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生命的烛光
天色未曾破晓,窗外一片漆黑,一缕清茶飘起淡香。
此时落笔写下老蚌埠的文字,总有温情洋溢,亦被那茶香熏染。
随文字游走在故乡的意象里,又变回长不大的孩娃。
文学的意趣在于它将这种人生的回逆由退化变得可爱而富有深情。
我有时对自己讲你这家伙足够幸运。
出生地在华盛街,二马路、大马路是不足百米的“朋友圈”,在蚌埠这个当时安徽的最大的城市,它本身就是“世面”;人家要花钱、费力气去见世面,我闭着眼走路,脚都能踩在世面上。
五分钟的步行距离,即可到达老蚌埠最为繁华的地段,身无分文的在安徽曾经物品最为齐全的百货大楼里闲逛,将它宽大的楼梯扶手当滑梯玩。
蚌埠戏院传出的京剧锣鼓点,也让我们所受的样板戏教育与众不同,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那样的片段,我们一定会抬起右臂,翻转着手面,端起身架。
七十年代的蚌埠公交车就是个奇葩。
两个公交车站挨得很近,分别设在百货大楼跟前、太平街路口西侧,紧跑几步就能撵到。
那时的公交车不堪重负,人挤人到无缝隙。
公交车站候车的人也多,一见车来,一股浪潮往前涌,直到挤满;上了车的人得把自己东缩西减,车门才能关上。
有时我们急急的跑来,看大楼的站台人多,撒腿就往太平街那边的站台跑。
公交车师傅也是被逼无奈,一看站台人太多,一脚油门蹿过去,弄得车上要下车的人和车下要上车的人都在大骂。
家里的空间拮据,也很难安宁。我常常要跑到邮电局大楼营业大厅写作业。它供人写信的长条桌,比设在胜利路的蚌埠科学宫(很短时间叫过“万岁宫”)里的图书馆还宽敞。
邮电局大厅写作业落下一“怪症”:熟人脸前写不下字。生人再多都无事,自己练就了“目中无人”的本事。
想看电影,蚌埠大戏院、东方红剧场、人民电影院三个场所差不多等同的几分钟距离;只恨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是“空空的行囊”。
没钱吃好吃的你却可以大饱鼻福、眼福,六一幼儿园往东,一个个摆摊小吃、酱卤肉食香气宜人,令人眼花缭乱。
当然,蚌埠戏院后面,菜场早市结束,臭咸鱼、烂菜叶味随着日出蒸腾,那味道也极熏人。
店家拿水反复冲也无济于事。
我们住的华盛街那一片,除了下淮河里游泳每年有几个人找死的,绝无抑郁自杀的;世面的所有食色美好汇集于此,对生活的热爱浸透到各种各样的听觉、视觉、味觉的欲望里。
你要是吃饱了没事找事,搞点小伤感,到蚌埠一号码头也就是十分钟距离。站在堤坝上,东望蚌埠大铁桥列车滚滚来去,一想它去往祖国辽阔的四面八方不由得就心怀宽广;细看西边长河落日圆,凉风吹来,河面上船家汽笛猛的一声高叫,你一哆嗦,啥情况都没了。
我住的华盛街亚美巷,巷口正对着蚌埠饭店的屁股,蚌埠饭店的右肘碰着蚌埠大戏院,而大戏院则挎着新华书店的膀子。
现在去想七八十年代的蚌埠新华书店真是气派,三层大楼,宽大的门脸,两边都是高大的橱窗;熙熙攘攘的人流,态度蛮横,盯贼一样瞅着你的营业员。
我十年前回去看到新华书店,被掖在银行、手机专卖一堆店里。
心里真是感伤。
书店窄小而拥挤,就那还好意思自诩“图书城”。
它的凋落是迟早的事情,官办的作派和习气沉淀了许多陋习,若不是中小学教材这一块大肥肉的专营,国家财政投入建设给它租借自养的地盘,恐怕早就烟消云散了。
还是非常怀念、感恩老新华书店。
百货大楼、邮电局营业大厅、手工业局卖场都是我们疯疯跑跑玩耍的地方,唯独一到新华书店,立刻被它的气场摄住,人就老老实实的循规蹈矩,动作也缓了,声响也小了。
书堆积的地方,读书人聚集之处,它有一个气场。
文革时期大规模的烧书、禁书,我们这些小娃还意识不到它的祸害,被烧、被禁的东西,我们还未到能领会它们的年龄。
新华书店那里面,除了工具、技术类,放的多是大批判书,许多带画面,简单的色彩和线条,边上几句文字。
最多的还是领袖画像,一楼西边几乎占满。一个屋子都是不同样子的伟大领袖,他的眼神还是瞅着你的。
儿时最早的阅读是“创作型”的,完全不把作者的主观当回事,看画面把人勾勒得跟歪瓜烂枣似的,那种变形能读出自己的意味。摇尾乞怜的孔老二,青面獠牙的日本鬼子,大腹便便或鬼精到骨瘦如柴的狗地主或有钱人。
都是画面在我们心里给他们定了型。
图书没有开架之前,书店是柜台式的,人隔着柜台指出货架上的书,营业员拿给你,允许你略翻一下,然后就是催问:“可买?”
