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心的诗才能活得久——王跃强诗歌赏析

我原本就是一只乌鸦
王跃强
 
遭尽咒骂,我原本就是一只乌鸦
至今,依然一身漆黑
仿佛“永不褪色的墨水瓶”
但我的心地雪白
眼睛明亮
我不希望凤凰到来
也不害怕锦簇的伤口上花香啼叫
我只坚守沉思和眺望
我很喜欢
自己的黑光芒。噢,多么地
像一砣不带阴影的铁
我包满火焰
站立在孑然一身的冷太阳下,难以
被寒风吹熄

这是一首关于痛苦和坚守的诗,带着强烈的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它引领读者如何看待世俗,如何坚守自心。
世俗为什么让人觉得市侩、庸俗?就是因为世俗者的眼光容易被蒙蔽,不能有自己的主见,更无法坚守自己的观点。王跃强的《我原本就是一只乌鸦》写的是坚守的艰难、痛苦,也是坚守的荣耀和痛快。
真正的英雄如同“黑马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需要被人们认同、接纳,就像一个女孩子渴望自己那固执的重男轻女的父亲一般。只有悦纳,才能是英雄摆脱孤独感,不至于产生负罪感和生出罪恶欲,才能在爱的疆场纵横驰骋,用爱去温暖世界。然而,世事并非如此,偏见和先入为主,主宰者大半个世界。
“遭尽咒骂,我原本就是一只乌鸦/至今,依然一身漆黑/仿佛'永不褪色的墨水瓶’”。诗人以乌鸦自喻,第一句就开宗明义,写出了乌鸦“遭尽咒骂”的千年遭遇,但绝不因世俗的眼光而改变自己的笃定。不论世人如何评说,“依然一身漆黑”,本色不改。“永不褪色的墨水瓶”一语,使我想起了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布罗茨基的文学作品,常常是悲剧的、黑暗的,黑暗也成了他作品的一个核心要素。布罗茨基曾说,“但愿他们的悲伤和他们对自身遭遇的记忆足以创建一种更加富有平等精神的纽带,胜过自由的企业精神和双议会的立法机构。”
《我原本就是一只乌鸦》其实与布罗斯基有精神上的契合,那就是追求外表之外的精神平等。“我不希望凤凰到来/也不害怕锦簇的伤口上花香啼叫”很容易让人想到庄子与惠子的凤凰与猫头鹰之喻,也让我想到了关于惠子(柳下惠)的弟弟盗跖(柳下跖)与颜渊的那场辩论。不论是柳下惠还是柳下跖,在世俗的眼光下,都是“乌鸦”的角色。然而往事越千年,惠子的贤能和盗跖的反抗精神,都得到了后世的认可。诗人王跃强的“我不希望凤凰到来”在此写出这句诗,并非心胸狭隘,而是运用了大历史的眼光,正确看待了思想与实践对于改变世界的实质力量,摆正了名与实的位置,可以说这是具有革命性的意义的,也挑战了两千年来人们的“成见”。总体看来,“黑光芒”,既是与生俱来,也有自黑的成分,但在诗中,“黑”成了担当、无畏、不拘小节的代名词。
最后,诗人以“像一砣不带阴影的铁/我包满火焰/站立在孑然一身的冷太阳下,难以/被寒风吹熄”为全诗作结,这样热情而悲情的诗句,越发显得雄浑豪迈,非常灼人。这哪里是令人生厌的黑乌鸦,分明是不死鸟,是被远古的人们用来象征太阳的金乌。在世俗的冷太阳下,挺立的是燃烧的火鸟,真正的太阳。就像哲学家、诗人尼采呐喊的那样:“我是太阳。”
藐视一切传统道德价值,超越所有世俗成见,追寻真我的精神意志,王跃强的《我原本就是一只乌鸦》,具有历史的超越、哲学的思辨、猛士的真情、真相的回归、真我的风采。

春风是可以握住的花
王跃强
 
不知春风将以什么样的角度吹来
俯视或仰望
都不能看到它的抵达
我无法说出更多的怀念
只想在一块石头上
与它悄悄会面,敞开重逢
或许身体是扇虚掩的窗
挡住了黑暗,挡不住阳光
关住了摇摇晃晃的骨头
关不紧进进出出的灵魂
随便找一只梦醒的蝴蝶
都有山的出口,水的叫声
春风是可以握住的花
正如深夜握着星光,死亡握着生命
正如现在,我手攥着鸟鸣
和春风并排吹走了半个夜晚,一场雾霾

