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慧良: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刘连群)2

    二
    “彦芝,你还要不要慧良了? ”
    “要不要……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
    “你没见张福通打孩子多凶,这样下去打废了怎么办? ”
    “张先生是爱打孩子,连我看看也心疼,可人家不是为着咱们孩子学玩艺嘛,这教戏自古以来就是……唉!” 
    这是厉彦芝私下里一位朋友的对话。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教戏从来就叫“打戏”,不打不成材,他这人当爹的也不好干预呀。不过,张先生的“打戏”也太粗暴了,一句学慢了,把子没跟上,扬手就是一个嘴巴。有时还抄起家伙打,枪杆、刀坯子有什么算什么,弄得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母亲见了不敢阻拦,难过得背后抹眼泪。厉彦芝犹豫了好多天,后来也是怕张先生哪天失了手,真的把孩子打成残疾,一辈子就算毁了,才给慧良换了一位叫潘奎祥的老师。潘曾在《西游记》中饰演沙僧,对南派的戏会得多,教戏的时候也打人,却不像他的前任那么凶了。
    旧年间学艺,挨打这一关是逃不脱的,差别只在轻重多少而已。尽管如此,比起同年龄的其他孩子来,厉慧良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因为有专门的老师教,这些老师虽然都没有多大名气,教的东西却很规矩,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基本上是正的京派路数,要求又非常严格,这样就为他打了很好的基础。如同练习书法的描红,不见得一上来就写名家字帖,只要字形、结构和运笔的方法是正确的,描久了就能够掌握写字的基本功。这一点对于初学者是非常重要的,避免了把路子走歪,才有日后的提高和飞跃。所以厉慧良后来总是强调,早期学戏不必非找名师,却一定要投明师,能教而且善教的明白人。同时他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也很推崇南方先教功、后说戏的教戏方法,即先让孩子们掌握基本功和技巧,然后再教戏,在教戏的过程中又贯穿着练功和运用技巧,这样反复锤炼,功夫就深了,技巧也就精熟了。但戏,包括功架、表演等方面,还是要走北方京派的路子,大气、细腻、讲究,是南派所比不上的。这也就是他后来所总结的成功经验之一——“南功北戏”。
    厉彦芝带着孩子们在更新舞台演了一个时期,宁波的一位周老板来上海约角。慧良的义父、原来学武旦的李寿仙向他推荐孩子戏,他起先不以为然,连看都不肯看,等到被李拖到剧场亲眼看了一场,喜出望外,当场定下约十几个孩子去演戏,每月包银共付七千块,报酬应属相当优厚了。孩子们到宁波一炮而红,剧场连日爆满,喜得周某人合不拢嘴。最叫他称心的是孩子班有求必应,原来一般京角跑外码头,越是拿手的好戏越不肯轻易露演,偶而答应一次也得另加包银。厉彦芝是票友出身,没有这种习气,也透着点“外行”,竟然主动问人家要什么戏。人家点的自然都是硬戏,叫座的重头戏,他丝毫不讲条件,一般照办,剧场的业务于是就红火了。周某人高兴得经常给孩子班送鱼、送肉,还领孩子们去庙里游玩,主客相处的十分融洽。不过在演出过程中,也暴露了一个问题,就是孩子们和当地的大班合演,人手生疏,总得排戏,换一个班子就要重排一遍,浪费了许多时间、精力。有的朋友就向厉彦芝建议,干脆再招点孩子,自己组个正式的班子吧! 厉彦芝觉得有理,就又收了一批同行、朋友的子弟,经过一番细致的筹备,于1936年在宁波正式成立了“厉家班”。当时厉慧良十四岁。
    厉家班立帜后,到汉口、南京、无锡、芜湖等地巡回演出,一路甚受欢迎。在汉口时演由厉慧良挑梁的全本《珠帘寨》,文武兼备,阵容齐整,一时大出风头,厉家班的名声大振。当年,上海出版的《艺术生活》用整整两版的篇幅,刊登了系统介绍厉家班的文章和照片,其中厉慧良分别饰演赵云、乔玄、杨延辉等角色的剧照,或扎靠,或穿蟒,或着箭衣马褂,虽然个子不高,脸上仍带着稚气,却身段舒展大方,表情生动自然,而且已经隐隐透出了一股帅劲儿,一点俏皮,显露了他在这方面的潜在天赋气质。
    十三、四岁这两年,是厉慧良在孩子班里最为风光的巅峰时期,戏学得多,演得也多,而且演一处红一处,发表了剧照,灌制了唱盘,真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了。但艺途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特别是对于学戏的男孩子来说,未成年时的走红远远不能保证终身受用,昙花一现者处处皆是,前边还有着艰险的关隘,更严峻的考验。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全面加快了侵华步骤。转年日军飞机骚扰武汉,轰炸、扫射。正在汉口演出的厉家班,参加了在汉口大舞台举行的宣传抗日的各剧种联合公演,推出了由厉慧敏、厉慧良、邢慧山主演的进步剧目《抗金兵》,激励人们维护民族尊严的斗争精神。戏结束时,世界学联的代表们上台祝贺演出成功,并且在厉慧敏的银扇上签名留念。时局越来越紧张,厉彦芝决定带班撤向大后方重庆。一路乘轮船入川,满船都是逃难的人们,到处人满为患,晚上舱里挤不下,有的人就在甲板上铺块油毡睡觉,厉家班的孩子们亲身体验了战乱给人们带来的苦难。
    好容易到了重庆,在章华戏院安顿下来,又赶上日军飞机扔炸弹,一时硝烟弥漫,火光冲天,路人奔跑躲藏。孩子们躲在戏院的栅栏门里惊恐地望着,街上一片混乱和呼叫声,不少人被挤倒踩伤,还有的被烧死,景象惨不忍睹……
    就在到重庆的第二年,一场个人的磨难降临到了厉慧良的头上——他倒仓了。
    戏班子所说的“倒仓”,就是人们一般都知道的青春期变声。这本来属于生长发育中的正常的生理变化,然而对于靠嗓子吃饭的艺人来说,却事关一生前途。高亢宏亮的嗓音忽然变得喑哑了,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能不能变好,一旦不能恢复,就意味着终生的缺憾,影响到艺术生命的延续,要不怎么比喻为倾“倒”了粮“仓”呢!
