藏!”

中与西、汉与藏的对视

西藏的“彼与我”问题,最典型的便是“中西、汉藏的对视”,因为这决定着看问题的角度,以及看到的结果。

实话实说,下面的内容主要来源于沈卫荣老师的书《想象西藏——跨文化视野中的和尚、活佛、喇嘛和密教》。

这本书写得极好,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仔仔细细,边读边想的看了两遍。不过很可惜,可能是我水平太差的缘故,里面还是有很多看不明白的地方。但至少,书中的主旨思想和结构是看懂了,所以才能斗胆跟大家聊聊,这个庞大的话题。

我们必须要承认,从现在社会的角度对西藏进行解读,是从西方开始的。最早进入西藏的欧洲探险家、传教士和商人,他们所写的作品,成了西方人“西藏情节”的开始。

得很快,西方人对西藏的解读就开始跑偏了。在很多人的想象当中,西藏变成了这样一个地方,它是“人类社会最后一点净土,是一片可以承载全部梦想的所在。”

例如,那个德国小胡子元首,派去寻找神秘力量的哈雷,在西藏生活了7年以后,这样写道:“这个地球上最富有神秘色彩的一个地方”,“我们西方人在现实生活中遗失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屋脊的城市里都可以找到”。

类似的描述还有很多,例如“西藏一个可以让你实现白日梦想的,神奇而美丽的地方”,“这真是地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

而后,好莱坞又掺和了进来,更进一步加强了,西方人心中西藏的想象意味。

大帅哥布拉德·皮特是我老婆特别喜欢的影星,他其实也拍过一部西藏题材的影片,名字我就不说了,免得引起麻烦。大家只要知道,这片子演的是哈雷奉小胡子元首之命,去西藏寻找神秘力量的经历就行了。

说实话,这片子里的的某些观点,我实在难以苟同。但我不能接受,并不影响它巨大的影响力。

它和之前出版的图书风靡了整个西方世界,被翻译成48种语言。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些被西方老百姓广泛认同的观点,你是不是也要认同呢?!

需要注意一点,西方人也是人,大家都是TM人类,都是主要由碳元素构成的庸俗生物体。

西方的老百姓,也和我们一样喜欢猎奇,心中一样燃烧着不灭的八卦之火。而传媒最擅长的,恰恰是迎合这种恶趣味。

这就是金灿荣老师说的,“人类天生喜欢看坏新闻!”

于是,在有意地打磨包装下,很多西方人心中的西藏,成了这样一个怪诞的东西,“西藏似乎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它是架子上的一个收藏品,一枚琥珀,一片封冻的土地,一个和天空如此接近、把祈祷作为生活方式的地方”。

必须得说,研究西藏的西方学者里有些人还是很谨慎的,但老百姓不需要一个正襟危坐的教授,在他们看来,西藏的事儿,俺们都想好了,就是那样的,你们这些傻叉专家都闭嘴!

这赶脚是不是有点似曾相逢?!

于是,包括西藏人民在内的一切东西,都成了想象的一部分,“数百年来,我们认为西藏人是富有道德感、心地善良而单纯的民族,他们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污染,远离任何邪恶的沾污”。

“多年来,西藏是地球上最后一块杜绝物质侵占精神世界的土地”。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上述对西藏的想象中存在的问题。

在他们的想象中,西藏的物质和精神被剥离成了两个独立的部分,成了一个可以完全忽视物质生活,而由精神主导的神奇存在。

从这一点上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达赖喇嘛在很多西方人心里,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位“面带和煦微笑”的宗教领袖是一个精神导师。

他和他前世所构建的“喇嘛王国”,是一个可以寄托自己沉重灵魂的“香格里拉”。

我们先把西方人扔一边儿,再来说说我们自己。

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在看待西藏的问题上与西方人的底层逻辑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我们觉得西藏是家里人,这种大家是一家人的想法,甚至可以上溯将近一千年。

但即便是大家做了一千年的兄弟,每个人心中所想象的那个西藏,其实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我有一个朋友无比热爱西藏,每年都用自己的假期,带着文具、药品去西藏旅行,对西藏的道路了如指掌。但他每次从西藏回来,都心情复杂,长吁短叹。

