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经典 | 《除欲究本》卷五 · (二)好便宜富汉家倾,识弊病光棍弄情
《除欲究本》卷五
诗曰:
欲念一萌毛病发 失情破面四分家
无常假死作生意 自恨当初起念差
1
昔日河南有一土财主,一生心无主宰,又有三样毛病。首一样,好吃便宜;第二样,每岁过年耍钱五日,也不过作乐散闷而已;第三样,他家凡有大小事,自不作主,单好求神抽签。这三件毛病,论理也不碍于事。后来因此三病倾家败产,以至受难横死,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单说他本村有个光棍,人称为赛孔明,又叫做捏攒客。其人单会看人的毛病,他若看出谁的毛病,因病而取财物。这赛孔明看出土财主那三件毛病,觅来一个光棍扮成买棉花的客。
那日土财主赶集,遇见赛孔明、棉花客,三人同行叙谈闲话。土财主心里暗暗思想:此棉花客我认不得他,这赛孔明我素闻是个坏人。心上又寻思:我们不过是一路同行,大路上走的人甚多,那里就没有个路逢,料必无妨。
合该土财主从此倒运,那里知道,赛孔明已先就觅下一人,在他三人前头走。拿着一封银子,重有五六十两,在怀里装着,假推热了,把怀解开,将银子掉了。那人直走,也不回头后看。
这赛孔明忽然紧走了几步,一弯腰拾起一件东西,往怀里一装。土财主和棉花客赶来夺看,赛孔明不教看。棉花客见包上有字,写的纹银六十两,二人就夺。
赛孔明忙装在裤裆里说:“你是这一坊的财主,棉花客是一位商人,你们还看上这一点银子。目前时值十月,我一家人穿的都是单衣。我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娘,照常忍饥。这是天赐我的衣食。你二人若要不分,只当你二位周济我这一封银子,我与你们道谢。”随说着就跪下磕了几个头,把土财主气的面似锅底,闭口无言。
棉花客讲话:“我见那银封上写的纹银六十两,难道说你也不破和破和。”赛孔明说:“今日到街上,我拿出一串钱,请你们二位。”
不时而就到了街上,赛孔明果然拿出一块银子,换了一串钱。笑嘻嘻走至二人面前说:“我没有撒谎,尽这一吊钱,请二位拜兄,随下如意馆,各样菜任意而叫。”
正吃中间,赛孔明把桌子一拍,咳了一声:“咱们只顾吃酒,把一桩大事误了。我今日来赶集,和人有要紧的话说,约下在南街等候。你们二位请坐,我暂且欠陪,稍等片时,我就来了。”
这是个什么缘故,留下这个空儿,教棉花客和土财主好说话。
2
棉花客叫土财主说:“大哥,赛孔明真乃岂有此理,他拾六十两银子,论理我们每人因该分二十两。他就都拿去了,其情可恼。我有一个妙计,他平日是好赌钱的人,我们今日拿酒把他敬醉,和他耍钱,把他那银子赢来,咱们两人均分。”
棉花客这话,把土财主说活了。
土财主说:“他有银子,我没带一文钱,拿什么和他赌?”棉花客说:“我有银子借与你。”就从行李中取出一百两银子,递与土财主说:“等赌毕了,我们再秤银子。”正说中间,赛孔明笑嘻嘻的走至跟前,口中只说:“欠陪!欠陪!”二人站起让坐。
棉花客先说话:“你今日拾这六十两银子,也就是一桩喜事,拿大碗来,我先敬你三碗。”赛孔明接下来一饮而干,赛孔明回敬棉花客三碗。
土财主说:“我也敬你三碗。”赛孔明回敬土财主三碗。土财主不知二人酒量大,就吃一天也不得醉。棉花客和赛孔明两个都装假醉,土财主才是真醉,土财主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这个时候该说得话了。
土财主说:“你今日拾下六十两银子,此时天也晚了,咱们点上灯,在这里耍一耍钱。”赛孔明摆手摇头说:“上天赐我养命之财,岂可耍得?不要,不要!”土财主说:“借你今日运气好,你再赢上些,做一个好买卖。”赛孔明说:“你们没有银子,这赌博要人对钱对,才赌得。”
土财主取出一封银子,搁在桌子上。赛孔明一看,大约也有八九十两。又问棉花客:“你把你的银子拿出来瞧一瞧,我们好耍。”
棉花客拿出一封银子,也有四五十两。三人把灯点上,就问店主借骰子。一个钱算一两银子压片,耍到天明算帐。赛孔明输银二百六十两,土财主其赢若干,收了场伙,各回家去。
棉花客和土财主赢下赛孔明的银子。这银子却是棉花客暗里给与赛孔明,赛孔明又还与棉花客,棉花客和土财主二人均分。土财主得了这宗银子,喜得抓耳挠腮,面带欢色,心慌意乱,坐卧不安,此话按下不表。
3
单说本村有个关帝庙,住着一个道士,这道士也有个夭号,叫做哄死鬼。这道士和赛孔明是一党人。赛孔明耍钱已毕,就到庙里,把拾银子耍钱的话,学与道士。
道士问:“你与我学的意思呢?”赛孔明说:“土财主有个毛病,他凡有为难之事,必要到庙里求神抽签。有了喜事,亦要抽签。你是个有才智的人,你做一个签票子,土财主他不识字,求下签来,必要请你与他讲,你就说老爷签上叫他耍钱。”