浓情而不泛滥,唯美而有深刻。王跃强的诗歌总能带给人诗意的惊喜,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感动,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
《春风是可以握住的花》,单是标题就很迷人。他将无形的风化为有形的花朵,虽是“无中生有”,却有着事实的依据,近乎通感的艺术转换,将抽象的事物具化,给人以实实在在的美感。
诗的前三行,如孩子语,充满了童趣,将人类的困惑真诚地表现出来。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诗歌之妙,在“孩子语也”。这几行诗,不以无知为卑丑,真诚不虚,反见诗意与情态。诗人选择了在一块石头上,与春风会面。一语“悄悄”,极尽鲜妍,一说春风之微,不足惊动红尘俗世,一言“我”与春风之情,亲昵不可言说。可见诗人语言之细腻、多情。
前六句虽美,但与后半部分比起来,不过是冰山一角。“或许身体是扇虚掩的窗/挡住了黑暗,挡不住阳光/关住了摇摇晃晃的骨头/关不紧进进出出的灵魂”,诗人的第7-10行,从一个等待春风吹拂、与春风重逢的人,进入到一个冥想者的状态。“或许”句起,诗歌的跳跃性极大,似乎太突然,但完全在情理之中。由苦等到冥想,其实完全是一个合理的过程。这四行,哲理性非常浓烈。但这首诗绝非哲理诗,还是一首抒情诗。诗人所要表达的,还是情感。一种对春天、对自由、对美好事物的渴盼之情,井喷而出。
诗人对春天,对花朵的期盼,其实,完全是精神上的迫切需求。故而在想象中的春天里,诗人并没有肆意书写春天的美景,而是选取了春天最常见的事物:蝴蝶、花朵,来表达自己的意趣。“随便找一只梦醒的蝴蝶/都有山的出口,水的叫声”。这两句诗,造句惊奇。仿佛或坐或卧或站立于石头之上的“我”,已成为桃源之外的渔翁或是与蝶同梦的庄周,超脱了俗世跳出了红尘。这样的诗句,读来很有美感。在这样悠然、超然的心境中,诗人很自然地发出了“春风是可以握住的花”这样的感叹,仿佛伸出一只手来,就能将春风紧紧握住,只要一松手,也能失去整个春天。这样的文字,很有张力,极有魅力。进而,诗人将这一“握”,引申为“深夜握着星光,死亡握着生命”。这是一个反向的引申,与春风如花的画面对比,非常扎眼、刺心。在诗意结构上,来了一个翻转,起伏跌宕,在最唯美的时刻接以最凄楚的词句,鬼斧神工,惊心动魄。然而,“深夜握着星光,死亡握着生命”也可以作正解,事实上在诗人的预设中,也是一种正向的能量,是一种不放弃的坚强笃定。故而诗人说:“正如现在,我手攥着鸟鸣/和春风并排吹走了半个夜晚,一场雾霾”,有如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般的永不放弃希望的坚强信念,很燃!与普希金那种仍在彷徨、挣扎相比,诗人所写的境界,其实是早已经超脱了困厄,心灵已经自我净化。这就高出了一筹。
从诗歌的结构、形式上讲,这首诗非常大气、沉稳。每一层次,结句都很工整,如词、赋般骈散结合,自有端庄、矫健之美。从诗歌的思想层面来说,它超然物外洒脱不羁,激人奋进。总体而言,可圈可点。这样的诗,不单属于春天,更属于每一个鲜活的生命。这是一首青春和生命的赞歌。

十月的红柿子
王跃强
 
十月的柿子红如小坟墓
里面的核
是何人的木乃伊?至今,仍透出灯笼光
也许,这静静的暖
胜过微萤
可以传递给后来人,尤其是它会点亮
那些无蒂的黑暗
也许
会有一个夜晚白极了,看上去,像一张
雪色的大纸
压满红柿子的影子
但它们已不是
小坟墓,而是红灯笼,闪射着新生的光芒
   (选自《鸭绿江》2019第6期)
 
