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冷熏沁骨悲乡远(散文)
草长莺飞,知时节的好雨随风潜入,连着滋润了几天,日子便翠的翠红的红,逐渐丰腴起来。
山色空濛,撑一把玫瑰灰的长柄伞伫立在风雨中,任由牛毛细雨像调皮的孩子一样,轻轻触吻面颊、眼睫。
如潮的眸子里,唯有一棵开花的树,白里透着银粉的花朵,清清浅浅地开着,花瓣又清清浅浅地散了一地。触目惊心的白,是春风春雨合力撕碎的诗稿,让人心头莫名的隐痛。
撑着玫瑰灰的长柄伞,任由风吹雨戏,对着一棵花开花谢花满天的白玉兰,默默心痛,亦默默怀想。
就有那么一枝苍白、瘦弱的玉兰,穿越时空,从遥远的巴山蜀水向我伸出嶙峋的胳膊白细的手,招魂一样牵扯着我。循着那一缕芳迹,思绪闪回到了浣花溪边,那静谧的草堂,那曾经短暂抚慰你心灵的乐土。
游浣花溪和草堂,还是四年前。
我本路盲,尤其是在高楼林立、车马喧嚣的都市。第一次,一个人,完全凭百度地图和那张平时羞于向外人打听的嘴,一步一步从鹭岛国际摸索着丈量了去。犹记得,当日从浣花溪公园出来过公路到草堂南大门时,正是春日的正午。锦官城的春阳躲在灰蒙蒙的云雾之后,却依然有让人熏熏然的暖。
从草堂南大门往里走,恍然若梦,一道暗色沉重的大门、一圈黛瓦白墙的围篱似乎隔开两个世界。门外,不远处的浣花溪公园繁花似锦,人声喧闹,而门里,一股寒凉的湿气穿越千年的时光迎面扑来,一起挟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
刹那之间,仿佛由滚滚红尘,跌入幽远绵长的梦境。由着双脚把自己带往一个又一个去处,双眸四处流转,将好景尽收眼底。
园子是个好园子,占地不大,没有江南园林的精巧,也没有北方皇家园林的气派,但因势布局,自然和谐,质朴低调,和你的品性契合,是个很接地气的园子。
园子里的建筑除了万佛楼稍稍高壮一点,别的如大廨、诗史堂、工部祠、大雅堂等都不过一两层,一律青瓦、白墙,配以朱褐色的门柱、门槛和雕花窗,掩映在绿树繁花之中。一览亭、少陵碑亭和浥香亭依然是朱褐色的柱子、栏杆,亭顶全覆盖着茅草,与周围的景浑然天成。
园子里古木苍翠,以楠木居多,遮天蔽日的绿,浓稠得仿佛负担不起将要滴落下来;碧水萦绕,石桥通连,夹岸修竹亭亭,婆娑摇曳,游鱼与飘落到水面的竹叶顽皮嬉戏,鹭鸟优雅地梳理雪玉般的翅羽;迎春、桃花、海棠、紫荆、玉兰,诸多花儿赶趟似的粉墨登场,或热热闹闹的一树,或羞羞答答的几朵,或斜倚溪畔,或俏立林中,或高挑墙头。
空气里涌动着芬芳的河,午后的游人不多,奔波忙碌的是“嗡嗡嗡”在花心里爬进爬出的精灵,间或有几声清脆的鸟鸣破空而来,婉转清丽,仿似玉佩叮叮当当,引得人伸颈探察,却又不知隐在了哪丛绿里。
古幽的琴曲如丝滑的风,从亭畔绕过,从花间穿过,从叶隙漏过,如影随形。脚轻踩在潮湿黛绿的苔藓上,无声,又无痕。怀揣着一份虔诚,由着心插上隐形的翅膀,在时空中穿梭、盘旋,小心翼翼地找寻着你的踪迹。
在大廨正中,我看到了你。你跪坐着,头微微昂起,枯骨似的手把诗卷摊开在膝,身子略微弯曲,似乎难以承受生命之重。你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眸子古井般深邃,透过这扇心灵的窗户,仿佛窥见你心房里的幽幽微光,那是不自主发散出的体恤民间疾苦的沉痛和哀伤,你可是在默吟《三吏》《三别》,抑或是在思索怎样才能大庇天下寒士?
