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22 / “作者”之九

J. F. K. 的新闻照片 

以下是2020年2月26日,公众号CopyMachine (已被封) 贴出这组译诗时,写在前面的话:

这一组被归入《博物馆》的标题之下,是几首博尔赫斯伪托给若干不见经传的作者的小诗(除了最后一首未署名),其中“Le regret d'Héraclite”(赫拉克利特的悔恨):

“我曾是那么多不同的人,却从来不是 / 玛蒂尔德·乌尔巴赫晕倒在他怀中的那个人。”

这首诗中的玛蒂尔德·乌尔巴赫 (Matilde Urbach) 所指何人多年来让博尔赫斯专家们百思不解,人们仅仅猜测可能是博尔赫斯给某个求而未得的女友起的一个任意的名字;

直到2009年一篇《谁是玛蒂尔德·乌尔巴赫》的文章,作者胡安·博尼亚 (Juan Bonilla),讲述了他从博尔赫斯的友人,作家比奥伊·卡塞雷斯 (Adolfo Bioy Casares, 1914-1999) 处得到指点,找到了博尔赫斯1938年在《壁炉》(El Hogar) 杂志上的一篇书评《两部奇幻小说》(Dos novelas fantásticas) 中提到的美国-英国作家科文 (William Joyce  Cowen, 1886-1964) 的小说《四命人》(Man with four lives, 1934年),才发现它是主人公的情人的名字。

这则资讯被网络迅速散布开去,被引用,被某个著名批评家摘桃冒领,甚至被《评注版博尔赫斯全集》(Edición Crítica de las Obras Completas) 收入为这首诗的注释。如果不是资讯提供者博尼亚自己摒不住了跑出来澄清这是他的一个玩笑,《四命人》中那个被杀死了四回的德国士官的情人并不是玛蒂尔德·乌尔巴赫而名叫奥德莉 (Audrey,依然是据博尼亚说),或许我也会把它放进译注里去的吧。

这件博尔赫斯式轶事引来不少人的感叹或莞尔一笑,但我并没有读过那本小说自己核实一遍,因此无法断言其真实性,也无法排除其中的伪造未必是伪造的可能。或许哪天会有一个人像那个“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 (Pierre Menard, autor del Quijote) 一样把《四命人》重写一遍,让玛蒂尔德·乌尔巴赫的名字出现在这个版本里面 (尽管这不太可能发生在一本平庸的小说身上),这段胡诌就成了真事。


《作者》(1960)


博物馆
MUSEO
论科学的精确[1]
……在那个帝国里,绘图的技艺臻于完美,以至单单一个省的地图就占据了整整一个城市,而帝国的地图则是整整一个省。随着时间流逝,这种不成比例的地图不再令人满足,于是各制图院打造了一幅帝国全图,它拥有帝国的尺寸并与之严格对应。除了制图之学的痴迷者以外,后来的世代都认为那种大而无当的地图毫无用处,便不无亵渎地将它弃给了烈日与严冬的摧残。在西方的沙漠里还留存着地图破碎的断片,为走兽与乞丐所栖居;整个国土中再无那些地理科目的其他残余。
苏亚雷斯·米兰达[2]:《明智者游记》,
第四卷,第六十五章,列里达[3],1658年。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Suárez Miranda,博尔赫斯与阿根廷作家,新闻记者,翻译家卡萨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1914-1999)合著作品时所用的笔名。
[3] Lérida,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Cataluña)一城市。

四行诗
别人死去,但那发生在过去,
那是对死亡最为仁慈的季节(无人不知)。
可能吗,我,雅库布·阿尔曼苏尔[1]的一个臣民,
会像玫瑰和亚里士多德一样死去?
出自《马格里布人[2]阿尔莫塔西姆[3]诗集》
(十二世纪)

[1] Abu Yusuf Ya'qub al-Mansur(约1160-1199),摩洛哥阿尔莫哈德(Almohade)王朝的第三位哈里发。
[2] Magrebí,马格里布(Maghreb)为非洲西北部一地区,包括濒临地中海的阿特拉斯山地及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利比亚等国沿海平原。
[3] Almotásim,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亦以不同身份与背景见于《接近阿尔莫塔辛姆》(El acercamiento a Almotásim)等之中。

界限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句,我将不再记起,
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了我,
有一扇门,我已关上了它直到世界末日。
在我图书馆的藏书中(我正望着它们)
有某一本我再也不会翻开。
今年夏天,我将有五十岁了;
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出自《铭文》,胡利奥·普拉太罗·埃多[1]作
(蒙得维的亚,1923)

[1] Julio Platero Haedo,或为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

诗人表白他的声名
天空的圆环量出我的光荣,
东方的图书馆争夺着我的诗篇,
帝王们把我寻找,要用黄金填满我的嘴,
众天使已牢记我最后的对句。
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
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出自《哈德拉毛人[1]阿布尔卡西姆[2]诗集》
(十二世纪)

[1] Hadramí,哈德拉毛(Hadramawt)为阿拉伯半岛南部古国。
[2] Abulcásim,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亦见于《阿凡罗斯的探求》(La Busca De Averroes)之中。

