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的精明与机变


作者

夜何其

贾府之人给鸳鸯的定位是贾母的左右手及财产保护人,这从李纨的一番话中可以看出来。

三十九回开头,李纨、宝钗等人评论各房里的大丫头,李纨第一个提起的就是贾母屋里的鸳鸯。她说:

“譬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

这里面提到——

“老太太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

老太太那么精明,谁敢诓骗她?

我们分析一下哪些人最有可能诓骗老太太——

李纨不会。李纨是贾府的边缘人,在贾母跟前不过请安侍奉,没条件诓骗老太太。李纨要是诓骗老太太,她也不说这事了。

姑娘们也不会。她们需求不大,买个胭脂花粉,二两银子月钱足够,将来她们出嫁,除了她们准备的嫁妆,她们也带不走什么。

宝玉也不会。他是贾母的心肝宝贝,他要什么贾母给什么,没必要去诓骗贾母。

贾政和王夫人也不大可能。他俩对名声、秩序的渴望大于财产的渴望,即使出于对名声和上下秩序的考虑,也不会去诓骗贾母。

算来,嫌疑最大的是贾琏和王熙凤夫妇了。他俩掌管着荣国府事务,荣国府的银钱物品出入,外面的经贾琏之手,里面的经王熙凤之手。王熙凤信奉钱多不压手,贾琏睡家人媳妇养外室,样样要钱,老婆看得紧,只能捞外快解决。

贾赦和邢夫人也可疑,贾赦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不得拿钱养着?邢夫人经她手的钱财无不克扣。两人对贾母屋里的钱财必是日思夜想,只是不讨贾母的欢心,不大有机会诓骗。

实际如何?

七十二回,有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幕——

凤姐生病,鸳鸯去探望,正跟平儿说着话,贾琏回来了。贾琏问鸳鸯,上年老太太生日,有个外路和尚送了一个蜡油冻的佛手,老太太很喜欢,摆在自己屋里,如今一年过去,贾琏到古董房看账,发现这个佛手在账上记着,东西却没见。他问鸳鸯,这个佛手是还摆在老太太屋里,还是交到哪里去了?

鸳鸯说,这个蜡油冻佛手,贾母很喜欢,放在屋里欣赏了几天,就厌烦了,送到了王熙凤这边。什么时间送的,谁送的,鸳鸯还记得清清楚楚。鸳鸯让贾琏问问王熙凤和平儿。

平儿听到涉及她的主子,连忙出来说:

“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

不可否认,平儿是个诚实的姑娘,但是为了维护王熙凤,她经常眼也不眨地说谎。“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很可能是谎话,王熙凤跟古董房里的人说了,他们为什么不备注上?而是三番两次问贾琏那件蜡油冻的下落?

贾琏问平儿:

“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

一句话说中平儿的心病,平儿说:

“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味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

平儿这话,半真半假。这个蜡油冻佛手,贾琏没有一点印象,有可能是他忘了,更大的可能是,王熙凤根本就没跟他说,或是趁他酒醉的时候说一声,贾琏说,这东西不错,我送人吧。王熙凤说,老太太给的,怎么能送了人。然后贾琏就忘了,王熙凤趁机藏了起来。

平儿口口声声说那件蜡油冻“不值钱”,越发是心虚。一生见识珍宝无数的贾母都很喜欢,摆在自己屋子里看了几天,这个蜡油冻佛手必定是很罕见的。

蜡油冻是什么?一般认为是上品田黄石,莹润透亮,宛如凝固的蜜蜡,故名“蜡油冻”。这块蜡油冻能够做成一只佛手,个头不小,一块又大品质又好的田黄石,怎么会不值钱?

