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只待成追忆
此情只待成追忆
——回忆我的母亲
梁彩玲
我从未见过我的外公,但我坚信外公是一个识文断字之人,否则不会给我的母亲取这么富有诗意的名字:江竹梅。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母亲随着从北京警卫师转业的父亲千里迢迢从河南来到了宁夏的盐池县城,后来又随父亲来到了盐池县最南部的山村——麻黄山公社,据说多年前那里漫山遍野长满了麻黄草,故得名。而现在那里地下又遍布石油,但在当时那里是最偏远、最荒凉的一个地方。那时我们的家庭成员只有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和六个月大的我。后来两个弟弟和妹妹又相继来到了我们这个家。
从我记事起,我只记得人家称呼父亲为梁主任,母亲为江老师,我那时还不明白那称呼的含义,所以有人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时,我会告诉他们:梁主任家的。后来才知道,父亲当时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母亲曾在当地的小学当过几年老师,后来母亲到气象站工作,但是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呼我的母亲:江老师。母亲讲,她高中毕业后考上了郑州气象学院,但当时只上了一年学,学校便将全部学生下放回农村劳动一年,还没等返校,这一年间母亲便嫁给了邻村英俊魁梧的在北京警卫师当兵的父亲,于是便随着父亲离开了故乡。母亲虽然一直在气象站工作,但不是正式编制的。长大后,我还时常问母亲一个问题:“如果您当年下放回家的那一年不嫁给父亲,现在是什么样的?”母亲回答:“肯定是一个城里的国家干部。”“那您现在后悔吗?”母亲笑而不答。
我十五岁以前的生活就是在气象站的大院里度过的。气象站在山顶上,周围人家很少,因为大部分当地人都住在山腰上和山脚下的窑洞里。父亲在山脚下的公社上班,经常是母亲做好饭不见父亲回来,我们便跑到山腰上对着下面大声喊“爸——爸”,于是对面山上便传来一声声“爸——爸”,而那一声声“爸——爸”也带给我们许多童年的快乐。那时父亲经常下乡,有一天,父亲又骑着摩托车下乡去了。下午天边突然刮来了滚滚的黄风,那是我遇见过的最大的一次沙尘暴,刚刚晴空万里,顿时天昏地暗,白昼变成了黑夜。我们和母亲围坐在饭桌旁等着父亲的归来。母亲让我们吃饭,她没吃。那时的我根本理解不了母亲那种焦急的心情。晚上九点钟,父亲回来了,我们高兴地迎了上去,母亲默默无语,而我分明看到了母亲在擦拭眼泪。我们一家人围着那盏煤油灯,听父亲讲述他那天的遭遇……
父亲平时也回来很晚,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兄弟就在那大院里和其他几户人家住着,附近有几家农民的羊圈。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时常听到牛铃叮当的声音和羊群的咩咩声,那是一种乡村独有的宁静与祥和。那时母亲每天得上班观测,时间雷打不动,早晨7点45分,中午1点45分,晚上7点45分,到对面的观测场,离办公室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夏天好办,天亮得早,又暖和。冬天晚上观测时,天黑,有时刮大风,但母亲不会迟到一秒钟。已经记不清多少个冬夜,我们姐弟几个呆在母亲的办公室,到观测时间时,我们姐弟轮流跟着母亲帮她拿手电筒,看着母亲重复着那些熟悉的程序:换风速自记纸,观测地温表,雨量筒……母亲一项项记录,我们瑟缩着幼小的身子在寒风中发抖。
那时农民家经常在早晨发现鸡窝前一地鸡毛,鸡不见了,据说后面的山沟里有狼和狐狸。有一次父亲晚上回来讲,他在经过一家羊圈时发现那里有一只狗样的动物,他用手电筒一照,看到了直立的耳朵以及发着绿光的眼睛,那不是狗,分明是狼。那时气象站分配来一个兰州气象学院毕业的江西小伙子,每次大院里剩下他一人时,他会害怕。有时候公社大院放映电
影,他去看完电影后天黑了,一个人走夜路害怕,他便去学校等我们姐妹下晚自习一块儿回家。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尚且如此,而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胆子呢?但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害怕什么。
那时没电,只有公社发电厂的一个古老的发电机(这台发电机据说现在盐池县博物馆陈列)每到天黑,便听到“突突”的响声,于是山腰上的灯便次第亮了起来,于是人们在灯光中谈笑风生,但十点便准时停电。有时候不发电的夜晚,人们便点着煤油灯,整个山村沉寂在一片漆黑中,直到一声声公鸡的鸣叫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每天我们放学回来,母亲已做好了饭,而等我们开始吃饭时,饭桌上却不见了母亲的身影,因为母亲总是担心在她吃饭的这段时间,仪器会出现故障,所以每天她都在吃饭前到观测场转一圈才回来安心吃饭,而往往吃的是她的一群孩子狼吞虎咽后的残羹冷炙。多少年来,母亲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而父亲也从最初的埋怨不解到后来的无话可说。
