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对清白的男女
1
九十年代初期,章若男本来是厂里的流水线上的一个小妹。后来厂里因为发展需要,要几个销售人员,有外聘的,也可以内部上岗。
销售拿的是底薪加提成,说来没有当普工稳定,底薪也少,这对她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销售技巧的人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
可章若男不想每天只能待在死气沉沉的流水线上,仿佛一辈子也看不到头。销售干得好了,一笔单子的提成就够她在流水线上干几个月的了,于是一狠心,也报了名。
报名之后,还要经过销售部的面试,那天她有点紧张,不记得自己发挥得怎么样了,但最后她顺利通过了,那就是应该还不错吧!
销售主管是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姓潘,大家都叫他大潘,章若男第一天去报到的时候,他就笑着说,小姑娘啊,干销售就得会笑,你笑起来真好看,人老板看着一舒服,就不好拒绝了。来,笑一个!
他就那么温和地看着章若男,眼神暖融融地鼓励她。
她就跟着笑了,大潘还跟着夸她,说笑得漂亮,是个好兆头,一定会拉到单子的。
果然没多久,章若男就在大潘的的指导下拿到了第一笔单子,尽管不大,但这是个好开始。她买了一包烟送大潘,送的时候她想,这应该不算行贿吧?
大潘说了声谢谢就接了,还当着她的面儿抽了一支,说这个牌子不错。
后来,仿佛成了一种习惯似的,章若男每拿到一个单子,就会给大潘一包香烟,还是最初那个牌子。
有一回,大潘接过章若男的香烟正在抽时,碰到了别的同事,他惊讶地看着大潘说,哟,啥时候也学会这个了?
大潘含糊地应了一声,立马扯到了别的话题上。章若男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她心里还惦记着一个新单子,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那会,她的业务越做越熟练了,年底的时候,厂里还评了个进步奖发给她。资金虽然不多,也不是啥大荣誉,但起码证明了她走出流水线是正确的。
2
章若男死磕到了个大客户,可她还没来得及庆祝,厂里就有了流言,说那个订单是大潘私下做了手脚,让给她的。
彼时,大潘升到了销售经理,他手里有一些客户源,他可以看情况分或者不分给底下的人去做。
章若男磕到那个客户很难搞定,最初也不是交给她的,是别的销售拿不下来,她才顶了上去。
那个客户难搞到什么程度?压根不见她的人,她只好跟他的司机,保安套近乎,从他们嘴里套他的行程,然后蹲守。
有时候雨天很冷,她又进不了门里,就在外边缩着肩膀等。等客户出现了,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她得立刻挂上笑迎过去,因为她牢记着大潘的话,你笑了,人老板看着才舒心。
章若男就这么硬蹲了大半个月,客户被她的这份心思给磨笑了,给了她机会,而她利索地抓住了。
那天她回办公室递报销单,新上任的主管扒拉着那些单据,一张张地检查,说这个不合规定,那个超太多了,不给她签字。
章若男气得胸口发抖,她知道主管就是在为难她!而其他人也在背后窃窃私语,说赚了那么多,这点钱也要做手脚。
那时候,她心气儿高,受不了这个委屈,就挑明了说,你们要是有啥不满,直接说出来,别只会在背后阴阳怪气!
她没干啥不对的事儿,凭啥受这种破气?
后来,大潘了解了情况,他亲自签了章若男的报销单。
那会儿,偏巧又传出章若男要越过组长直接顶替主管的位置了。啧啧,这还不到五年呢。
别人才不管你的前因后果如何,只看得到她能得到的利,于是,变本加厉的流言蜂拥而来,他们还把当初她面试销售时的事儿拿出来说,当时,大潘也在面试现场。
那会儿,他们意属的共有三个人,两女一男,本来,三人条件都差不多,有人就想选那男的,说体力好。
是大潘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说那男的说话的时候歪眼斜嘴的,怕是小心思多,另外一女的则长得不好看,他们厂的产品跟形象有关系,最好是挑个顺眼点的。
就这么着,最终定下的是章若男。
3
章若男觉得心里有股闷气慢腾腾地上升,她觉得大潘是个好人,知道了自己能当销售兴许还有他的功劳之后,她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这些年,她对大潘一直很尊敬,除了工作上的事儿,两人私下甚至没单独吃过一顿饭。因为大潘结婚了,还有个儿子,她有一个女性的矜持自觉。
可是流言让她很愤怒,这侮辱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想澄清,还没想好怎么说时,大潘传来了婚变。他跟他老婆吵架,老婆一生气,拿杯子把他的头砸破了,那天要开会,他不得已就顶着绷带进了会议室。
不知道是不是章若男的错觉,她觉得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缠绕在她和大潘中间。
章若男提了辞职,信交到大潘那里,他叹了一口气,仿佛并不意外,他也是流言的中心人物,怎么可能无知无觉。他想说清者自清,但,这话虚假得他都不忍心开口。
可他还是想挽留,他说厂里明年要在别的城市设分公司,我想去。
他想他一走,流言也就会慢慢地散了。
他说她是个能干的人,他这些年带了很多人,就她的性子是最倔的,适合干这个,走了多可惜。
章若男听得很感动,可还是执意要走。
大潘沉默地在辞职信上签了字,递给她之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放在他面前,笑着说,以后,可就没机会孝敬你了。
章若男辞职后很是苦了一阵子,她还是干销售,但没在同行干,说起来可能有些不自量力的托大,她那时候私心里不想跟大潘成为市场上的竞争对手。所以,她进了个完全陌生的行业,销售技巧可以重复利用,只是产品的专业知识却要重新开始,等于又把苦头重新吃一遍。
她跟大潘没有联系,但还有那么一两个没跟着流言起哄的同事跟她交好,在她走后依旧来往着。
老同事说,你何必去新行业?老的做起来顺手。
她笑笑,说反正我还年轻,多了解个行业也不坏。
老同事又说,你不知道,我打听来的,上面是真的想升你当主管,你的业绩能服人,你啊,为了别人嘴里那几句闲言碎语就走了,也太便宜他们了!