诗歌需要给人以新鲜感,忌讳千人一面。同质化会让读者失去阅读兴趣,就像T台上的维密模特,个个高级脸大长腿,也没看头。王跃强的这首《十月的红柿子》,非常新颖。这是一首智性、神性、诗性兼具的诗。
“十月的柿子红如小坟墓”,诗歌第一句,就能刺激读者的阅读兴趣,因为这个比喻太意外,柿子和坟墓完全没有可比性,找不到能够建立起“比喻”这种修辞的丝毫联系。悬!玄!!他给人以思考的空间。
紧接着诗人追问:“里面的核/是何人的木乃伊?”这又是惊人之语。木乃伊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并看过不少相关的电影。在这首诗歌中,诗人选择柿子而不是其他有核的水果,有深意。一则“柿子”与“逝者”有谐音。孔夫子曰:逝者如斯。在诗人这里,同样有伤逝之情在其中。如此一来,小坟墓的比喻的基础就坐实了,木乃伊的引申也就有了依据。同时,题中的“十月”这一时间节点,与一年将尽,时光流逝,也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了。诗人的发现力,决定了其书写的深度与高度及其独特性,王跃强就具有这样的诗歌发现力。二来柿子的红色,与后文的红灯笼是最相匹配的。柿子与灯笼的比喻,并不新鲜。但,这样的使用却能得到更大程度的认同。这也就给了读者一个心理适应,为情感认同和回归,找到了一个最佳途径。毕竟,诗歌是写给读者看的,没有了读者的认同,诗人也就没有了存在感和存在的必要。
诗人最大的创新,在于表现生命的顽强。诗人将柿子之子——核——比作木乃伊,这个比喻也是特别奇怪的。木乃伊是死物,但是制作木乃伊的初心却是为了灵魂的永生。为了灵魂的永生,逝者不惜掏心掏肺,去掉一切皮囊之下的东西。大舍之得,更趋于大。至此,坟墓的比喻,才算是有了形与神的共通。红色的肉身,将果核葬下,此为形;皮囊将灵魂拥抱,此为神。诗人借一只柿子,写生与死,灵与肉,大胆而细腻。“坟墓”、“木乃伊”与“光”、“暖”的反差,则体现出诗人的生命观。因为生命、生活无论如何曲折或是辉煌,核,永远是生命的火种、希望的火炬。火在,就能“点亮/那些无蒂的黑暗”,活着,就是希望,就能迎来新生和永生。
这首诗的结构也很精巧。以两个“也许”为界分为三层,第一层重在“智性”,峭拔的比喻精妙绝伦,见大智慧。第一个“也许”为第二层,将第一层的“智性”、“神性”从冷色调和谜团中抽丝重组,让人看到生命之光,原来如此神秘而庄重,肃穆而亲近。第二个“也许”为第三层,最具“诗性”,诗人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将明亮的夜晚比作白纸,却又合情合理;而地上的柿子投屏到夜空,则匪夷所思,奇幻浪漫。黑——白——红三色的渐变(黑夜变白夜,白夜变红夜),将生命之美写到极致。最后两行的书写,诗人也从自设的阴暗诗境步入光明之中,心路与诗路历程,清晰可见。读者,也与诗人一同经历了生死的洗礼,内心放出光芒来。

我的骨头是寂静的
王跃强
 
我拥有的世界过于喧嚣
一些洁净的词语总是绕道而行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用手
为我捞出大海的蓝,花开的鲜
每一次逆风行走,都是雷声滚滚
身后的影子,被高分贝的时间带走
就连一场细雨落下的傍晚
黄昏也说着半明半暗的话语
这使我潮湿的一生无法安宁
 
我没有拥有过真实的寂静
却喜欢躲在草丛,把月光,把虫鸣,把星座
从一个夜晚搬移到另一个夜晚
黎明敲响寺院的钟声时
我又愧对了花瓣上安家的露珠
辜负了山岗上盼着天亮的太阳
路走过了还是路,水流尽了还是水
所有的声响都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我的泪找不到一张能流淌的脸
 