贾琏未必相信平儿说的话,但是再怼下去,彼此都失脸面。他只好承认是他的错误。他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

“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

这个过程中,鸳鸯的表现很有意思。贾琏问他那个蜡油冻佛手的下落,她立即就说出她什么时间派谁送过来的,让贾琏问问王熙凤和平儿。这样,就没她的责任,她可以安心旁观平儿与贾琏互怼。

平儿与贾琏互怼的过程中,鸳鸯一语未发,一则,那是人家的私事,二则,只有平儿与贾琏互怼,才能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想知道那个蜡油冻佛手的去向。

直到那个蜡油冻佛手的下落清楚,责任人明确。鸳鸯才给贾琏找台阶下:

“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

这既是默认了平儿的说法——是贾琏忘了,不是王熙凤和平儿存心“昧下”,保全了王熙凤和平儿的脸面;也是给贾琏打圆场——他的事情太多,很多人向他汇报事务,他又要应酬喝酒,给忙忘了。

鸳鸯轻巧地“蜡油冻佛手”事件划上了个句号。

这个“蜡油冻佛手”片段是展示贾琏与王熙凤的夫妻矛盾,从中也可以窥见贾母屋里物品出入之繁杂,不断有儿孙晚辈、亲戚故交向贾母奉献珍稀物品,贾母也不断把小至食物、衣服,大至珍宝器物送给、借给儿孙晚辈、亲戚故交。这些东西,都要经鸳鸯之手。时隔一年,鸳鸯仍能准确说出她哪天让谁送过这个蜡油冻佛手来的,这是多好的记性?贾宝玉屋里的东西不及贾母一个零头,有一回一个玛瑙碟和一对联珠瓶不见了,几个丫头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想起玛瑙碟和联珠瓶的去向。

这几个人的记性还不及鸳鸯一人。

鸳鸯的记性,一半是先天,生来的记忆力好,一半是后天磨练,迫使自己把贾母屋里的出入物品都记住。因为她记不住,别人就会趁机“昧下”。

王熙凤这次“昧下”,不是“昧”贾母,而是“昧”贾琏,是把她与贾琏共有的物品据为己有。但是,她能“昧”贾琏,就不能去“昧”贾母?

这件蜡油冻佛手,平儿说是在“楼上”放着,其实很可能被王熙凤拿出去典了钱,放贷了,如果不是鸳鸯清楚记得送出时间和经手人,就会谁也不承认,成为一笔糊涂账。

我以为,鸳鸯的记性虽好,也不见得贾母屋里的每一件物品,她都能在一两年之后还准确说出出入日期和经手人,很可能是哪些人“昧下”过贾母屋里的东西,她就对这些人重点记忆。

从这个蜡油冻佛手,我们可以推想出“诓骗老太太”的人是怎样诓骗,他们不是像马道婆那样威胁恫吓,逼使贾母拿出钱财来。而是——

贾母给这个给那个送东西,翡翠盘子玛瑙碗,不及时收上来,他们就“选择性遗忘”,日子久了,记不起谁经手,他们就“昧下”了。

贾母屋里很多珍贵的稀巧的物品,儿孙晚辈或是亲戚本家或是有头脸的嬷嬷们看见了喜欢,让贾母给他们欣赏欣赏,或者拿回去当个图样借鉴借鉴。一时贾母记不住,丫头也没记住,他们就留下了。

贾母屋里每天川流不息的人进来请安侍奉,如果没人把着关,那些贵重小物品,他们塞在袖子里,包在手帕里,就能带走了。

贾母经常开箱开柜的拿东西,贾母也不可能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开,那个开箱的大丫头稍微抹不开面子,就会有人说,这件衣裳老太太也穿不着,白放坏了,不如给了我;那串挂珠,我正好寻不着,给我戴几天,也省得我寻去。

最糟糕的是,这种事情是有示范效应的。王熙凤经常从贾母那里“昧”东西,李纨就会心中不满;王夫人经常从贾母那里“昧”东西,邢夫人也会想方设法地去“昧”,探春经常从贾母那里“昧”点什么,迎春的丫环也会感觉不公平,帮主子去“昧”,赖嬷嬷从贾母那里“昧”了东西,李嬷嬷也会来 “昧”。贾府后街上那些穷本家,这个“昧”了,那个也会借口给贾母请安,来“昧”点什么。

“昧”不着的眼红“昧”着的,“昧”少的攀比“昧”多的。贾母屋里的东西就一点一点流散出去了。

幸得有个精明的鸳鸯,心中有个账簿子,出入物品都在心里记着,又能洞察入微,对有“前科”的主子重点防备,不仅是杜绝了贾母屋里的“诓骗”现象,也减少了扯皮、攀比带来的矛盾,让贾府保持了表面上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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