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佺期:没有他就没有盛唐诗歌的辉煌,却被宋之问拖累得声名不堪
沈佺期: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
自六十年代末随父母支援三线来到广元后,便一直长期这个地方生活和工作,其中包括在秦岭余脉的深山中下乡当知青。
广元这个地方自古就是交通要道,为出长安进巴蜀的必经之地,历代不知有多少文人骚客,越秦岭,走天栈,穿剑门,沿金牛道而下,而这些都在广元境内,也为广元留下了许多动人的诗篇。
这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李白的《蜀道难》,其他如李德裕,李商隐,陆游等一众人,都在广元境内留有诗作,这其中还有一位现在不太被人熟知的诗人,也在此写下了诗篇,他叫沈佺期。
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
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
诗中的“七盘”即七盘关,因山有石磴七盘而上故名,而沈佺期这首诗写于旅途夜宿七盘岭西,而我下乡的地方正在西边,会不会就在我住的这院坝坝头写成,也未可知。
可别小看这首诗,这应该是在中国诗歌史上,在四川境内留下的第一首格律诗,因为,正是在他手中,中国律诗体制方始定型,也就是说,中国格律诗的谨严精密,是自他开始的。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即今河南安阳内黄县人,祖籍浙江湖州,进士出身,唐代诗人,与宋之问齐名,称“ 沈宋 ”。
他曾历通事舍人,转考功郎给事中,后因交结张易之,被流放驩州,期满后回长安,拜起居郎,修文馆直学士,太子少詹事等职,年约60岁卒。
中国文学史一进入唐代,首先是“初唐四杰”,继陈子昂后,必是这“沈宋”了,但要说这“必”,也是一带而过,二人的主要的主要功绩是将律诗定型,这在诗歌史上是必须要强调的;而近体诗则是在沈佺期手中定型的。可以说,没有沈佺期,唐诗就无法达到其应有的高峰。
在他二人之前,历代所作的诗歌,就律诗来说,失粘太多,且多为五律,正是他们将五律更趋精密,完全定型;又使七律体制开始规范化,此对诗歌来说是具有开创之功,有着划时代的贡献,堪称当时的诗坛宗师。
二人在经历上有很多的相似之处,都是则天朝的名人,又都因媚上而被人诟病,所作诗歌亦多为应制歌颂之词,但却因对仗工整,构思精妙,声律韵美,风格绮靡,所留名句亦是多多;相对来说,宋之问的劣迹和逸事要比沈佺期多了不少,所以声名也更响亮些。
沈佺期可真是个人物,他18岁便中了进士,比起那些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的,如左宗棠、蒲松龄等等,那真叫天壤之别,考试的难度之大,录取的人之少,比之当今高考的省状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为啥那范进才中了个小小的举人便发开疯了,若不是被老丈人一巴掌搧醒,怕肯定就废了。
沈佺期肯定在作诗方面有着极大的天赋,他考上进士后,没有如一般进士一样,被外放到下面州县当官,或者在京师当个编修,做做文字工作;他是被授协律郎,这是属太常寺的官员,正八品上,主管音律。
他这官职同后来的王维是一样的,不过,王维主要是在音乐歌舞上精研演练,以供皇家娱乐;而这沈佺期则是在主攻诗歌韵律,大致相当于今天中华诗词研究协会的研究员。
因为当时朝廷主政的女皇武则天也是一位诗歌发烧友,而巾帼宰相上官婉儿等人也是诗赋高手,这一切都是推动诗歌向更高层次发展的动力,可以说,沈佺期是诗歌格律的职业推手。
沈佺期同宋之问一样,常在人品上被后世诟病,但他要比宋之问要好了许多;他后来任考功员外郎,相当于教育部下属的招生办副主任,这是一个属吏部六品上的官职,原来这个职务是掌外官考课之事,太宗贞观后兼管贡举,也就是科考之事。
他在任考功员外郎还是有成绩的,他最大的手笔是发现和举荐了张九龄,就是那个写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大诗人,那是他去韶州和广州等地视察工作时,发现了这张九龄是个人才;他对张九龄的文才大加赞赏,经他推荐,张九龄一举考中进士,后来官至宰相,也是大唐的一代名相。
但他在任这一职务时,却因受贿被下了大狱,这个罪名细考起来很是来得有些突兀,只是有这么一笔记载,具体所为何事不得而知,按说沈佺期还是个比较正派之人,作为一个手握学子进退大权之人,自是被许多人巴结的对象,收礼是在所难免,但是否能上升到受贿的高度,这个就两说了,不过,要整一个人下台,说他受贿那是一抓一个准,要杀一个人,说他谋反,那也是跑不脱的。
沈佺期出狱后被贬岭南的崇左,即今广西一带,但他毕竟是有大才之人,不久便被招回复职,继而升任给事中,看来,这受贿一事不说是乌有,至少也是不严重的,不然不会这么短期就被加官进爵;及唐中宗即位,武则天权倾天下,对这些擅长诗赋之士自然是优渥有加,沈佺期自然也是受惠者之一。
据史书记载,沈佺期在这一时期,不仅向武则天极尽谄媚之事,还巴结媚娘姥姥的面首张易之,以及太平公主以图进阶;但神龙政变后,武则天还政李唐,太子李显复位,这昔日的武朝旧臣自然要被清算,于是沈佺期被流放去了驩州,即今天越南荣市,好遥远。
他在流放地生活了五年后,方接到平反通知从驩州北上,历经一年回到长安就任新职,做了个闲官,可能在那烟瘴之地呆久了,太伤身体,两年后便逝世了。
后世对沈佺期还是抱有很大的同情心,因为他毕竟在史载中没有太多的劣迹,所以有很多人对史书中对他的一些记载表示置疑,其实我觉得,沈佺期作为一介文人,在宫中也就是写些迎逢之文,这个实在是很正常,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是谄媚。
沈佺期对给他安的罪名是很不认可的,他在《被弹》一诗中就说“知人昔不易,举非贵易失。尔何按国章,无罪见呵叱。”由此来看,他自己对这些罪名统统是认为都是些“莫须有”。