那里吃的是雨水,家家户户都有一口水窖,在夏季人们就将雨水收集到水窖里。有一年干旱,到处缺水,水贵如油,而气象站仅有的水窖也见底了,母亲就挑着水桶去关系较好的农民家去要水。傍晚,我陪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在那山路上走,直到气象站从四十公里外的大水坑拉来了几大车罐的水,将几个水窖蓄的满满的,我们不缺水了,也不用去看农民的脸色,反而被别人羡慕不已。
那时,我家养猪、鸡、鹅、兔子、鸽子等,母亲工作之余,要操心家里的一切。尤其是兔子,冬天的草在秋天就要贮好。所以,每天下午放学,我们都要和母亲去拔草,除了拔够当天的,还要拔好多好多,晾干冬天喂兔子。由于母亲的勤劳,我们家里一年四季,饭桌上总会有一些美味。而我的作文也因此内容丰富,《我家的小兔》《我家的鸽子》……我的作文有写不完的题材,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来读。
除了这些,母亲工作之余要做的事就是给我们做鞋、织毛衣,每一个夜晚,母亲不是纳鞋底就是织毛衣,我时常佩服母亲的巧手,一块块布片在母亲手里会变成漂亮的鞋子,一团团毛线在母亲手里能够变成漂亮的毛衣,并且母亲会给我们姐妹的毛衣上织上不同的花纹和字样,我曾经就有一件让我引以为傲的毛衣,上面写着“北京”二字,而姐姐的写的是“宁夏”。
小时候我觉得母亲好有文化,因为“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是母亲教给我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也是从母亲那里学会的。我后来背诵《木兰诗》背不下来的时候,母亲便流利地给我背着“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我惊讶无比,母亲告诉我,你只要真正记在心里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名字是母亲为我取的,在出生后父亲给我取名“彩莲”,其实多年后学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时觉得这名字也是很有诗意的。而在我上学的第一天,姐姐带我去报名时,母亲突然说,叫“彩玲”吧,她觉得女孩叫“玲”似乎更有“灵性”,只是母亲不知道多年以后我的名字竟然会这么响亮,因为有了手机,“彩铃”一词的使用率无比高,人们也常会把我的名字误写为“彩铃”。那时家里孩子多,父母工资不高,而母亲仍会给我们订各种杂志,《少年文艺》《小溪流》《红领巾》《故事会》,我们的视野因此而开阔,我的学习兴趣也因此而日益浓厚。
我们的小学在对面山脚下,从我家可以望见我的学校,同样,坐在教室里,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气象站大院,那高高的风向杆,白色的观测场栅栏。有一次老师讲“窗含西岭千秋雪”时,讲道:“气象站就含在我们的窗户上”。可是走起来距离很远,崎岖的小路,冬天被大雪覆盖,母亲便带着笤帚走在我们的前面,将不平坦的一段路上的雪扫掉,多少个日子,我们踩着母亲的足迹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小路上的脚印由小变大,由短变长。后来我们上了中学,中学要上晚自习。下晚自习后我和姐姐两人走在漆黑的小路上害怕。于是每天晚上母亲观测完了,便带着弟弟去接我们。中学就在山脚下。下晚自习后,我们从学校出来,抬头望望山腰,只要看到山腰上有一闪一闪的灯光,我们便勇敢地向上走,那是母亲拿着手电筒,而调皮的弟弟总是让它们一闪一闪的,且美其名曰:对暗号。母亲总是早早到那儿,有时下晚自习晚了,母亲便要受冻。那时的母亲默默地做着这一切,我们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总觉得这很正常。
在母亲那枯燥的工作中,我们却找到了乐趣,每个季节,母亲都要测量土质,有时走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摘到山杏,同去的叔叔有时还会挖上几只黄鼠,回来后用那温度很高的烘土箱一蒸,那可是无上的美味。
那里有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大会,持续十天,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有各种好吃的,还有每天两场秦腔,母亲爱听豫剧,但就在那里生活的十几年,母亲也喜欢上了秦腔。中午太热,我们多半是不看的。到了晚上,凉风习习,戏院里便挤满了人。我和弟弟妹妹早早下去占好座位(不过就是几根横放在地上的大梁)母亲8点钟观测完了就赶快下来,这时秦腔刚刚开始,我们边嗑着瓜子边看戏,那时的我竟也听得懂秦腔,我了解了很多古戏,如《白蛇传》《哑女告状》《铡美案》等,十点或十一点戏散场了,各村的人还要赶几十里夜路回去,而我们却迈着轻捷的步子,在月光下很快回到了家中。多年以后,每当我讲到鲁迅的《社戏》时,我总是能回忆起我当年看戏的情景,对于孩子来说,那是何其相似的一种情感啊!
