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安顺有龙（下） 2019年第44期 （总第399期）
宋茨林
春节耍龙，轰轰烈烈。那可是旧时安顺的节日盛典。
当然，参与盛典的还有舞狮、跳花灯、跳神和跳花等，都值得说一说。
跳花灯以普定最为精彩！普定的马官花灯是“贵州西路花灯”代表，曾出现过徐荣华等号称“岩山精灵”的杰出艺人。千年的灯，百岁的人，令我神往。
马官花灯 图片来源网络
神即地戏，是安顺屯堡人怀念先祖与故土并演绎征战故事的文化活动，有“戏剧活化石”之称。正月间跳地戏，跳的不是温柔之乡的梦幻，而是古代战场的风云，还有对遥远江南的思念。
跳花，是最接地气和最富生命意义的民族奇葩，在安顺近郊的跳花坡上绽放，所展示的高难动作、苗家芦笙以及苗人服饰都极美丽，可惜现今的许多苗女在平日里均改穿现代时尚服装，使安顺失却一道美丽风景。
舞狮，似乎不算安顺土特产，而是外来人带来的活动。在我小时候安顺有个“搬运工会”，工会人员中有不少北方大汉。有老人说，这些北方人多系抗日老兵，抗战胜利后因种种缘故留在了安顺，又因种种缘故只能从事粗重的搬运工作，除了“扛包子”就是拖板车，春节时他们的主要活动是舞狮。中国的舞狮有南派与北派之分，他们舞的是“北狮”。“七十二行，板车为王”，这些干粗活的“王者”舞起狮来十分矫健。看得出来，他们想念遥远的北方。
说起舞龙，普定人最引以为傲。但他们不叫“舞龙”，也不叫“耍龙”，叫“冲龙”。所谓“冲”，就是把烧熔的铁水抛到空中，并立即使用状如网球拍的板状器具猛击铁水，使之“冲”向舞动的彩龙和舞龙的好汉，场面甚为酷烈。为何对神龙如此暴烈？其意难解！
普定“冲龙” 图片来源网络
安顺人舞龙叫“耍龙”，既“耍”且“冲”，但不是使用铁水而是使用威力足够的炮仗和火力十足的“嘘花”即焰火。“冲”起来不亚铁水。
安顺人耍的彩龙仅我所见足有三丈多长——据说还有更长的——由十数人各持一个“龙节”串联成一条巨龙，威风八面。前有一个年轻后生手持彩杆，舞动一颗安装在彩杆上端、可以旋转且能发出响声的彩珠，逗引龙的走向，诱使龙的翻腾。龙头巨大而沉重，须由两个以上壮汉轮换舞动。龙头跟随前面的彩珠亦步亦趋、俯仰旋转、扑跌跃动，做出欲吞宝珠而屡试不得的狂暴之状。而龙身各节段则与龙头一体联动，屈从而又张扬，盘曲而又直拗，柔韧而又刚猛，巨龙的每个关节都显得十分灵动，活生生的一条恶龙就这样在安顺舞龙汉子的手上神奇旋舞起来。最有趣的是龙尾。舞龙尾的汉子精悍、狡黠而又滑稽，无论天气多冷，他都要赤膊上阵。他手持一柄大扇子，借以防御炮仗和嘘花的冲击。他把最后一节“龙杆”夹在胯下，嘻笑怒骂跳跃腾挪，在炮火的集中轰击下做出种种视死如归的无畏姿态。他用他的强劲有力的双胯控制龙尾，犹如龙舟的掌舵手，使龙身在剧烈滚动时不致失去平衡。耍龙尾的不一定是龙队的领袖，但一定是龙队的明星。他承受了最多的也最猛烈的炮火攻击，但只要有小孩们的惊叫和大姑娘小媳妇们欣赏的目光，他就会变成一个如痴如醉的“人来疯”，让人们永远记住他那矫健的身手和他那迷人的坏笑。
接待龙灯的，是沿街的商铺或富家大院的显贵。炮仗嘘花越多越猛，越显出主家的气派，往往形成多家的竞争，把场面不断推向高潮，而耍龙的汉子们也越加表现出“人来疯”的劲头。
安顺耍龙给我留下两个深刻记忆：一是龙头制作得十分狰狞，二是耍龙的队伍很有特点。
安顺人制作的龙头，不仅硕大，而且极其凶恶。据说有位胆小女子误入放置龙头的小屋，竟被那个龙头的凶样吓软在地。
耍龙场景 图片来源网络
安顺舞龙，屠业称雄。这些杀猪卖肉者多聚居“杀猪巷”，有经济实力，有强悍体魄，有爱玩爱耍的兴致，有抱团做事的帮会侠气。因此，由这些人精选人才组队，令其他龙队甘拜下风。