驻足,看别人抚摸你的手想沾沾诗的灵光,又抢着跟你留影。你的手在春日的午后闪烁着幽幽的光泽,就是这双手,在海一样浩瀚的诗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仿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盯着你的手,用眼睛和心感知着你的脉动你的体温,你的欢愉你的痛楚,却不敢上前与你留影,更不敢造次地摩挲你的手。与其说是不敢,不如说是不忍。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穿透你的喜怒哀乐看向遥远的过去。心不由地颤栗,似有钝刀在一点点地切割、撕扯。就在这无声的切割和撕扯中,你,从时光深处,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知道,你是早慧的。读书破万卷的你,七岁即能开口咏凤凰,十五岁出游翰墨场即在洛阳名士中掀起一股热潮。在后人的眼里心中,李白是浪漫的,快乐的,放荡不羁的,而你,是务实的,愁苦的,循规蹈矩的。其实,谁没有青春年少过?谁没有壮志凌云过?谁没有热血张狂过?你也曾“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你也曾与李白相遇,惺惺相惜的二人共游梁宋齐鲁,游山玩水,访友问道,顺带唱和诗词篇章。正当青春的你写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气之句,那是何样的气魄和境界!
然而,造化弄人。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你被拒之在仕途之外;你一气呵成三篇颇得玄宗赏识的“大礼赋”,仍没有敲开官家的大门;你不断写诗投赠权贵,期望被他们引荐,却没有任何结果。你困守长安十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食残羹冷炙,挨饿受冻,饱受屈辱的折磨。十年弹指一挥间,韶华已逝,你终是没能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郁郁不得志的你偏偏又逢上安史之乱,时局动荡不安,颠沛流离中,你冒死追随新皇捡得“左拾遗”这样一个从八品的谏官,这唯一的一次任职经历差点让你失了性命,并让你卷入了新皇与旧帝之间的斗争,做了权力的牺牲品。求官,本是为实现抱负,也是为生活所迫,当所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你表现出了一个诗人的气节,愤而辞官,“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辗转迁徙中,你走上了漂泊西南的道路。
是的,你来了,带着满身的风尘满心的疲倦,来到了我脚下的这块热土。你听,新绿的柳条间,两个黄鹂鸟在欢快地叫着春天。你看,一行白鹭排成行,迎着风优雅地飞向青碧的天空;西岭的雪峰熠熠发光,画儿一样就镶嵌在窗口;门外的江面上,泊满了从万里之外的东吴来的船只。这如诗如画的美景摄了你的心魄,内心先就是臣服的。而“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友人的慷慨相助,邻里的热情相帮,又给予了饱受流离之苦的你以温暖和希望。你渴望安定,渴望让心暂时找一处地方安歇,于是,你选择了留下来。这一留,终是你明智的决定,不悔的抉择;这一留,更是留下了许多诗词名篇,留下了草堂这一历经岁月仍丝毫不减其魅力的圣地。
看得出,能在秀美幽静的浣花溪畔拥有一座小巧别致的草堂,你是欣喜的,也是无比满足和珍惜的。“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一首《堂成》,足以表达你的喜悦和感激。疲惫的心暂时有了一个依靠,你是享受这种安逸和闲适的,那怕生活依然是清贫的,精神却是富足的。
不知不觉间来到水槛。我左顾右盼,我在找寻鱼儿,我在找寻燕子,我在找寻花树,我在找寻你!“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平常的景物到了你的笔下,倒显得别有情韵和意境,浣花溪的恬美里,溢出的全是你的愉悦,你的知足,你的小幸福!