因为他觉得西藏的变化与他心中的想象,渐行渐远。

虽然他也认同政府在西藏,不计成本地修路、通电、联网,确实改变了西藏人民的生活。而且他也认同社会发展与传统保护,是一个难以调和的,世界性的难题。

但他依旧心情复杂,感觉自己心中所怀念的,那个西藏的味道,正在变淡。

在一次,他从西藏支教回来,我对他说:“你不觉得,你所做的事情与你心中想象的,那个传统的西藏相悖吗?你去那儿支教,教那儿的孩子学英文,写汉字,他们以后就有了更多的机会来内陆生活,而这些感受了现代生活的孩子,恐怕很难再回归西藏的传统。”

他听后说道:“我当然知道,但他们也有权享受更便利的生活,也拥有改变生活的权利。”

就是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之下,这个朋友依旧带着礼物和一颗热爱西藏的心,不断向更偏远的地方探索,去寻找他心中那个味道浓郁的“香格里拉”。

其实,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学者便开始反思跑偏的“香格里拉”,并连续出版了一些重量级的作品,其中比较有影响力的有《香格里拉的神话:西藏、游记和西方对圣地的创造》、《虚拟的西藏:从喜马拉雅山到好莱坞寻找香格里拉》、《香格里拉的囚徒:藏传佛教与西方》、《香格里拉的神话》。

这些作品无一例外的,在探讨一个问题,将物质与精神彻底割裂开,是不是有助于去还原一个更有说服力,更能站得住脚的西藏社会。

这问题我们来说,同样是一个灵魂拷问。

我们应该怎样面对自己心中,那个想象的西藏?

我们怎样才能够避免,自己成为香格里拉的囚徒?

东西方在看待西藏问题上差异巨大,其实汉藏两族的对视一样差异巨大。

因为西藏实在是太远了,这种遥远不光体现在距离上,还体现在心理上。虽然汉藏的交流始终不曾断绝,但千山万壑的遥远,也让双方的视线变得模糊。

在这种状态下,双方的目光里都充满了想象的意味。

我先用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说明一下藏族的目光,或者准确点说是藏传佛教对汉传佛教的审视。

据说在公元792年,吐蕃赞普赤松德赞面前摆着一道难题,被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佛教力量,在驱逐了本教势力后,爆发了激烈的内斗。

代表汉传佛教禅宗的大乘和尚摩诃衍,倡导顿悟的修行方式,简单点说就是强调“质变”,在藏文史料里称为“顿门巴”。与之相对,由寂护大师传来的天竺佛教,讲究渐次修行,也就是强调“量变”,被称为“渐门巴”。

双方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最终在赞普面前直接pk,展开了长达三年的大辩论,史称“吐蕃渐顿之争”。

辩论的结果是“顿门巴”败落,向“渐门巴”献上了代表臣服的花环,并退出了吐蕃。不过,据说有些禅宗的弟子心有不甘,有的用自残的方式表达愤怒,有的干脆下手刺杀了“渐门巴”主辨选手莲花戒。

有关于渐顿之争的历史记载,可广泛见诸于各种版本的藏文史料,记载的过程和结果别无二致。

不知道他有多少人,对这段历史的背景有所了解,我用简单的几句话,把这个时代的背景勾勒一下。

首先要说的第一点是,我们不能够因为西藏在明清时期,逐渐走向政教合一制度,就认为这种制度是自古以来。在藏传佛教的发展史上,可以分为前后两个弘期。前弘期对应的公元7世纪到9世纪中叶,大概200多年的时间,换句话说就是吐蕃王朝时期和中原的唐朝。

要知道,藏传佛教在前弘期,远没有后弘期那么炽烈。我们可以用一个比喻,来说明两个不同时代的状态。

前弘期的藏传佛教,就像倒进一盆水里的油,而后弘期则是倒进水里的牛奶。

这是我独创的一个比喻,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任何书籍和资料里,看到相似的类比。但这个比喻,可以充分说明在不同的时代里,佛教在西藏社会当中所呈现的状态。