旧时的安顺山城，街道起伏不平，落差很大，形成“波峰”与“波谷”交替出现的地形特征。比如，老东门桥处是“波谷”，与之对应的老东门坡与老西门顶便是“波峰”；老四官桥处是“波谷”，与之对应的老北门城门洞与炮台街路口处便形成“波峰”；如此这般，安顺城的街道便形成许许多多曲折有致的起伏曲线。各家龙队便沿着这些曲线蜿蜒起伏，在骄傲自大的巡游中作出各种各样的美妙翻腾。
安顺的耍龙活动多在夜间举行，龙灯晦暗且闪烁不定，反倒形成了神秘色彩与恐怖气氛。当龙队从“波峰”向“波谷”缓缓下行时，宛如彩龙从天而降；当龙队从“波谷”向“波峰”，慢慢远去时，便会产生彩龙升天的幻觉。最妙的是，在龙队行进之中，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壮汉高举火把，另一壮汉向火把猛然抛起一把松香粉末，立即在龙嘴处燃起一个巨大火球，谓之“龙打哈欠”。当此之时，既惊且喜，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身在何处！
据说，耍龙活动结束之后要烧龙，使之升天，来年再制作新的彩龙。
我没有见过烧龙，只听说烧龙仪式在黄昏时分举行，选在河滩上或龙王庙附近。烧钱化纸焚香膜拜念过咒语之后即行点火，火光一起便有青烟冒出并升空而去，形如巨龙。与此同时，天边会传来鼓乐之声并有闷雷滚过，情景肃杀。
俗话说，深山出虎豹，海是龙家乡。安顺不沿江不靠海，何故有如此强烈的“龙意识”？
地质学家说，安顺地区千万年前是一片汪洋大海，有安顺城郊的“螺蛳山”和关岭新铺的“贵州龙”（注：应为关岭鱼龙）为证。地质变迁使安顺地区陡升为高原内陆，且地处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呈现典型喀斯特溶岩地貌，成为严重缺水地区。以花江大峡谷为例，水在谷底流，人在山上渴。
关岭鱼龙化石 说明此地在2亿年前是海洋 图片来源网络
也许，缺水的人们在潜意识里十分想念千万年前的那片汪洋，十分想念那个龙的世界？
在安顺，有“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的说法。因此，安顺人特别怕旱。
1991年夏天安顺发大水，普定抄纸堡的庄稼地被洪水冲得只剩下光秃秃的“老底板”；而幺铺红湖厂至宁谷大顶寨则凭空出现了一条浩荡大河。省里大领导前来视察灾情，我作为记者跟随报道。从红湖厂上船，经上羊场、下羊场以及老塘官等多个村寨航行，田园房舍均淹没在我们的航船之下。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航船在此经过，可见洪水有多大！但洪水来得猛也退得快，安顺人奋力救灾，很快恢复了生机。
安顺乡民认为，龙王发脾气引发了洪水，但受灾的只是“一条线”，庄稼不至于绝收。若龙王不降雨造成“一大片”干旱，必会导致饥荒。龙王庙遍布安顺城乡且香火不断，这是山民在提醒龙王，不要只记得千万年前的汪洋大海而忘了今天的干涸土地。我固执地认为，“龙图腾”是生产力落后的农耕社会的产物，要实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赖龙王的善心。正如一位伟人所说，而对自然灾变，无能为力的人们需要一个万能的上帝，于是便出现了上帝。“龙图腾”的产生似乎同于此理，对龙的希望与恐惧混合渗透，变成了扭曲的崇拜！
安顺龙王庙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但是，“龙图腾”的内涵绝非仅此而已。文化精英和民间底层对“龙图腾”一直存在质疑。