章若男递了根烤串塞到旧同事嘴里,让她没工夫继续说。她也知道,辞职这事儿显得自己反应很大,在某些人看来,倒像是心虚所以逃了似的,不过她确实也有些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4
当年,章若男自己家就是被一个小三给破坏了的,她妈喝了农药,他爸跟小三断了。可她妈也没救回来,她爸又找了新后妈,她不想待家里,所以才早早地出来打工赚钱。
大潘没婚变的话,她还能当那只是场没凭没证的流言,人家夫妻感情好好的,流言就只是为了抹黑她编造出来的,可大潘婚变后,性质就不同了,仿佛有了事实佐证她就是那个祸首。
于是,她跑了。
后来还有一次聊天时提到了大潘,旧同事说大潘帮了她一个忙,想送点礼,却又不知道送啥好。
章若男就说,送烟呗。
旧同事白了她一眼说,潘经理不抽烟。
章若男僵了一下,有点不敢置信,他不抽烟?可有时候别人发他烟,他接的啊!
旧同事说,你傻啊,那肯定会接啊,不接不是不给人面子么,不过他都是接了不抽,回头给了别的抽烟同事。
那天,章若男的思绪有点不稳,她亲眼见过大潘当着她的面儿抽烟,她猛然想起,那天同事惊讶地问大潘啥时候学会了抽烟时,他给含混过去了。
明明他并不会抽烟,他那样做,只是不想让自己送的那点谢礼显得尴尬且多余吧?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算起来共事五年,他对她很好,她感激他,却从来没有好好地观察过他。要不然她怎么会想当然地认为,他平时不抽烟只是他素质好,不想在公众场合让大家吸二手烟呢?
章若男心里有些酸涩,也很惭愧。但她不可能再回去给大潘说点啥做点啥了,她那些笨拙与粗心的感激,将会一辈子歪歪扭扭地留在那儿。
没多久,旧同事也离职了,大潘也就消失在她们的话题中了。
5
后来章若男结了婚,事业上也慢慢顺了,很快有了个女儿,她很少想起大潘,但一直记得这个人,只是再没跟人说起过他。
四十岁的时候,她遭了一场变故,丈夫出车祸离开了她,她没有再婚。
哪怕是单身带着女儿,她过得也不坏,后来女儿大了,迟迟不找男朋友,说是太忙了,谈恋爱麻烦。
她哭笑不得,年轻人竟然嫌这事儿麻烦,她跟女儿说,那是你没遇到过舒服的恋爱,会让人舍不得。
女儿理直气壮地问她,那您谈过舍不得的恋爱吗?跟我爸是么?
章若男语塞,她跟丈夫只是合适,互相不讨厌,两人共同经营着一个家,没有遇到什么波折诱惑考验的时候,他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面对女儿的挑衅,她只好改变策略说,正因为妈妈没有经历过,觉得很可惜,所以希望你能早点体会到。
女儿若有所思,觉得有道理,便同意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找对象很麻烦,可以让章若男代劳。
章若男抚额,便张罗着替她相亲,介绍人给她说了一家,比女儿大几岁,也是工作忙没时间认识小姑娘。
那家人,姓潘。
章若男听到这个姓氏,莫名觉得有些亲切,加上对方的条件听着不错,就替女儿应了。
见面那天,女儿把她也拉上了,她也怕女儿孤身会出啥岔子,就去了。
可没想到,跟女儿相亲的人,竟然就是大潘的儿子,他也跟章若男一样,陪着自家孩子。
二十多年过去了,彼此都老了,说起来章若男做销售啥没见识过啊,可一见这故人,竟然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她脑海里就记得一句话,来,笑一个。
她笑得有点用力,大潘也跟着笑了,她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他俩把儿女撇在一边,聊了起来。
6
大潘原来早离婚了,就在章若男辞职后不久。
章若男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就嗐了一声,你别瞎想,跟你没关系,就是过不到一块儿了,早离了大家都不难受,我们也没成仇人,她后来再婚了,隔三差五跟儿子一起吃个饭。
章若男觉得自己紧绷的头皮慢慢放松了,又问,那这么多年,就没找过?