前弘期的佛教有点像国民党,浮在城市的经营阶层,受众群体主要是上层的王室成员和一部分贵族,底层的百姓基本都是信本教的。后弘期的佛教就有点像共产党了,支部建在村里。

所以,前弘期的佛教必须要靠赞普的支持,才能获得发展。这也是渐顿之争中,赞普做裁判的原因,只有行政权威的最高点,才拥有事件的裁量权。

从赤松德赞本人的角度上说,他可能真的未必愿意担任这个角色,我在之前《吐蕃权臣录:兴佛之路上的韦氏家族》的讲座里说过,有很多迹象可以看出,赤松德赞似乎有在各种信仰系统中谋求平衡的意味,虽然他因弘扬佛教被尊为吐蕃三法王之一。

因为他不光从河西请了摩诃衍入藏,还从阿里请了本教法师,甚至伊斯兰教和景教也获准在吐蕃传播。

只可惜,涉及信仰的东西,基本都是零和博弈,有强烈的彼我观念。赤松德赞的平衡性想法注定难以实现,因为这件事的前提是要有一个足够强力的世俗政权,大家都没念想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虽然吐蕃王朝的王权已经是西藏史上最强的存在,但还是不够强,不能对所有信仰系统形成碾压性的优势。所以,佛本之争后面,紧接着就是渐顿之争。

有一点我们要清楚,西藏发展出了藏传佛教,不是因为天竺佛教传进了西藏。而是西藏的人民在尝试了各种信仰系统之后,选择了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渐顿之争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所以,渐顿之争其实是佛教发展方向之争。

另外,吐蕃能发触发渐顿之争,恰恰说明禅宗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否则你没有威胁,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自然也就不存在渐顿之争。

顿悟派对渐悟派的威胁,再次印证了刚才我们提到了的理论,教众是个种存量基本固定,且再生缓慢的资源,你碗里的多些,我碗里的就少了。那么在面对超速发展的顿悟派,渐悟派会不会觉得他们拥有侵略性?!甚至认为他们是种邪门歪道?!

关于渐顿之争的过程和结论,在之后几百年里都是定论,直到1952年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出版了《吐蕃僧诤记》一书。

在这本书里,戴密微通过对敦煌藏经洞文献进行研究后,颠覆性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之所以说他的理论充满颠覆性,是因为他既推翻了过程,也推翻了结果。在他看来,渐顿之争既不存在当面的辩论,获胜的也非渐悟派,而是顿悟派。

随后沈卫荣进行了继续研究,他发现藏文史料对此事最早的记载,见于《桑耶寺志》(《桑耶遗教》、《盟誓之书》、《华翰之书》)三个版本分别成书于11、12、14世纪,之后藏文史料的记载基本都是沿袭之作。

而在年代更早,推算成书于10世纪的宁玛派典籍《禅定目炬》里,不但根本就没提过渐顿大辩论,反倒“相当正面、理性的分析了顿悟派的伦理”,认为“渐门派之修行,就像一步一步往上攀登,最后登上山顶。顿悟门就像一步登上须弥山之巅,其余小山即便不见,也了然于胸。”

于此比喻相对应《禅定目炬》在对修行方式排序时,以渐悟、顿悟、摩诃瑜伽、大圆满法作为由低及高、层层递进的成佛途径。

也就是说在书写《禅定目炬》宁玛派高僧努佛智看来,渐悟的层次,还要低于顿悟。

反观相对应的记载,主要源于敦煌藏经洞文献《顿悟大乘正理决》。这是一本禅宗典籍,自然可以理解的主张顿悟派获胜的结论,戴密微也是以此做出了研究结论。这本书的成书年代不晚于10世纪,因为公元1000年左近,藏经洞便被封藏了,直到1900年才被再次发现。

那么问题就来了,顿悟派获胜的证据成书早,渐悟派获胜的影响大,我们应该相信哪一个?!

