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读《知堂回想录》:历史已经证明曹聚仁是对的
尽管长假苦短,返工却是必须。高兴的事情是许多寄书的快递都到了,比如香港牛津版的《知堂回想录》与《旧日风云》。《知堂回想录》已经是三印,《旧日风云》也出到了三集,看来好文字总归还是有市场。
2019年7月香港曾有一个牛津新版《知堂回想录》分享会,许礼平在会上分享了《知堂回想录》出版前后的故事,他的发言稿就收进了《旧日风云》三集中。我原来也曾写过一篇钩沉《知堂回想录》出版故事的文章,因局限于文献资料不全,文章始终未能结尾。随着牛津繁体字整理版和手稿版的先后问世,《知堂回想录》的故事终于可以有个完美结局了。
作为读者,在“完美结局”之外回望《知堂回想录》出版的风风雨雨,我感触最深的是曹聚仁先生的使命感、历史感和文献感。他从1960年向周作人约写“自叙传”时,就深知这部书稿一旦写成,将会成为珍贵文献;如果未能促成此事大功告成,将会有愧于历史。当时之世,能有这种见识而又愿意出头露面、不避艰难、几乎拼了性命以求圆满的人,实在没有几个。曹聚仁先生不独见识超乎常人,其担当之勇气和行事之坚韧也非常人所能及。
曹聚仁喜欢鲁迅,也喜欢周作人,他自称是“双崇拜”。但是他极力促成周作人撰写回忆录并设法筹措出版,则不仅仅是救济知堂于当时,也不仅仅是“慰故人于地下”,而是有着深远考虑。按当时的情形,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任何党派给他布置过这样的任务,面授过类似的机宜,甚至连暗示也不曾有过。相反,实则并没有什么人欢迎、支持他做这件事情,出版过程中一路横生的波折和频生的意外就是明证。
在1970年三育初版《知堂回想录》的“校读小记”中,曹聚仁先生曾说:
“此刻看了全书,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承认这么好的回忆录,如若埋没了不与世人相见,我怎么对得住千百年后的社会文化界?”
这就是他的大判断:他在乎的不是此时此地,而是“千百年后的社会文化界”。他的使命感是自我赋予的,他的历史感是面向未来的,他的文献感是抢救为先的。
此书出版的前前后后,他多次表达过类似的焦虑、忧虑乃至远虑。他甚至说过“我个人愿受任何处分,绝无怨言”的话,坦承自己“并不居功,也不辞责”的态度,其原因,就是相信回忆录“都是第一手史料,值得保留下来”。
据曹景行文章披露,他们在内陆生活的曹家人,1967年读了《人民日报》10月19日四版“怒斥中国赫鲁晓夫一伙包庇汉奸文人、攻击鲁迅的罪行”的整版文章,“犹如晴天霹雳、大石压顶”。文章中不点名批判了曹聚仁,家人一看便知大事不好。文章说:
“当时,有一个拜倒在国民党门下的无耻文人……特别卖劲地替周作人吹嘘——这批牛鬼蛇神,里应外合,内外夹攻,闹得乌烟瘴气,令人十分愤恨。他们简直要把这个大汉奸快要捧上天了。”
然而,也就是在那时,人在香港的曹聚仁还在为《知堂回想录》的出版奔走,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
“弟年已衰老,入墓之日已近。对于故友的遗著(周作人1967年去世——引者)以及现代文献之保存,不敢放弃责任。如老人著作由弟手中淹灭,弟何以对世人?”
当时他或许并不清楚北方对他的讨伐言论。不论知道与否,他这几句话都可以看做是对“大批判文章”的回应。
1968年《南洋商报》连载完《知堂回想录》后,曹聚仁先生曾欣慰地对人说:“知堂老人地下有知,一定深感盛情的。这是对百年后史家交代了一件大事呢。”
三育版《知堂回想录》出版后,曹聚仁把全部手稿转交罗孚先生保存,说:“兄可留作纪念,三五十年后,也许将是一份有价值的文物呢。”
这就是曹聚仁先生最让我感佩之处了: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在无数的癫狂与颠倒包围下,他依然坚信“百年后史家”,坚信“三五十年后”,甚至坚信“千百年后的社会文化界”。他的这一信念究竟来自于哪里呢?他只是简单地相信历史、相信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