爱是寂静的,忧伤是寂静的
梦在醒时是寂静的,闪电在哭时是寂静的
我的骨头是寂静的,血液涨一万次潮
也听不到它们互相撞击的声响

越来越多的人们,包括诗歌理论家、评论家在说“诗歌复兴”。在我看来,诗歌复兴远远没有到来。
我看到的是,自从诗、歌分家后,歌声嘹亮、诗音低迷。就流传之广而言,当前的一流新诗,没有一首能KO掉一首二三流的歌曲。不可否认的是,越来越多的歌曲非常走心,比诗更像诗。比如王菲翻唱李健的《传奇》、张韶涵翻唱赵雷的《阿刁》、萨顶顶强势复出后的《左手指月》,这些歌曲,首先歌词就是绝美的诗。它们不缺诗歌的辞藻之美,不缺歌曲的情感丰富,不缺哲理与情思的互相成就。所以一经明星传唱,立刻爆红(爆红的歌曲远不止这些,但诸如《江南style》《小苹果》之流的纯娱乐,则不在诗的范畴之内)。我想说的是,为什么诗、歌分家之后,诗人很自然地成了一个贬义词?我认为,诗人们走下神坛不被膜拜不被认可,其实与所谓的经济发展过速,普通群众越来越铜臭无关。首先是诗人们自己变质了。有的,变得越来越世俗。就像黄渤主演的电影《蛋炒饭》和大鹏导演并与古力娜扎一起主演的《缝纫机乐队》里那些摇滚青年自己的没落一样,在物质化的年代,诗人也好、摇滚歌手也罢,他们自己变成了追名逐利之徒,已经对艺术丧失了信心。他们在喧嚣、浮躁的时代,仗着自己的才智、心气,比其他人更容易变形、变质。他们首先站到了反对自己的另一面去了,他们成了自己的敌人。于是,诗歌已死这个老生常谈的调调,在那一时期,更加彰显。当下,诗歌复兴、诗歌已死都在诗歌的舞台中央,互相角力,难分伯仲。当然,这是学术界的态势。实际生活中,诗在大众生活中的热度,远远低于歌。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与“首先”同等重要的问题:诗人的清高自闭,导致了诗走向死胡同。诗人作为思维的异类,注定要写出一大批包括自己在内都难以说清道明的东西。是的,东西,而非诗歌。不被理解的,能叫诗歌吗?我们不否认,有的作家、诗人的思维太过超前,不为当时的时代所理解、接受,比如弗兰茨·卡夫卡、茨维塔耶娃等。但我不认为所有作家诗人都具备不被理解的资质。更多的是,他们住在自己的金丝笼里自鸣得意,不去注意人们到底爱不爱听自己的调调。诗人的自闭、孤芳自赏,是他们的诗歌远离群众的根源。诗歌,就是死在这样的诗人手里的。
说了这么多,对我们理解王跃强的诗《我的骨头是寂静的》有没有帮助呢?我觉得前面这几段话,非常有助于我们思考王跃强这首诗歌的主题:诗人也好,凡人也好,圣人也好,都需要守住初心,慎独守拙,与喧嚣保持距离,保持内心的宁静,唯宁静方能致远。
“我拥有的世界过于喧嚣”“我没有拥有过真实的寂静”作为本诗第一二节的领衔句,它们都在陈述一个事实:世界太喧嚣,我不够沉静。这是诗人以自己的内心感受,向我们展示的世界和世人的面貌。
 
我拥有的世界过于喧嚣
一些洁净的词语总是绕道而行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用手
为我捞出大海的蓝,花开的鲜
每一次逆风行走,都是雷声滚滚
身后的影子,被高分贝的时间带走
就连一场细雨落下的傍晚
黄昏也说着半明半暗的话语
这使我潮湿的一生无法安宁
 
第一节诗歌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无”的世界,缺失的世界。“洁净的词语总是绕道而行”,那么我们所处的社会状态,在诗人眼中就是一个趋于恶性运行的社会,至好不过是中性运行,而非良性运行的社会。“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用手/为我捞出大海的蓝,花开的鲜”,美好的事物正从人们的交际中消失,“今天天气真好啊”之类的话语,似乎快要从整个世界集体失踪了。人们都去干嘛了呢?诚然,这里头还有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生态困扰问题,我们总不至于处于雾霾之下还大赞《高山流水》。我们在美好面前的失语,源于美好的缺席。那么,喧嚣之中,我们也只能做喧嚣的、合群的人,因为所有逆流的人,独立独行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正如诗人所说,“每一次逆风行走,都是雷声滚滚/身后的影子,被高分贝的时间带走”,举步维艰的处境,令人不得不失语。喧嚣之下,谁又能张开耳朵,聆听别人的声音呢?淹没于喧嚣之下,每一个想要表达的人,都是弱势者。诗人以一句很应景、很诗意的诗,写出了人们处于喧嚣中的感受:“就连一场细雨落下的傍晚/黄昏也说着半明半暗的话语”。景语往往就是情语,半明半暗、模棱两可、不明不白的中性状态,让人于心不安。这就是喧嚣中人们的处境、心境。
 