不管这次僧诤谁胜谁败,反正摩诃衍在后世的藏文教法史料里,都成了异端邪说的代名词。这其实也比较好理解,后弘期时渐悟派成了西藏佛教的主流,大家必须要证明自己主张道路的合理性,那不在我这条道路上的,自然就是不合理的。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彼与我”的问题!

藏文记载的“彼与我”,同样出现在汉文作品里,1987年马建写了一本轰动一时的小说,最后成了禁书。

但这本书并没有就此消失,现在还能从网上下载到,还有不止一位读者发给我,让我看看。

说实话,这本书就是以小说的题材来看,也显得有点荒诞,我实在没看出高行健所谓的“现代主义的好作品”,究竟好在哪儿。

但我的很多读者都说,这是他们接触到的第一本西藏题材的书籍。当然这还不是最荒诞的,还有更多人第一次认识西藏是从另一本玄幻小说入手的。

我在写《古格王朝简史》时,有不止一位读者问我,《藏地密码》里说的“十万无敌光军,在古格灭亡时去哪儿了?”

我只能苦笑着回答,2015年整个阿里地区一共才十万人,古格总共有没有十万人口都是个问题,拿啥养着十万军队?!

这就是大多数人对西藏最初的认识,这种认识通常不是来源于正襟危坐的论文,而是各种荒诞不经的臆想。

我们回头审视涉及西藏的关键词,“双修”、“人皮唐卡”保持着长久不散的热度,由此可以窥见,大多数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这种充满特殊性的视角不是近代才出现,而是长期存在于汉族士大夫的记述之中,甚至成了导致元朝迅速灭亡的罪魁祸首。

关于汉族士大夫对西藏的视角,有些内容实在没法在群里讲,大家最好去看《想象西藏》这本书。

不过,我可以用个更浅显的角度来说明一下。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里,“西域番僧”就没啥好人。要注意,金庸先生的作品可是带着时代背景的,大部头集中在宋、明、清三代。

在汉族文人士大夫的视线里,根本分不清青海、西藏、新疆和甘南,所有从西边来的修行者统统打包装进“西域番僧”的筐里。金庸先生当然有足够的地理概念,但为了适应历史背景,所以他作品里的“西域番僧”也不分地域。

其中唯一有地域名号的便是吐蕃国师鸠摩智,但考虑到天龙八部的历史年代,此时的“吐蕃”早已不是辉煌豪劲的吐蕃王朝,而是泛指吐蕃王朝曾经征服过的广大地方。

吐蕃历史上好像从来就没出过“国师”的称号,反倒是西藏出了不少元朝的“国师”、“帝师”,所以鸠摩智的这个“吐蕃国师”,大概率是个混用概念,要是解释为“吐蕃地方的元朝国师”,似乎更准确些。

另外,金庸先生小说了对西域番僧隐隐的“恶感”,也不是来源作者本人,而是大时代背景的映射。

由于元朝统治者对萨迦派的极度优待,导致包括西藏僧人在内的西域番僧,成了社会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在元朝文人的笔记里,有大量番僧横行不法的记载。

例如在与民争斗后,民众告至官府,番僧极其随从咆哮公堂,痛殴县官。打上几个朝廷命官,在番僧看来根本就不算事儿,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们还曾在京城与元朝公主争道,当街揍了驸马。

这种肆无忌惮的做派,当然不能被讲究尊卑有序的汉族士大夫容忍,于是在混为一谈的西域番僧语境下,西藏的形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在恶感之中,又出了个集大成者,他便是杨琏真迦。

这货按现在的考证,大概率是个河西的党项人(唐兀人),在忽必烈的任命下掌管江南佛教事务十余年。

在江南任上,杨琏真迦充分发挥了“摸金校尉”的天性,遍掘南宋帝陵。挖龙脉这种事儿,咱们汉族也经常干,虽然埋汰但也算能理解。但杨琏真迦不光挖帝陵,连大臣和富户的坟也刨了,这就是有点过分了。

