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洲上的文事
作者:李家海
鹦鹉洲名头很响,不排除借了李白的光。李白游览黄鹤楼,诗兴大发,本拟挥毫泼墨,见了崔颢的诗,深为叹服,觉得难超越,道一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唐才子传》),不再下笔。唯英雄能识英雄,李白眼光不差。崔颢诗中一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兼之李白对此作的推重,让鹦鹉洲再度流布天下。
江汉揽胜图
琵琶行诗意傅抱石/绘
之所以说“再度”,因为鹦鹉洲并不靠崔颢,也不靠李白扬名,在更早的汉末,已经是名胜。鹦鹉洲不仅得名于名士祢衡,也是祢衡的葬身之所。祢衡“淑质贞亮,英才卓砾”,擅公文,刘表、黄祖叹服;擅击鼓,《渔阳三挝》绝妙,“听者莫不慷慨”。《后汉书·祢衡传》说他不将曹操方面重臣司马朗(司马懿长兄)、荀彧等人放在眼里,“唯善鲁国孔融及弘农杨修,常称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眼高于顶,不轻许人。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三个人连死因都和同一个人有关。孔融、杨修被曹操所杀,祢衡差点死在曹操手里。曹操怕损了敬贤的名头,于己不利,把他送给刘表。刘表也不能相容,转送江夏太守黄祖。黄祖是个暴脾气的,受不得祢衡桀骜性子,把他杀了。
苏轼感到惋惜,谪居黄州期间,在寄送鄂州知州朱寿昌的词《满江红》里说道:“《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思接千载,遥想当年,黄祖之子黄射在洲上大宴宾客,有人献鹦鹉,黄射请祢衡作文娱宾,祢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所作《鹦鹉赋》“辞采甚丽”,鹦鹉洲由此得名。苏轼议论说,狂生真可惜,争个什么,如今曹操、黄祖全归黄壤,洲上只有芦苇随风摇摆。末了,苏轼劝朱寿昌,追摹李白,写诗超越崔颢,以留下不朽声名。从《典论·论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看,苏轼是曹丕的拥趸。
他劝朋友作诗是有依据的。李白把黄鹤楼不能作诗的劲儿憋到金陵发泄,终于找回场子。其《登金陵凤凰台》云:“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又是步韵,又是三凤对三鹤,模仿、叫阵兼而有之。
鹦鹉洲在唐人笔下反复出现,两组对应关系屡见不鲜,联想触发若钟鸣鼓应:一是鹦鹉洲和祢衡的对应,二是鹦鹉洲和黄鹤楼的对应。前一种属于典故映带,鹦鹉洲得名于祢衡;后一种属于空间连及,鹦鹉洲贴近黄鹤楼。李白“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望鹦鹉洲怀祢衡》)又“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鹦鹉洲》)是前一种。崔颢“此地空余黄鹤楼……芳草萋萋鹦鹉洲”,孟浩然“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看江中鹦鹉洲”(《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是后一种。
崔颢把鹦鹉洲和汉阳树对举,表面上看,汉阳树当不起,鹦鹉洲是特指,汉阳树何其多。实际上运用了典故,汉阳树也是特指。《晋书·桓温传》:“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庾信《枯树赋》在作歌“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之后,设想桓温的话,说:“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长得快,人老得快,日月逾迈,壮志未酬,桓温不禁伤感,庾信不禁失落。两人同感岁月风霜逼迫,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庾信尤其觉得难过,一个南方人稽留北方,南北关系缓和,被俘虏的同僚们很多都能放还,就他不能如愿,故国之思萦绕脑际,无边乡愁无法排遣,只好借枯树遣怀。观崔颢《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句,显见得也是思乡心切,和庾信同病相怜,游子思归,笔下“汉阳树”,和桓温的汉南树、庾信的枯树,重合叠加,难分彼此。
除了游子怀古思乡、诗人逞才使气,鹦鹉洲还是故事的滥觞、传奇的渊薮。白居易和鹦鹉洲也有瓜葛。元和十年,白居易因上书言事,被贬江州司马,从长安出发,转水路而下,路过鄂州,作诗两首记其事,其一为《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江边黄鹤古时楼,劳置华筵待我游。楚思淼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虽然有朋友招待,心绪不佳,华筵无味,管弦无聊,风景固然堪赏,也只是醉时看看,高兴一会儿,醒来还是闷闷不乐。然而另外一件偶然事件,让他心情转佳,由疑问转移了注意力,从而减轻了被贬之苦。
第二首记鹦鹉洲的诗,讲的就是这场邂逅。诗题为《夜闻歌者》,词曰:“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词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如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鹦鹉洲晚上的神奇邂逅让白居易久久不能忘怀,邻船美丽的女子为什么深夜痛哭,有什么伤心事,打招呼也不理,她的家人呢?
洪迈对白居易《琵琶行》感到好奇,连带刨出这首《夜闻歌者》。他说商人浮梁买茶,媳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登舟,全不顾忌,匪夷所思。“唐之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他日议其后乎?”洪迈引白居易的朋友陈鸿《长恨歌传序》“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故所欲必寄之吟咏,非有意于渔色。”揣测“岂非以其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耶?”为白居易开脱。不过毕竟疑窦重重,他也说服不了自己,因为他又注意到白居易诗集中和《琵琶行》场景类似的《夜闻歌者》,也是讲夜里遇到女子独处,“夫不在焉”,太巧合了。洪迈判断,“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耳。”已经不再纠结两次邂逅真假。
两次邂逅情节极为相似,琵琶行事件尤为疑点重重。概率和情理上,都难解释。台湾小说家张大春的观点较为圆通,他认为真正合情合理的解释是:“白居易在鄂州有过一回未究其竟的邂逅,……始终怀抱着无边的好奇、想象、猜测和遗憾。……那湓浦口的琵琶女,是白居易对于鄂州少女的一个摹想、一个发明、一个补充。……它所叙述的琵琶女的身世、经历、情感以及她与江州司马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情愫,通通都出于虚构;这首诗,根本就是一部歌行体的小说。”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琵琶行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言之凿凿,诗人狡狯,何者为是?何者为非?
从汉阳到浔阳,江山形胜,彩笔多端。不管是“五陵年少争缠头”“老大嫁作商人妇”,还是“醉不成欢惨将别”“唯见江心秋月白”,抑或“我从去年辞帝京”“江州司马青衫湿”,情是真情,事则未必(真伪参半)。元稹在听到白居易贬官的消息时,写诗说:“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诉说关切。白居易给元稹寄信说:“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描绘冷清。也是在这封信里,白居易还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艺术不同于现实,事件真伪不重要,情感真实最动人。
《光明日报》( 2021年01月29日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