在《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笔下，神龙一点都不神。哪吒在海边嬉戏使用乾坤圈击杀龙王三太子，触犯天条后“剔骨还父剔肉还母”，并托魂于荷花恢复人身，实现了脱胎换骨的升华。东海小白龙坏事做尽遭到惩罚，变为唐僧胯下的坐骑，老老实实地驮着圣僧到西天取经，接受改造完成自我救赎。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到龙宫借宝，轻而易举取走“定海神针”并引发海啸，弄得龙王目瞪口呆。在吴承恩笔下，人、猴、猪，都比龙可爱，比龙有本事。值得注意的是，吴承恩对“龙图腾”的冒犯并未遭到围攻与封杀，而《西游记》至今仍是四大名著之一。这是吴承恩的胜利，也是人对龙的胜利！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小时曾听一位安顺老石匠说，在安顺贯城河上众多的老石桥中，有一座桥的拱顶使用“鲁班法”装设了一柄“斩龙剑”，对恶龙产生了巨大震慑作用，确保了安顺的平安。我曾与几个小伙伴到贯城河上搜遍每座石桥，虽未发现“斩龙剑”，但消减了我对龙的恐惧。
“斩龙剑”，这才是我心中的“图腾”！
“龙图腾”的一个要点，就是要求我们去做“龙的传人”。但是，要做“龙的传人”，至少有两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第一个障碍是专制帝王对“龙图腾”的垄断。历代帝王，特别是明清两朝的帝王，皆以“真龙天子”自命，“龙图腾”是他们的专利，是他们欺骗和恐吓百姓的工具。所谓“龙袍”“龙椅”“龙兴之地”以及八旗军队的“龙旗”等等“涉龙”的东西，都是王权专制的象征。平民百姓若不慎使用了龙的形象或龙的徽记，便属于罪可灭族的“僭越”。皇子皇孙才是真正的“龙的传人”，平头百姓只能做“龙的奴隶”！
普定冲龙场景 图片来源网络
第二个障碍是一个难以破解的纠结。典籍告诉我们：“一龙生九子，九子九个样。”这就肯定了龙是多种多样的。而且，既然有四海龙王的设置，便说明有众多种类众多数量的龙们需要领导和管理。种类多、数量多，必有“左中右”之分、公母之分及善恶之别。要做“龙的传人”，该选哪一种龙哪一条龙做祖宗？能不纠结？
我坚信有此纠结者非我一人。请看哪些耍龙的安顺汉子，他们也许不够英俊，不够威猛，也不够博学，但他们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因此他们坏笑着把龙头握在手中，把龙尾夹在胯下，龙要翻腾龙要折腾，全看好汉们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这样我就约略知道了安顺人为何把舞龙叫做“耍龙”的原因。这个“耍”字很有安顺特色，意味深长得很！
我怀念那些耍龙的安顺好汉，他们操纵龙的翻滚，决定龙的走向，使我看到了人的自由，人的欢乐！
2019年春于盔甲山下
· 作者简介
宋茨林：退休报人。曾任《安顺日报》副总编辑、《安顺晚报》总编辑、安顺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曾是贵州省报纸副刋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业余写作小说、散文并从事文艺评论。出版有散文随笔自选集《我的月光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