给你拿第三本还没掏钱,那就碰到了他的耐力极限,脸色开始极不耐烦;若是你还不买,他眼睛、耳朵就把你屏蔽了,任你再喊。
那时柜台高,货架上的书更高;小娃是不在“读者”之列的,只能抬举脑袋去看。就这样营业员也是要凶你:“小家伙凑什么热闹?去去去!”
人在心理上被烙上个大印模,它有变黑成疤痕、发红重生两种趋向。
我对书的热爱,就和蚌埠新华书店营业员蛮横的把持、驱赶有关,“要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那样的欲求定势。
我对书籍的如饥似渴,也和文革禁书和家里贫穷买不起书有关。
读大学时便开始拥有读书的好时光,国家不仅不收学费,还发你伙食费。我把每月的八元钱省出两块买书。
能够在一堆书里自由自在的翻看,是到淮北一中教书之后。我有段时间几乎是泡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学校规定只能借二三本,我一抱就是上十本。
最早的图书资料室在校园西侧一栋三层的砖楼,管理员叫陈珍吧,她上海人,人嘴碎,脾性却好,多给几个笑脸就可以多拿几本。
那时读书就跟饥饿时代跑到了一大桌菜席上,那种狼吞虎咽几乎是一种贪婪,毫无吃相可言。
现在已是偶像时代,它的最大特点是只看蜡烛大小,烛光无所谓。
很多人知道孔子却很少去读他的书,逮着本《三字经》念就是国学了。
我如今读书偏不肯随波逐流,听说国内外谁的名气大了绝不去碰他的书,一听说谁有争议了,被大众骂个狗血喷头,立刻去找他的书来看。
读书的意味已经有了大变化,在思想已经被品牌所替代的时代,那些被吹上天去的书籍,大多读几段就要搁下。
读书的热情已经叫流量偶像的热度恶心到一见就要吐。
我一般定会拒绝用“照亮生命的烛光”这类的标识来做文章题目,它的意象已经被打磨成巨大的空洞,表面光彩,色调却呆板、凝滞。就像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的忧伤的真切、至深,早叫用“春蚕”、“蜡烛”固死为无私辛勤者的意象挪移,糟践得毫无生气。
但我内心必要写下“照亮生命的烛光”这样的题目。那烛光是具形的,微弱而温暖,一点一点的让死寂活成希望。
每个人的生命都注定会不断遇到黑暗期,生老病死,情感事业挫折,人生的大小拐点。
好书相伴、相知,就像是这一抹心头的烛光。烛火会摇曳,会飘忽,甚至会熄灭;但你的内心因之而有了光亮。
作家余华曾经曾经在一篇文章的结尾这样描述自己的阅读经历:「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那是一种相互挽着走的信任,会温暖打动你;一种内化的尊严在心里坚硬成岩石。好的文章、好的书都有其特定的频道,火烛在你的心中,它就是点燃了蜡炬的那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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