我没有拥有过真实的寂静
却喜欢躲在草丛,把月光,把虫鸣,把星座
从一个夜晚搬移到另一个夜晚
黎明敲响寺院的钟声时
我又愧对了花瓣上安家的露珠
辜负了山岗上盼着天亮的太阳
路走过了还是路,水流尽了还是水
所有的声响都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我的泪找不到一张能流淌的脸
 
在喧嚣的世界里,个人囿于大环境,自然难得拥有真正的宁静。第二节第一句,诗人顺承第一节的大背景,特写个人的孤独。但与第一节的倾谈式铺陈不同,诗人从第二句起,由“却”字领衔来了一个转折,直写个人如何在喧嚣中自救。因此,这一节相对于第一节的悲情笔墨,沉郁的笔调转向朗润明丽。“躲在草丛,把月光,把虫鸣,把星座/从一个夜晚搬移到另一个夜晚”,清新中透着大气,“搬移”一词,有如神助,气象恢弘,想象无羁,有一种勃生之美,一扫第一节的压抑沉重,给人无限想象和美的感受。“黎明敲响寺院的钟声时/我又愧对了花瓣上安家的露珠/辜负了山岗上盼着天亮的太阳/路走过了还是路,水流尽了还是水/所有的声响都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我的泪找不到一张能流淌的脸”这一簇珠玉般摇曳生辉、幽兰般芳菲清逸的诗丛,表面上写着错过、失去,其实是诗人面对诸多的美好景致,因不能全部占有而无法自控的情绪表达。而这种面对美的不知餍足,不也正是“我没有拥有过真实的寂静”的一种表现吗?每个人自心的贪欲,造就了各自内心世界的失衡与喧嚣。从每种意义上看,可以说,第一二节殊途同归。因此,才有了第三节的呼唤,对自心的一种呼唤。
 
爱是寂静的,忧伤是寂静的
梦在醒时是寂静的,闪电在哭时是寂静的
我的骨头是寂静的,血液涨一万次潮
也听不到它们互相撞击的声响
 
绚烂之极归于平静。诗人通过对世界、世人和自心的拷问,最终得出了救赎之道:回归内心的平静。“血液涨一万次潮/也听不到它们互相撞击的声响”,诗人从以身体、生命新陈代谢的规律、真理,很自然地写出了心静之道。想象非常新颖,用语极为别致。源于生活的诗意,需要个人睿智的修行,一语刹笔,惊天动地,却如当头棒喝,唤醒了迷途的心魂。
这让我想起了任素汐写词并演唱的歌曲《胡广生》,这首有些另类的歌词,唱腔也有些另类,但很走心。这大概也是这首看似不会红的歌曲,能够进入热歌榜的原因。当下,诗注定了无法与歌匹敌;但走心的诗,要比很红但很呕心的歌,要活得更久。《我的骨头是寂静的》,无疑就是这样一首走心的诗。

二月,我读着弱水吟的诗
王跃强

二月,我读着弱水吟的诗
她写于方舱医院
写于风雨交加之夜
写于一座城市的窗户还未完全黎明

弱水吟妹妹
当你脱下防护服和面罩的那一刻
我看见的,不只
是你天使般的肉身,还有你
茉莉花样干净的灵魂

我读着你,读到的不是弱水吟
而是江海滔滔
千山万岭都在侧耳倾听
你平静的呼吸
引发了泪水的暴风雨,尽管生死来不及选择
哀伤一直在盯视着你

弱水吟妹妹
一位平凡的抗疫护士
我含着泪水在读你的方舱诗
泪水它不想悲切
泪水它爆发霹雳之声,泪水它在沉思
泪水它让回忆也疼

一个生命消亡
一张病床并未凉下去,新躺上的病人旧了
但闻方舱里,呻吟堆起山
每个病人,都想
第二天醒来,能够抬头看太阳
能够带着雀鸣振衣而起

弱水吟妹妹
你既是在从死神手中争抢回人
也是在诗中为人增添勇气
关爱就像一个橘子,你一瓣一瓣地
分给患者,分给亲人
让他们品尝到阳光泻下的甘汁水味,他们甜了
像一粒粒糖

啊啊!二月,读着弱水吟的诗
我在放大,我在传播
我在反复呼唤:弱水吟妹妹!弱水吟妹妹
假若你再给我一滴泪水
我一定面向晴空
深深地,深深地闻透其中的香味
2020.2.20