那时的交通不便,城里的公共汽车两天才通一次,与临近的那个后洼乡分单双日,逢单日没车,你要想在那天去城里办事,你就必须走十几里山路到三岔路口去坐临乡的那趟车。还记得四年级的时候,我被评为县级三好学生,老师要带着我去县城参加表彰,那天就是跟着老师走了十几里路到那里坐车的。那一次,是我第一次进城,我特别兴奋,而母亲更高兴,因为再没有比自己的女儿取得荣誉高兴的事了。
小路上的脚印由小变大,由短变长,我上初中了,父亲将我转到了县城一中上学。上高中时我家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离开了那个小山沟,到了另一个镇上——大水坑镇。母亲也离开了她工作了十几年的气象站。后来上了大学。我与母亲的相聚便只有假期了,所以,母亲便盼着一个个假期的到来,而我也总是在假期到来时迫不及待地回到母亲身边。母亲不善言谈,她不会表达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只是默默为孩子们做着一切。或许是离家太久,大学毕业时,同学们踌躇满志,纷纷联系着工作,有留在首府的,有外出北京上海的,而我当时只有一个愿望:回家。一位高中同学也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毕业时他踌躇满志一定要留在首府,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他写道:“听说你要投身家乡的教育事业……”其实,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过什么事业,只是为了回到家,为了与母亲在一起。终于我如愿以偿,回到了家乡小镇,在镇中学当了一名中学老师,终于可以每天和母亲在一起。母亲是闲不住的,加上弟弟妹妹都在上学,家里开销很大,所以母亲在一家商场上班,主要还是为了挣钱贴补家用。我当时每月的工资260元,我自己留60元,200元交给母亲,我在尽我力所能及的一份孝心。生活在平静地继续,两年后我结婚了,家离得不远,每天下班我都要到母亲那里转一圈,我始终觉得那才是我的家,或许那是一种最平淡的幸福。
刚结婚时,母亲劝我先要个孩子,趁她还能带,可我没有听母亲的话。为了跻身于城市,我暂时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老公要到首府发展,我只好随老公到首府,于是再次离开母亲。我先脱产进修了两年, 那时边上学,边联系调动工作,母亲也会偶尔来到银川,住在我们租住的简陋的房子里,我当时在想,以后一定要买一所大房子,要接母亲来这里住。很快两年的进修结束了,最后一学期时,我的工作也有了眉目,“五一”的时候,母亲突发脑溢血,住院了,住了半个月医院后母亲恢复的不错,回家休养。暑假了,因为下学期要到新学校上班,所以假期我参加了他们的计算机培训班,一个假期也没能回去照顾母亲,母亲由大姐照顾。终于如愿,我的工作稳定了,“十一”假期,我迫不及待要回家,就在回家的头一天,9月30号,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母亲去世了。当我赶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我听姐姐给我讲述着母亲临终前几天的各种反应,现在想来那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吧!
一抔黄土将我们与母亲隔在了两个世界,整整十七年了。在母亲刚刚离去的日子,我的世界一片黑暗,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我不知道今后的道路该怎样走,我不知道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谁还会来呵护我?可是,生活在继续,当我知道自己必须面对这种伤痛,必须走出这种阴影的时候,我发现远在天堂里的母亲在保佑着我们。这么多年过去,父亲生活的很好,弟弟妹妹都有自己的家庭并且生活很幸福,大姐和二姐都当外婆了。我也学会了自己面对生活,我学会爱别人,我也在接受着别人的爱,我的生活平静幸福。唯有想到母亲,我才会体会到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痛。
去年,中央四台的《远方的家》栏目组其中的一站就是宁夏盐池县麻黄山气象站,我从屏幕上看到了那熟悉的地方,如今在那里工作的父女俩中的父亲就是当年母亲的同事,我们的邻居,这么多年,他们仍然坚守在那里。随着时间流逝,当初母亲离去时那种锥心的疼痛不再那么强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怀念,无尽的怀念。我经不住又怀念起母亲,怀念起曾经的岁月。
梁彩玲,女,中学教师。有多篇散文随笔发表于《银川晚报》、《新消息报》、《宁夏公安报》等,有两篇杂文收入《宁夏女性作家杂文集》。
责任编辑:白庐 立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