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浠水人可不稀罕什么“博士”,原来是这样的……
说说浠水乡村“博士”
在浠水农村,你不要轻易说自己是“博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浠水人可不稀罕什么“博士”! 因为在浠水方言之中,“博士”特指木匠,就是做家具、搞装修的手工业人。
当然,浠水自古以来就是文化教育之乡,如今拥有高等学历的博士和硕士也不在少数了。屈指算来,光我们千把人的七里冲村,在外工作的硕士以上学历的就有一二十人之多吧。
我所了解的,浠水农村的“博士”,业务范围很广泛:做桌椅板凳、门窗户扇、衣橱碗柜等。更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就是:出挑草垛的楤担、做抗旱的大水车、打雕花的老式婚床等。
浠水“博士”这一行当,必备的专用工具有:尺子、墨斗、斧子、刨子、锯子、凿子等。一根木头拿在手中,看看纹理就知道什么材质的料。尺子一量,墨斗一弹线,锯子利索地下料,斧头粗剁出轮廓,大小刨子再精加工……
儿时,我喜欢闲看“博士”上门做木活儿。我们塆在七里冲村算人口最多的,那时常住人口有二三百人的规模,号称“驮红旗”的第一生产队。除了从事农业劳动的纯粹农民之外,还有各色手艺人:裁缝、砌匠、篾匠、解匠(锯木头的)、赤脚医生等等。而学“博士”手艺的最多,有上十人吧。
学“博士”的后生哥,要跟着师父识得各种木料性能,做到因材施用。比如疏松的泡桐树,只能做一些隔板,受不得力。香樟树料,可以做女儿“出阁”(出嫁)的大口木箱,装衣物顶好。多年的笔直的大杉树,用途广泛,盖房子用得多,老人们也偏爱选它“搁寿料”(做棺材)等等。
要做“博士”的人,最好上读过几年书,有些数学和物理知识,心算能力须强。你想呀,做多少家具要匡算,需用多少方木料,有时候还要加工带弧度的线条。当然,你可以凭经验办事,但靠得住的还是亲自计算一遍。
多年前,塆里年轻好学的“博士”和我闲聊,说起画“鸭蛋圆”(椭圆),比如用在梳妆台上装镜子的特殊造型。我就把高中《解析几何》课本上椭圆的简易画法告诉他,并当面在地上演示一下。他后来见面总说我“有两下”,我连连摇头否认。
所谓能工巧匠,当然是“艺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看看乡间老辈人传下来的传统雕花婚床,有丰富多彩的图案,有百年好合的故事,寓意美好。由此不难看出,前辈“博士”有很强的绘画和构图能力,还懂得油漆和色彩搭配,必然是个多面手。
我生也晚。儿时,当地手艺最“奥”(高明)的“博士”还是巩甫全先生。按照辈分,我喊他“甫全伯”。
记得有一次,父亲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发黄的本地草纸,在粗糙的纸张上有行云流水般的数行竖写的毛笔字。父亲解释说,这是一张解放前立下的地契,现在叫土地合同,执笔者的名字叫“雁臣”,那是甫全的父亲。端详半天,我惊叹不已,如名家的行书碑帖一样精致呀。父亲说,老先生解放前是本地的地主,上过私塾。解放后,分了他家的田地和房产,又挨了批斗,老人没几年就过世了。
地主的儿子甫全改造了新社会的公民,可惜,只读过几年书就辍学了。寡母安排他拜师学一个“道路”(手艺)来维持生活,没想到,他很快就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博士”。
于是,请他上门做家具的活儿排起了长队,好酒好菜好烟尽着他吃喝,还要按天给工钱,十块二十块地算。而他做工做到哪里,传统楚剧的曲调就哼到哪里,香烟一根接一根地吞云吐雾到哪里,手上的活儿不停空,还要大声呵斥跟着身边学艺的笨手笨脚的徒弟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要是遇到会劝酒的主人家,就一回回让甫全伯喝得酩酊大醉,末了人家只好搀扶他回家去。这种情况下,他也不会好生睡觉,仰在床上,借着酒精的刺激,一本本地楚剧大声唱起来,嘴里还有锣鼓的伴奏声,好不热闹,引得满塆的老少循声来观看“独角戏”……
那些年,甫全伯手艺出名的好,四里八乡的家长就攀着关系,托人送不读书的伢儿来学个求生的“道路”。学“博士”至少要三年时间,先办拜师酒,学成办出师酒。三年吃住在师傅家,挑水扫地、挑粪尿泼菜园,甚至舞饭(做饭)、引伢儿也得干,如同家里的佣人(保姆)一样,一年到头还没有工钱结算。如果当徒弟的不勤快,师父不爱,师娘也不疼,那就学不到什么手艺,还要整天驮打驮骂(挨打挨骂),也有中途放生不学的……
我对甫全伯的手艺印象很深刻,主要有两样:一面牛皮大鼓,一张大桌子。
有一年过年,小队杀了一头羸弱的老水牛,家家分点牛肉,剩下了一大张牛皮,晒干挂在墙上。管事的队长请甫全伯“闷”(制作)一个大鼓,因为过年玩龙灯,大鼓和大锣是队伍前头开路的必用乐器。鼓桶是现做的,再把前后钉上圆形的牛皮。晒几天之后,拿起鼓槌一试敲:咚咚咚,像一下下敲在心上,声响震得老远老远,众人没有不服气的。
第二件事情,是为我家做堂屋中间安放的、供一家人吃饭的大桌子。父亲特意瞄(挑)好了几块硬度高的大块丫枫(方言也叫丫桌枫)料,并预想好了尺寸。甫全伯就按照主人的想法,用几块枫树料拼成了四方的大桌面,中间缝隙加了白乳胶增加粘合度。父亲不放心,还要他中间再穿上两根长的螺栓,拧紧螺丝。甫全伯开始不大同意,堂兄弟之间还发生了激烈地争执。
后来,父亲心平气和地做了全面分析,让向来有些自负的“博士”乖乖地“投降”。毕竟父亲是个大队干部,上过初中,算是当地的文化人。从那以后,甫全伯记“恨”在心,有机会就要笑话父亲:我这兄弟不晓得几谈经(讲究),做事又“数毛”(过细,有戏谑的味道),一般人那硬是要被他盘肿(折腾)了……
在我少年时代,那面牛皮大鼓我和小伙伴们抬过,敲着它走村串户,引着我们塆长长的龙灯,好不威风。如今,牛皮鼓放到哪个角落了,还是早已毁坏了,我就不清楚了。
而那张枫树大桌子,至今还在老家用着,桌面还是严丝合缝,呈现金黄的亮色,那成为我家最珍视的传家宝之一。
——岁月无情,时间过得真快呀。今天,父亲和甫全伯都在另外一个世界“安家落户”了,而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些点点滴滴,仿佛就在昨天,仿佛他们还在我身边来来回回,有说有笑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着内心传来的遥远的声音,听着键盘窸窸窣窣的打字声响,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