大潘的指腹摩挲着杯子,轻轻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章若男又觉得自己的头皮绷上了,她还想问点啥,女儿已经过来了,脸上看不出表情,说妈妈,我们回去吧。
章若男看这样子就明白了几分,她却也没有多少失望。她跟大潘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经常聊天,两人竟然住得不远,走路也就半个小时。
有时候不得不得感慨一下人与人的际遇,这么多年竟然一直都没碰见过。
大潘时不时约章若男一起跑步,那天两人顺着公园跑了一圈又一圈,章若男累得有些晕,大潘递过去一瓶水说让她休息,他一个人再跑两圈,她说你咋这么拼?
他声音有些低沉地说,多锻炼才能活得久点,我比你大呢……
章若男听得心里一动,这话扯上了自己,就变得有些暧昧不清了。
说实话,这些年她一直没再找,并不是厌恶男人,只是总觉得缺了点啥,没有非得再有个家的理由不可。
现在,她跟大潘这么来往着,她并不反感,两人一起聊天,一起锻炼,一起说儿女经,像对岸的两根藤,越过了岁月这条河,触碰纠缠到了一起。
话是大潘挑明的,他拿着体检报告跟章若男交的底儿。他说自己体内有颗瘤子,之前怕是恶性的,一直没敢说,现在,确定是颗良性的,他还能好好地陪她个二三十年,问她愿不愿意。
章若男觉得有啥东西掉进心里,那个重量一下子把她压踏实了。
谁能想到,当初本来是儿女要相亲的,结果两人父母却成了一对儿。
大潘说,幸好当时他俩没看对眼。
7
两人在一起没多久,章若男病了,突然一下子就晕倒在大潘面前。她之前工作喝了太多酒,肝功能有了损伤。
醒过来的时候,她有些自嘲地说,你还担心比我大,身体没我好,结果啊,却是我先倒下。
有天大潘不在,女儿留在病房里,说妈,潘叔对您真没得说,当时你在抢救,他在外面哭得都站不直,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说换肝就能好,他就直跟医生嚷嚷着把他的换给你。
章若男也觉得奇怪,他俩有情她知道,但有多少呢?多到他愿意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割让给她么?
出院后,章若男需要格外注意饮食,她的一日三餐全是大潘严格按医嘱准备的。
那天她喝粥的时候不小心洒到身上,粥很烫,大潘赶紧过来替她擦。她看着大潘微低的头,这个角度其实她不陌生,当年她还在他手下跑销售的时候,需要汇报时,她站着,他就坐在那儿低着头,然后就会被他脑袋上的两个旋吸引住。
不知不觉得,她伸手摸了一下,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问出来了。
她说,你是不是早就看上我了?
大潘没否认,当初面试时,他就觉得她最顺眼,他想要这么个小姑娘在自己手底下做事。
不过,也仅此而已。他比她大,已婚有子,干不出这种让人当小三的事儿来。她该有个好前程,有个相当的男人,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可感情这事儿,有了念头,再怎么跟自己说要一视同仁,还是难免会有点失智的地方。比如,那包烟。他的支气管不太好,就算在客户那儿,他也不抽的。但对着一个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忐忑又激动地向他表达谢意时,他承认,当时受了蛊惑,当着她的面儿抽了一根,还表示她送得合心。
于是谎言有了一次,就要无数次来圆。后来,傻姑娘次次送,他也只好次次都抽,抽完他就会咳嗽,他当这个是惩罚,却又有种隐秘的快乐。再后来,他闹婚变,章若男要离开,他有不舍,但也觉得这样更好。
他尊重她,也尊重命运。
再次重逢时,他知道她还单着身,心就活了起来。有些人,可能这一生你们都很少想起来,你觉得他们只是记忆里的一个名字而已,但只要对方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的眼你的心,就控制不住要落在对方身上。
大潘觉得,这是老天给的缘份。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是当初我儿子看中了你女儿,我也想让他收回去,先让给他老子再说。
章若男感慨看着大潘鬓角藏不住的白发,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已经开始的一些衰老的气息,她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体不受控制的虚弱,但她却一点也没觉得太晚了。
如果当年他们真放任了自己有了啥,她会看不起他,也会瞧不上自己。他们保住了心里那点纯粹的底线,才能在走过半生时,换来了如今踏实舒心的自己。
于是,她也跟着说了一句,咱们,还是命好。
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也自自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