可他在最终也不过因为牵涉到了宰相桑哥的谋反案才被罢了官,没过多久就放了出来,还“给还其人口、土田”。

由于事儿办得实在太脏,汉族士大夫不断刀伐笔诛,直到清朝杭州飞来峰上疑似是他的雕像,还被文人砸了,可见恶感之盛。

也就是在对番僧恶感的催发下,喇嘛教几乎成了汉族文人笔下“邪教”的代称,成了惑乱宫闱,导致元朝灭亡的诱因。

汉族士大夫的影响不只停留在古代,对现代人的影响依旧存在,马建小说中的很多观点便与之一脉相承。

说白了,两个族群对视间的偏差,首先源于距离遥远,让视线产生了漂移。我们在荒漠上旅行,经常会发现靠近地面的空气发生了扭曲,这种叫做大气哈哈镜的自然现象,一样出现在距离遥远的对视中,汉藏之间千沟万壑的阻隔,让双方都看不清对方,于是想象便成了刻画样貌的依据。

又是一个“彼我之间”的问题!

问题又来了,现在我们可以方便地看清对方了,可那些因为看不清而写在文献里的历史记忆,该怎么对待?!

这些写在纸上的历史记忆,算历史呢,还是不算?!

孟老爷子说“尽信书这本书,没有无书写得好”,算不算古人诚不欺我?

第一个话题经过冗长的叙述,总算TMD白呼完了。

下面我来讲活佛转世,这个广受人民群众喜爱的话题。

我估计来听讲座的很多人就是奔着这话题来的,估计很多人心里想的都是,讲个毛线东西方对视,跳过第一段直接讲活佛转世得了!

您别乐,这事儿就在我身上经常出现,有一次咱们群里的刘剑老师找我去天津做线下活动,当时讲的是《西藏历史的结构》。

我上来就一顿吐蕃啦、赞普啦的白呼,结果发现听讲座的好多人都睡着了。我一看这不行呀,再这么讲都开始打呼噜了,我又不是郭德纲,有陪睡之恩。

于是话锋一转,开始聊活佛转世,整个会场一个睡觉都没有了,就是这么神奇。

一般来说,解读活佛转世有两角度,一是宗教层面,一是政治层面。今天这两个层面咱都不聊,讲讲在这两个层面之下,更底层的社会性逻辑。

解析西藏出现活佛转世这个独有的现象,一般来说都归咎于宗教与政治的双重作用,但世界上拥有全民信教的社会基础,以及教权庞大的地区并不少见,但却只有西藏孕育出了转世制度。

西藏一定会有一种区别与其他地方的特点,才能支撑起一个独有领袖遴选制度的出现。这个问题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看到了四川大学人类学教授陈波老师的讲座《人类学家眼中的西藏》。

陈波老师一上来并没有直接讲转世制度的出现,而是聊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西藏地区男女比例的问题。

从历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上看,西藏有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女孩子的比例略多于男孩子,这在全国的省份中几乎是独有的现象。

随后,他对这一现象进行了解析,结论是西藏女性在家族继承方面与男子拥有相等的权利,甚至更有优势。

陈波教授用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观察案例来进行了说明,在这家庭中三个男娃子,一个出家做了喇嘛,另外两个分别入赘去了别人家,全都丧失了家族继承权,但家族继承并没有因此断绝,家里的女孩子用招婿的方式实现了传承。

双系继承的方式,显而易见地提高了妇女的地位,让男性在家庭组织中没有那么大的权重,尤其是在继承权的领域。

这种社会模型的第一个优点,便是保证了男孩子出家,没有那么高的抗性,为西藏佛教的大面积推广提供了便利,同时也为活佛转世制度的出现,提供了社会性的基础。

可能有人会质疑,家里出个活佛这可是万人敬仰的好事儿,虽然孩子本人丧失了传宗接代的权利,但出过大活佛的家族都成了贵族,尤其是出过班禅、达赖的家族,都成了良田遍地的顶级贵族,还有专用称谓以示敬意。

甚至为了能让自己家出活佛,西藏的贵族各种运作,各种盘外招,一度导致家里的活佛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几乎成了“活佛之家”。正是因为转世的乱象丛生,才出现了由中央政府制定的金瓶测签规则。