又来到草堂旧居。竹林掩映中,溪水潺潺,茅舍疏篱环绕。不觉吟起《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眼前跟着闪现一幅你尽享夫妻之乐、天伦之乐、田园之乐的长卷,这个时候的你,眉头定是舒展开的,眼角定是有笑意的,脊梁定是挺直的,人也定是潇洒倜傥的。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锦官城,给了流离失所的你短暂的安稳,久违的温情,生活的快意和真意,你亦在有意无意中,回报给这个城池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首《春夜喜雨》,笔触细腻意境幽远,更可贵的是,字里行间饱含着你的喜悦之情,你的喜爱之意,你精准地抓住了成都的雨和雨后的成都之特点之情韵,故而这首诗深入人心,当是你认真体察成都之后完成的最美诗篇。你还徜徉在巴蜀秀丽的山水和深厚的文化里,都江堰、青城山、武侯祠等名胜古迹,李冰、杜宇、诸葛亮、司马相如等名人雅士,一一在你的诗歌里闪现光芒。在成都,你完成了你一生诗歌作品的三分之一;在巴蜀,你则写下了你一生诗歌作品的三分之二。成都,巴蜀大地,你留下了深深的文化印记。到底是成都和巴蜀成就了你,还是你成就了成都和巴蜀,谁又能分得清呢?
站在你的茅屋前,我久久没有离去,而是在想,你是以怎样的心绪写下那首让草堂蓬荜生辉、永驻人心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呢?赖以栖身的茅屋被大风掀了顶破了墙,冷雨凄风困扰着老妻稚子,我仿佛看到你那欲哭无泪的孤苦无助,仿佛听到你那响彻寰宇的呐喊之声。处于如此潦倒困苦的境地,你却怀着一份炽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感,揣着一份崇高的追求变革的理想,推己及人,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放在了首位,即便自己冻死也不足惜。你的诗歌打动了人,你博爱、仁义的情怀,更是触动了人的灵魂,这也使得你的诗歌在诗歌史上占有了极其重要的一席,你的人格魅力绵延千年未减毫厘。
只是,世事难料。一直供你禄米的好友严武去世了,在成都,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依靠,本打算在草堂终老的你,不得不选择离开草堂,离开这个精神家园乘舟东下。谁承想,这一去,竟是永别,你与成都的缘分就此终了。居无定所、穷困潦倒、疾病缠身的你,最后飘零在湘江的一叶扁舟上,在瑟瑟的寒风中,在凄凄的冷雨里,在飘忽不定的孤灯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结束了饱经忧患的一生。
这,就是你吗?才华横溢、抱负远大,却生不逢时、命运多舛的你!站在你的草堂旧居,我仿若看到你一领青衫,茕然孑立,清瘦孤索,黯然神伤,就像大廨里你的样子,目光深邃幽远地望着我,望着不可知的远方,继而发出沉重的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是心疼的。带着不可言说的心疼,徘徊在诗意草堂,唯愿在这个于文化历史长河中拍打出别样浪花的地方,与你一次次地神交,碰撞出精神的火花。一个不经意的转身,视线中恰好出现一株白玉兰,就在廊下花窗旁,孱弱的枝干上,倔强地顶着几朵月白的花。西下的阳光有一缕透过窗格打在花上,映出清冷的光。
顿时心头悸动——你来了?我来了。你在,故我在!对着它行注目礼,我望着它,也是望着你;它望着我,也是你望着我。
那一幕,与现下别无二致。撑着玫瑰灰的长柄伞,如潮的眸子里,唯有一棵开花的树:白里透着银粉的花朵,清清浅浅地开着,花瓣又清清浅浅地散了一地。
触目惊心的白,像极了你的诗稿,刺痛了我的眼,我的魂。“冷熏沁骨悲乡远”,一句词适时浮上心头,禁不住感叹,你与玉兰的风骨,实为相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