慷慨的敌人
马格努斯·巴福德[1]在1102年开始了对爱尔兰众王国的全面征服;据说他在离世的前夜受到了都柏林王穆尔谢尔达赫[2]的如下祝福:
愿黄金和风暴与你的军队并肩作战,马格努斯·巴福德。
愿你的战斗在明天,在我的王国的疆场上获得好运。
愿你的帝王之手编织起可怕的刀剑之网。
愿那些向你的剑作出反抗的人成为红色天鹅的食物。
愿你的众神满足你的光荣,愿他们满足你噬血的欲望。
愿你在黎明获胜,蹂躏爱尔兰的王啊。
愿你所有的日子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
因为那一天将是末日。我向你发誓,马格努斯王。
因为在它的光明消逝之前,我要击败你和抹去你,马格努斯·巴福德。
出自Anhang zur Heimskringla[3]
H·杰林[4]作(1893年)

[1] Magnus Barfod(1073-1103),挪威国王(1093-1103),曾征战英伦各岛并成为曼恩与众岛之王(King of Mannand the Isles)及都柏林王。
[2] Muircheartach Ua Briain(约1050-约1119),爱尔兰蒙斯特王国国王,1101年自封为爱尔兰王,1102年与马格努斯巴福德结盟。
[3] 德语:《挪威列王传补遗》。《挪威王列传》(Heimskringla)为冰岛历史学家,诗人,政治家斯图尔卢松(Snorri Sturluson,1179-1241)所作著名散文体史诗。
[4] H. Gering,或为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

Le regret d'Héraclite[1]
我曾是那么多不同的人,却从来不是
玛蒂尔德·乌尔巴赫晕倒在他怀中的那个人。[2]
加斯帕尔·卡默拉利乌斯[3],收录于
Deliciae Poetarum Borussiae[4],VII,16.

[1] 法语:“赫拉克利特的悔恨”。
[2] 此行中的“怀”(abrazo)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为“爱”(amor)。
[3] Gaspar Camerarius,或为博尔赫斯虚构的作者。
[4] 拉丁语:《普鲁士诗歌选萃》。

Inmemoriam J.F.K.[1]
这颗子弹是陈旧的。
在1897年它被射向了乌拉圭总统,凶手是一个蒙得维地亚青年,阿莱东多[2],之前很久时间他谁也不见,好让人们知道他没有同伙。再往前三十年,同一件发射物谋杀了林肯[3],凭借一个演员的罪恶或魔法之行,莎士比亚的词语已将他变成了马库斯·布鲁忒斯,恺撒的刺杀者。十七世纪中叶,复仇曾使用它来杀死瑞典的古斯塔沃·阿道尔福[4],在一场战役的公开屠宰之中。
再往前,子弹是别的东西,因为毕达哥拉斯式的转世不仅为人类所有。它曾是东方的长老们受赐的绢绫,曾是摧毁阿拉莫[5]的守将们的炮火与刺刀,曾是割断一个王后颈项的三角形锋刃,曾是穿透了救世主之身与十字架之木的暗黑的钉子,曾是迦太基军官保藏在一枚铁指环中的毒药,曾是苏格拉底[6]在一个黄昏啜饮的平静的酒杯。
在时间的黎明它曾是该隐投向亚伯的石块,它又将是很多我们今天甚至无法想象的事物,可能会了结人类与他不可思议而又脆弱的命运。

[1] 拉丁语:“纪念J. F. K.”。J. F. K. 即约翰·肯尼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1917-1963),美国第35任总统,1963年被刺杀。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Avelino Arredondo,于1897年8月25日刺杀了乌拉圭总统伊迪阿尔特·博尔达(Juan Bautista Idiarte Borda,1844-1897),生卒不详。
[3] Abraham Lincoln(1809-1865),美国第16任总统,1865年4月14日被演员约翰·布思(John Wilkes Booth,1838-1865)刺杀。
[4] Gustavo II Adolfo(1594-1632),瑞典国王( 1611-1632),1632年11月6日战死于德国吕特岑(Lützen)。
[5] Alamo,位于今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附近,原为西班牙殖民者所建的天主教传教站,19世纪初为墨西哥占领,1835年末德克萨斯军夺取此地,1836年2月23日至3月6日,驻扎在此的少数守军面对数千名墨西哥军队的围攻,在殊死抵抗后全军覆没。
[6] Sócrates(约公元前469-公元前399),希腊哲学家,被雅典法庭判决饮毒堇的酒汁而死。

结语
上帝希望这本杂集(它是由时间,而不是我,编集的,并且收入了过去的篇什,我未敢擅改,因为我是以另一种文学概念写作它们的)本质上的单调较之主题的地理或历史多样性不那么显眼。在我付诸印刷的所有书籍里,没有一本,我相信,像这本放纵与混乱的《诸论汇编》[1]这么个人化,恰恰是因为它充满了指涉与篡改。我经历的事情很少而阅读的很多。更好的说法是:我经历的事情很少有比叔本华的思想或英格兰词语的音乐更值得记忆。
一个人打算进行描绘世界的工作。随着时间流逝他在一个空间里安置了州省,王国,山峦,海湾,舰船,岛屿,鱼群,居所,工具,星辰,马匹与人的形象。在死前不久,他发现这线条纵横的耐心的迷宫构成的是他自己的脸相。
J. L. 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0年10月31日

[1] Silva de varia lección,借用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作家,人文主义者,历史学家佩德罗·马希亚(Pedro Mexía,1497-1551)的著作名。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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