公允地说,活佛转世是个非常牛叉的制度涉及,随着它遴选规则的不断完善,非常完美地实现了广泛认同与差异化的平衡。

也就是说,转世灵童必须要有差异化的身份,这是西藏领袖继承从家族传承、师徒传承向跨家族传承的基本理由,因为跨家族传承能更好的保护领袖身上的“神性”。

这部分内容以前我专门讲过,请大家参阅《古代西藏领袖继承中的“神性传承”》(西藏历史的三个基本概念(一) 换个角度看西藏:从管理学的角度,看西藏的历史和教派 ),不再赘述了。

从灵童本身来说,必须是个具有差异化的神性存在,但寻找灵童的复杂过程则是一个谋求广泛认同的过程。

在神性赋予的讲座里,我说过人类是种需要仪式感的动物,因为仪式感可以增加神秘性和权威性。而这两点恰恰是政权及领袖合法性的基础。

即便是现在民选制度中,投票前也要举行大规模的造势活动。这些活动其实就是增加仪式感,随便让选民了解选手,否则真到投票时,选民会说:“谁家的二哈丢了,赶紧牵走!”

所以,你会发现所以走完遴选流程的活佛,不管成就高低都获得了广泛认同,而没走完流程的活佛都备受质疑。

这个超大型baff加成是不是深受所有家族的追捧呢?

似乎也不完全是!!

陈波老师在在讲座里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父系传承背景下活佛转世实施的困境。

第一个是洛域,也就是尼泊尔北部靠近西藏的边境地区。

当地噶饶寺的噶饶活佛在1958年圆寂后,寺院认定了当地一个贵族家庭的孩子为转世灵童。但这个家族其他男孩子都已夭折,家里的女主人也已经去世,也就说这孩子是家里唯一的继承者。

于是孩子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儿子出家去做活佛,噶饶寺的尼僧(噶饶寺是尼寺)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孩子绑架回寺里吧。所以,她们只能不断地去孩子家里哀求。

孩子的父亲感觉不保险,便把孩子送到洛域王宫里面,避免噶饶寺的尼僧找到他。但很快父亲还是觉得不够安全,又把孩子送到尼泊尔人办的学校里,不让他接触藏文,而是学尼泊尔语、英语和数学。于是这位第七世噶饶活佛便在文化层面上被隔绝了起来。

要知道,一个寺院没有根本上师是很惨的事情,这意味着信众的流失和供奉的稀少。无可奈何的尼僧们只能去求孩子的父亲,请他写个字据说明,“你的孩子是我们的活佛,可你不允许他到寺里坐床。”

这样的话,寺里可以去请别的活佛来做根本上师。最终噶饶寺被迫改宗,成了另外一座主巴噶举派寺院的属寺。

这个例子可以说明,当宗教力量没有那么强势,世俗政权又不能补充的情况下,采用父系传承的地区,要把一个男孩子从家里带走,可能会遇到相当大的抗性。

洛域王室没有那么大的权威,我们来看一个有权威政权下的案例。

清朝时,内蒙奈曼旗有个寺院的活佛圆寂,经过一番寻访后,认定了一个叫罗布桑的孩子,可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最后奈曼旗主托人找到清朝皇帝,清朝皇帝当然有足够的权威,他派热河副都统去奈曼传口谕,让把孩子交出来,否则就治罪。

从上述两个例子可以看出来,父系传承对转世制度有明显的抗性,要知道洛域的活佛转世已推行了几百年,但父系传承依旧会阻扰转世制度的运行。

所以,在实施父系传承的地区,是不可能孕育出活佛转世制度的!

说实话,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人类学这个学科到底是研究什么的。在听了陈波老师讲座后,我才知道人类学是研究人类社会最底层的逻辑。

就拿活佛转世这个例子来说,是因为有了西藏双系传承的社会基础,再加上宗教和政治的双重作用,才萌生了这个独特的领袖继承制度。

至此,长期困扰我的转世制度为什么在西藏出现,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答案,至少在我看来,这是个合乎逻辑的答案。

内容实在太多了,关于吐蕃王朝天下观的问题,就简化一下,我只提出思考的论点,就不详细展开讲了。

1、吐蕃王朝有广大的疆域和绵长的统治时间。

吐蕃王朝自松赞干布开始,至朗达玛结束,对西藏广大地域实施了超过两百年的稳定统治。

世界上其他统治绵长,疆域辽阔的王朝,都形成了自己的天下观念。

那么吐蕃王朝是不是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天下观?