肆虐的新冠病毒虽未达到无孔不入的程度,但它早已“天下谁人不识君”。诗人们感时而动,创作了无法估量的新冠题材诗歌,他们写真事、说真话、诉真情,大概历史上从有有过这样的创作盛况,从来没有过一下子涌现出那么多好诗的时期。这一切,我想都因为人性的脆弱,渴望得到温暖、呵护;良知未泯,让每一个人都希望为遭受困境的人们说几句宽慰的话,做一些温暖的事。没有任何诗人,没有接触过新冠诗歌了吧。
王跃强先生的这首诗,有源头,源于一组抗疫一线医生、诗人弱水吟的诗歌。这组作品传播之快、之广,恐怕可以直追海子、余光中们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首诗,可以算是一首和诗。不知从何时开始,诗人之间以互相唱和、酬和的形式,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宝贵的财富。《随园诗话》里说,和诗至少占了大诗人们精品力作的半壁江山。我认为,诗与诗的呼应,情与情的共鸣,使得诗人们的心与心不断靠近,从而产生了诗歌精品。
读这首诗,能从他的结构、表达上,真切感知什么叫做“感同身受”。第一节,诗人猜想弱水吟的工作、创作环境,是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医院自不必言,肯定发生于斯。时间也大致可以肯定,不在那么一个时刻,根本没有时间。风雨交加,就不得而知了,但它符合女诗人的心境。这些细节,符合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看似平白,实则细腻走心。这都源于女诗人的诗歌打动了他,他从内心关心着弱水吟的处境。这每一个直白的文字,因而灌注了怜惜、敬佩和关怀,情意绵绵。
第二节诗,诗人直抒胸臆,赞美女诗人疲惫的肉身如天使般干净,她的灵魂透着茉莉花的馨香。而这样的赞誉,是因为她工作得很晚很晚了——为了救治那些处于病痛和精神折磨之中的患者。假如臆想女诗人“脱下防护服和面罩”就大赞她的肉体和灵魂,就显得低俗了。但我们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一位医护人员连轴转地工作,躲在防护服和面罩里,不知出了多少汗水,身体绝对满是异味,防护服上不知有多少令人畏惧的不明物。可以说,女诗人那一刻,脏透顶了。王跃强的赞誉如此之高,那不是因为弱水吟们的任劳任怨和高尚医德,不是因为他们干净的灵魂,还会是什么呢?
第三节诗,读来有一种站在十米跳台上的感觉。因为它的跳跃性很大,突然从诗人转到了读诗的感受。上一秒诗人还在十米高台上亭亭玉立,下一秒已经完美入水,只溅起理论上最少但看上去却美到极致的水花。只是,那瞬间入水的姿态、速度,妙不可言,时刻在心间激荡。这激荡着的,就是一位诗人对另一位诗人的感动、敬重、尊崇。第四节,诗人用排比句式来书写泪水。每一个分句,表达不同的情感,曲折婉转,情真意切。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一位中年男诗人,能让无数不同年龄阶段的读者都泪奔,这就是真情、真心的力量。它使无数人内心震荡,让人们感受到了疫区工作者的不易,它使人不得不想:换作我,我能像他们那样置自己的生死之度外,一心扑在工作上吗?
第五节诗歌,诗人的视野投向了疫区,投向了偌大的疫区一张病床上。诗人不在疫区更不在病房,但想象让诗人插上了双飞翼,似乎他就与弱水吟们一起并肩作战。这一节,诗人大胆使用魔幻手法渲染疫情。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故意制造恐慌,而是设身处地以诗歌为人们的内心画像,表现的是诗人对对诗友的关心,疫友的关爱。试想,谁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不会为生命而忐忑呢?求生的欲望,支撑着每一个患者挺住、绷着。正是点透了普通人的心思,更显得医者仁心的崇高。第六节,诗人再次回到阅读弱水吟诗歌的感受。结合前几节来看,诗人的思绪脉络就很清晰了,他是边读边思索,边读边流泪的。时而想着远在疫区的诗友的安危,时而想着疫区同胞的感受,一时在诗中,一时在梦中,却总在现实的惨酷中,表白着一位诗人的心迹。第八节,就是诗人最真实的心迹,他要做一个宣传者,将女诗人的大爱传扬出去,传播开来,落实到行动上,而不是苍白地呼号,做两面人。诗人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作为一位诗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以诗笔战斗,鼓舞更多的人们行动起来,热爱生命、关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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