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生活是一道难解的方程式,徒唤奈何?

        【散文】  伤  逝

这次回老屋,听熟人说,原来我所在大队的媳妇小凤(化名)死了,竟然在大路旁喝下了农药,就是今年夏天才过去的事情,我不禁黯然神伤。

我大概二三十年没有见过这位阿姨辈的奇女子了,她应该过了六十岁。不过,留在我记忆中的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留个假小子的短发,头发一根根黑滋滋的,背影和头型也挺好看。

她的皮肤白净,一双眼睛水灵得好像能说话。她的脸上总有浅浅的笑意,一看就是面善心好的女人。脚下从来没穿过高跟鞋,连女式的花布鞋也没见过穿,主要是七八十年代男女都穿的那种黄球鞋,大大方方的,没有性别差异。她走起路来一阵风,像是那种风风火火上战场的先锋。

我认得她的时候,她嫁到我们大队应该不算长,负责在大队“驾(方言念嘎)机子”,职责就是为老百姓“夹米”(稻谷加工成大米)和“夹麦”(小麦加工成面粉),按照重量来收费,很公平很廉价的公共服务。遇到没有现钱的困难人家,乡里乡亲也不怕赊账,先在本子上记个流水账,搁到年底再说也不迟。有超支户儿,拖几年结账也是正常的。

应该说,当时除了大队干部、小学民办老师、独家商店店员、唯一的医务室赤脚医生外,管理加工粮食机器的两三个师傅,也算是乡村很体面的手艺人,比纯粹种田的大耳朵百姓总要强一些吧,也受人尊重。

小凤的丈夫,一表人才,退伍军人,还是党员,回来当过大队的民兵连长兼团委书记,是公认的老实人。可惜好景不长,上级要求精简干部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下了,回家种田当个普通的农民。倒是人人都夸小凤能干,口碑好,还留在大队继续工作,没有受丝毫的影响。

在我的印象中,小凤大约有一米六的个头,中等身材,从来没胖过。按说,她怎么都是一个弱女子。但是,数九寒冬,男人们摇不着火的大柴油机,换了她上手可就不一样了。

只见她几步上前,右手抓住几斤重的大铁摇把,有力而飞速地旋转起来,左手同时别着机器的进气口开关。不大一会儿,机器“突突突”冒出黑烟,着了,神了!一旁存心看热闹的男人们,最后落得“脸红脖子粗”的窘态!

其实,农村加工粮食的活儿,很脏很累。一天到晚戴着口罩,行走在各种粉尘和机器噪音之中,有时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遇上机器出故障,还要担负一些力所能及的维修活儿,难免还会沾上一身油污,挨到下班才能回家去替换。

这是我不能忘记的场景:劳动一天之后,小凤和男同事们肩头各自搭上一条毛巾,手里拿着一盒肥皂,到附近的池塘边拍拍满身灰尘、搓搓手、洗洗脸,再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家去“过夜”(吃晚饭)。如此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小凤在本大队有一双儿女,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过不下去了,离婚了。她往前走了一脚(再婚),找了县城附近的第二个男人。据说要比她大十多岁,又生了个儿子,正好圆了老男人前头有女无儿的梦。可惜,男人过不了几年就害病死了。还没有成年的儿子,只好交给男人已出嫁的女儿,由她接去抚养,那是他们家的“细种”。

据说,后来小凤在外打工期间,认识了第三个男人。本指望找个白头偕老的老伴,可是相处不到一年半载的工夫,连个结婚的手续都还没来得及办,男人就检查出了大病,只好“棒打鸳鸯散”了。无奈,她回到第二个男人留下的老房子暂住,没过多长时间,竟然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有人说,她身体也垮了,一下就苍老得厉害。

当众人接到她平静地发出的“死讯”,匆匆找到附近的大路边,人已经咽气,身边是一瓶打开的剧毒农药,“过脚”(死)多时了,只好办后事了……

许多年来,留在我心中的,肯吃苦又肯干的小凤,像替父从军的英雄花木兰,又像指挥杨家将的女主帅穆桂英,是那种不甘于被命运摆布的倔强女子。她的形象是正面的、饱满的,也理应受人尊敬的。

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命运对她会如此不公:离婚、丧偶、自杀。以她一贯的好强好胜,怎么也该有幸福的生活呀?

白居易有诗写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转念一想,很多人也许恰恰就吃亏在天生的个性上,又受一时一地客观条件的种种束缚上,最终只好认命。

常言道:凤凰落毛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假如小凤不那么强不那么倔,愿意向现实生活低低头、示示弱,也许她还好好地活着,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可是,真那样就不是她了,假设的条件不成立!

唉,生活是一道难解的方程式,徒唤奈何?

听完小凤的故事那一刻,我愣住了。眼前,好似刹那间天昏地暗,目睹一群天兵天将下凡来,接走了我儿时女英雄式的人物。而我,赶紧揉一揉朦胧的双眼,分明有泪花在涌动,还往外冒着一丝丝的热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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