2、吐蕃东边就有一个非常完备的天下模型王朝,就是中原的李唐王朝。

中原的天下模型可以一直上溯至商周时期,它除了把天下分成中华与四夷两部分外,还将中华按控制力强弱,分作首都、直隶、郡县和羁縻州府四部分。

最外圈的羁縻州府,可看作是中原控制力量的极限区,唐朝用设置节度使的方式,来管理这类郡县与羁縻州府的混合区域。

有意思的是吐蕃也效仿唐朝,在边境区域设置了节度使。那么学习了节度使制度,能不能反推出也有其他类似设置?

可能很多人对唐蕃两国的交往存在认识偏差,以为两国关系基本就是战场的死磕。这观点应该说没错,唐蕃两国在二百年的交往史上,有一百五十多年保持着战争状态,见诸史端的大战一百七八十次。

但别忘了,在刀兵相向之余,两国使臣互访高达290余次,其中蕃使访唐180余次,唐使访蕃100余次。考虑到西安与拉萨之间的距离,如此密度的使臣交访,堪称连踵而发。

另外,吐蕃有大量的留学生在唐朝学习,他们融入社会的深度远超我们想象,既能和身为王子的李隆基打马球,又可以和大臣们在酒宴上玩连句的文字游戏。

这部分内容我在《唐朝人和吐蕃人,怎么看待公主和亲?》的文章里讲过,就不再赘述了。

也就是说,吐蕃如果想学习唐朝现成的天下模型,即有能力,又有机会。

那么他们学会了没有呢?!

3、西藏历史上本身就存在中心概念。

藏文化中对地理概念的理解,是以“域”为代表的。

常见于史料中的有沛域(尼泊尔)、甲纳域(国内陆)、甲域(中国内陆,也指印度)、芒域(西藏西部与尼泊尔接近的区域)、博域(拉萨一带)、哲域(锡金)、洛域(尼泊尔木斯塘区)、门域(今西藏自治区门隅,及印占藏南地区)、工域(工布)等等。

需要注意的是,藏文化里“域”的范畴极为宽泛,三五户人家可称之,整个天下亦可名之。

同时,藏文语境中还有“上域”、“下域”、“中心域”的概念。

其中 “中心域”,既可指代自己所在区域;又用以特指拉萨河谷一带,意义上等同于“博域”;还用以指代印度佛教圣地,佛陀得道之处。

那么已经有了“中心域”的概念,其他的拼版是不是也可以有呢?

好啦,我们回溯一下今天讲座的内容吧!

我问大家一个问题,讲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究竟讲了什么?!

是伊斯兰教,是西方人怎么看西藏,是汉藏之间在史料里互黑,还是活佛转世?

您要是只记住这些,您还不如记住我讲了郭德纲有陪睡之恩呢。

我真正要告诉大家的是——看问题的角度。

很多时候,角度决定了您看到的内容。只用一个角度看问题,早晚会堕入偏见的深渊。

古代人是没机会从多角度去审视问题,但我们有,如果我们还死抱着古人的视角,那孟老爷子的训教,就算白费心了!


参考文献:

《想象西藏:跨文化视野中的和尚、活佛、喇嘛和密教》_沈卫荣;

《“想象西藏”之反思》_沈卫荣;

《怎样认识外国人眼中的西藏》_杜永彬;

《虚拟的西藏—从喜马拉雅山到好莱坞寻找香格里拉》评介_杜永彬;

《人类学眼中的西藏》_陈波;

《以藏文明为中心看中国》_陈波;

《玉帛干戈:唐蕃關係史研究》_林冠群;

《唐蕃交聘表》_谭立人、周原孙;


详解历史细节,厘清来龙去脉,视角不同的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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