    不论厉慧良的嗓子能否倒过来,眼下却是唱不了大戏了,出于对戏班业务的考虑,厉彦芝不得不忍痛提出撤换主演,摘下爱子的“头牌”。可是老师们不同意,说他的嗓子虽然暂时不行了,份儿(实力和影响)还在,文戏不行,攻武的嘛。此议暂时搁置。赵瑞春老师私下找到了厉慧良,告诉他要换主演事,还说: 想给你排大武生戏《铁笼山》,你爹说你唱不了……慧良听罢,倔强地一梗脖子: 我唱得了! 赵老师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好,小子,那你可得苦练!
    三
    夜,漆黑的夜,铺开浓稠的无边的睡意,覆盖着沉寂的剧场,鸦雀无声。
    后台,晚上演出时最为忙乱、嘈杂的地方,此刻作为艺人们的栖身之所,也静下来了,睡得正香,悄无声息……
    忽然,在一间隔开的小屋里,响起一串清脆的闹钟的铃声,在静夜里显得分外疾促。响罢,稍静了一瞬,重又响起……再停,然后紧接着又是一串铃声……
    一连三次铃声大作,终于把床上的睡者拖出了梦乡,驱散了他的最后一丝睡意,迫使他穿衣下地,从床下取出脸盆和洗漱用具,跑着去刷牙、洗脸,又跑着回来,把床上的铺盖一卷,挟着走上舞台,铺在台板上,再披上武生穿的硬靠。开始练功——这时,已经哑然无声的三只闹钟,指针齐指着凌晨三点。这是厉慧良给自己规定的练功时间,两点三刻起床一刻钟准备,三点准时开练。为了防止睡不醒,提前对好了三只闹钟,接力般爆响,当他睡意正酣的时候,那三阵急如星火的铃声活赛三道皮鞭,无情地朝身上抽打下来……
    把自己逼得没有了退路,没有了一丝拖延和怠惰,每天要一气“拉”两三出大武戏,就是把每出戏的身段、技巧走一遍,再在铺盖上练翻摔,如吊毛、倒扎虎、正反抢背等。这些都练完了,天光刚刚发亮,他也该去喊嗓子了。
    他清醒地知道,不这样拚命不行,别的路是没有的。截止倒仓以前,他的路一直很顺。娃娃主演,走红童伶,现在不行了,变声如同在一马平川的大路上横现出一条大河,上面没有现成的桥,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渡过去。过去以文戏为主,武戏为铺,如今把位置颠倒过来,可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原来的那点武功基础,唱大武生远不够用。一次演《八蜡庙》里的黄天霸,回到后台,帮着打把子的侯六叔问他: “厉老板,刚才'四击头’打完了,你走的是什么身段呀? ”他如实回答: “抢背。”侯六叔乐了,恍然大悟似地拉着长声:“噢,那是抢背呀,我还以为是卷铺盖卷儿呢!”
说完,扭头走了,丢下他立在那发征,半天才闹明白人家在说损话,挖苦他的抢背摔得不成样子,跟卷铺盖一样! 话虽然难听,却难怪人家嘲讽,一个唱武生的,连抢背都摔不好还行? 从那天夜里起,他把铺盖摊在没有地毯的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往上摔,非练成不可。几天后再演,他在台上翻了个又高又脆的硬抢背,侯六叔又笑模悠儿地问他: “练了吧? ”他点头不语。侯六叔拍了下他的肩膀: “好小子,有心胸,有个斗劲儿! ”
    他的跟头功,原来也不过关。小时候演《泗州城》里的小猴,四个小猴挨着个儿翻跟头上场,他是最后一个,怕前边的同学翻的难度太大,或者把他唯一会翻的“踺子小翻”给刨了,他就没的可翻了,总得事先央求人家手下留情,答应散了戏请客。尽管这样,调皮的小伙伴在台下应了,上去仍然故意出难题,弄得他无可奈何。后来他向老师提出学跟头,老师怕出事一直不肯教。演《水帘洞》,他饰演孙悟空应该翻着上,老师对他的跟头不放心,也不让翻。他不甘心,开戏前在台上练“出场前扑”,怎么也找不到花儿,一次又一次一挨摔,把肛门都蹬破了。老师受了感动,才辅导他练跟头,终于练得能够连翻四个“前扑”,掌握了“小翻蛮五”、“小翻跷子”、“提筋前扑”等各种难度大的翻跌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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