我觉得一般来说,文人的政治敏感度是很低的,沈佺期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场合的应对肯定是不适应的,他也许只知道谁在皇位就赞美谁,这并无什么可指责之处,至于要先觉先知的选边站队,怕这沈佺期也无那智慧。
但他辉煌的时期毕竟是在则天朝,他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自然心高气傲,锋芒毕露,又长期跟侍皇亲国戚,遭人妒忌也就是很正常之事了,“盛时无大事,朝臣各猜肄”,一旦女皇倒台,而接任的中宗软弱,大权俱被其皇后韦氏所控,她一直被女皇打击,所以,她掌权后,对则天旧臣,必实施打压之事,这样看来,沈佺期被流放也就是必然的了。
其实这一时期被流放之人多多,几乎则天朝所有的文人都遭此罹难,这不仅包括宋之问、李峤等大诗人,还有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也被逐出京城,所以,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并不足以说明这些文人有多大的罪恶。
天长地阔陇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
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
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
两地春风万里云,何时重谒圣明君。
这首七律名为《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当时杜审言被贬去峰州,这地方现在也属越南,二人正好同路,同病相怜,结伴离京,在路过梅岭时,沈佺期写下此诗相赠。
此诗平仄合律,对仗整饬,俨然是很成熟的律诗了,沈佺期在诗中通过对眼前景物的描述,表露出的是深深地失意感,以及对何时能返回京城,平反冤情的渴望,读来心情很是沉重。
早期沈佺期在京师时主要是写些应制诗,虽然辞章华美,但内容空乏,风骨媚柔,文学成就并不是太高;而他在越南呆了五年后,竟风景大变,不仅能直抒胸意,而且格调也高了许多,诗风有了很大的变化。
闻道黄龙戌,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这首诗名为《杂诗》,这是自汉魏以来的一个常用的题目,其实是同后来李商隐常用的《无题》一样,一般内容大都不出慨叹人生或离别相思的范畴。
最撩人的情思无过于春月,而今夜闺中月却牵着万里边关的月色,明月下,有多少闺中妇在思念着边关的亲人,今春意和昨夜情,互文对举,让这月光显得是这般的凄凉,征人久戍之苦,在闺中妇人的反衬下,愈发显得强烈,但是,虽说这其中有反战的情绪,但还是寄希望于在良将的带领下,以武力来维护边境和平的理想。
此诗转合有度,由情生意,由意足情,势若转圜,一气贯通,浑然天成,实是早期唐诗中的精品。
沈佺期最为著名的诗大概是这首《独不见》了,这是一首乐府旧题七律,是一首描写一个少妇盼望丈夫归来的情诗。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现在这首诗也许并不是特别的知名,但却是沈佺期的压卷之作,冠冕初唐,堪称初唐七律神品;此诗可是曾被后人推崇为“唐人七律第一”尤其是颔联,生动非凡;寒砧敲响,木叶纷落的实景,给读者一种凄凉萧飒之感。
这首诗总体上还是平易明白,但首联却是用典,这“卢家少妇”其实指的是莫愁,后世便被用作少妇的代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捣衣声中,树叶飘零,良人远征,秋去冬近,十年未归,吉凶难卜,诗人以委婉缠绵的笔调,描述女主人公在寒砧处处、落叶萧萧的秋夜,身居华屋之中,心驰万里之外,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的孤独愁苦情状。
寒砧声声,秋叶萧萧,叫这美丽的少妇如何入眠呢?更有那一轮恼人的明月,竟也来凑趣,透过窗纱把流黄帏帐照得明晃晃的,直炫人眼目,给思念之人愁上添愁。
这首诗的诗意很有些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的韵味,但相比之下,我觉得沈佺期这首诗比李白的写得要好得多,李诗写这意境显得太直白了些,而沈佺期的这首诗要深沉得多,想象空间更大,余韵无穷。
此诗音韵明畅,境界广远、气势飞动,对后来唐代律诗,尤其是边塞诗影响很大,历来评价甚高;著名文士姚鼐称此诗为:“高振唐音,远包古韵,此是神到之作,当取冠一朝矣。”
史上历来以“沈宋”并称,不过凭良心说,宋之问的诗在整体上要比沈佺期好些,就是当时那上官婉儿主持诗歌大赛时,沈佺期也输与了宋之问,屈居第二。
但宋之问在人品上要恶劣得多,特别是此人想给女皇当面首,因武则天嫌他有口臭而不要他,就这事也至少在声名上给他“扬名”了不少;而沈佺期除了那不知何来的受贿一事,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劣迹可陈,但后世却一直将他同宋之问放在一起说事儿,所以我认为,这沈佺期实际上是唐朝官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且也是被姓宋之问给拖累了。
“前人论沈宋,大抵薄其为人而又肯定他们在律诗中的地位”,这是后世对二人评价的一个基准,或者叫盖棺定论,也正因为沈佺期现在是一个声名不太响亮的诗人,却又是一位不可缺失的文学史人物,所以,文学史家只取其长而不理其冤,这实在是有些不公平了。
沈佺期在人品上绝对不能同宋之问相提并论,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沈佺期病故后归葬湖北英山,其子被荫补为礼部员外郎,沈佺期的夫人也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皇帝还亲书“庐州管辖三千里,英麓排来第一家”以示褒奖,如果沈佺期真的如宋之问一样的人品低劣,是不会享受到这般荣誉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