住持说:“我与你们干办这一宗好事,你们赢了与我多少?”赛孔明说:“不赢便罢,但赢与你二人分账。”住持说:“不得失信。”赛孔明说“:你要不信,我与你一百银子作押头,赌毕算帐再分。”这住持把胸一拍说:此一件事一面在我。
道士送出赛孔明,回来当下取出文房四宝,提笔在手,寻思了一会说:“有了有了,就作了几句。”不言道士假捏签票,单表土财主,从来没有发过这样横财,忽上想下寻思了半夜。想赛孔明,他是个有名的光棍,今日如何把银子输与棉花客?想是吃醉了,大概是少欠我们两个人的。土财主并不料想,赛孔明这宗银子,是蜜溅的砒霜,先甜而后碯人。
土财主又想:赛孔明他那里来的银子,还棉花客二百六十两?前次我听得人说,南营里有一位公子,是个呆子,教外人引去赌钱,众人哄了三千两银子,想必一定有赛孔明,大概那公子也是少欠他们的,一定是他少欠我的。明日先到关帝庙里抽一根签,问一问老爷。
次日清晨,衣冠整齐,来至庙里,净手焚香。那道士早知其意,头一日晚上,把一根上上签预下,见土财主抽签,先把这一枝签藏在袖内。那土财主跪下,把签筒抱住,摇了几摇,窜出一根签来。
土财主磕下头去,道士把签拾起,把袖里的签拿出来换了。笑嘻嘻与土财主作了一揖,说:“恭喜恭喜,这是一根上上第一签。”土财主说:“你与我一张签票,我不识字,烦劳师傅与我念一念。”
道士读云:
象疯了还要象拿,船走了还要船赶。
前生他该哄过你,今生必要加倍还,
为人总在正主意,千万莫要错盘算,
尔今正在兴时运,万事顺乎发财源。
土财主说:“这话我不明白,你与我讲一讲。”住持说:“这话明说着有何讲的?前生他赢过你的钱,今世自然与你把帐还,再者言其你目前要发横财。”
土财主吃了那个便宜,今日又得这签上的言词,心上十分乐意。道士把他送出山门,走了一箭多远,碰见赛孔明。赛孔明笑嘻嘻的明知故问:“你从那里来?”土财主说:“我在庙里抽签去来。”赛孔明说:“我正来寻你。”土财主说:“你寻我有什么话说?”
赛孔明说:“前日我拾那宗银子,你们二人要吃我的破和。我昨日晚上,输与棉花客二百六十两银子,他也不破和破和。难道说丢开手不成?”土财主是个好吃便宜的人,赛孔明这几句话,说得他满脸上都是笑。那土财主一把拉住赛孔明,口里只是说:“走走走,咱们俩个人寻他去。”
寻到棉花客下处二人见了棉花客。赛孔明先说:“前日我拾一封银子,你们二人要吃我的破和,你赢了我的二百六十两银子,难道说白完了不成?”棉花客说:“今日就吃我,当下取出一吊五百钱,就讬土财主说,你是本处的人,你就买肉提酒,就在关帝庙里请住持奉陪,今夜吃酒。”
那赛孔明望着土财主说:“你今日早上不用吃饭,等到晚上,好吃他的东西。”土财主说:“你说话好刻薄。”
4
土财主拿上这钱,就讬关帝庙里的住持,办置酒席。天晚三人一起到庙里,住持奉陪。虽未烹龙宰凤,不亚于肉山酒海,吃了个酒尽席散。赛孔明和棉花客道士三人,早装了假醉,惟有土财主才是真醉。那土财主吃惯了这个甜头,等不得三人开口,他先说话:“今晚咱们再耍一耍。”
赛孔明说:“好!我还要捞一捞。”就着住持点灯抽头,这一夜,土财主输于赛孔明银五百两,又输与棉花客六百两。次日,土财主家里都知道了,当下请亲戚朋友把家分了。土财主把一份家当尽行变完,都还了赌博账。自己没有度用,把亲友都撇遍了。
那一日独自在大路旁树下闷坐,望见远远地来了一伙客商。他抬起头,望树上一看,见有一根树枝,高不过丈数。他忽然心生一计,我何不在这树上上吊,他必来搭救,我就诉我的委屈,他必周济我些赀财。
先爬到树上,把绳绑到脖项里,双手攒着绳,候人走至跟前,把手一丢吊下来。众客商一齐跑过来,着一个上树去,拿刀先把绳割断。那土财主咬着牙,把腿伸的直直的,闭着气只是装死,众人把腿曲回来。众人乱叫,土财主长出了一口气。众人说:好了,活了!活了!
客商就问他因何上吊,他就信口捏瞎话,说了许多委屈。众客商与他凑了几十两银子。他得了这银子,吃饮赌,不日把银子花完了。又去上吊,一连吊了几次。
兵书云:得意处不可再往。初一次耍钱赢了,不肯回心,后来将家产输尽。又把上吊当作一个买卖做,只怕天理不容,此话按下不表。
且说他这件事,近处人都知道了。离此处三十里地,有一个开店的人,那一日从此处路过,一伙人救下这个上吊的。店家也周济了他一两银子。店家回去,与街邻闲谈,便说:“今日我见一个人上吊,众人都周济他,我也给了他一两银子。”
那街邻把他啐了一口说:“我把你当个明家,你才是个呆子。我早知道那是某人,他把上吊当作买卖做,你上了当,反说你做了好事。”
街邻此话甚恶,店家本没气,却是一椿好事,反叫他激出气来了。俗语说:不怕十人劝,只怕一人荐。会言的,能与人积功;不会言的,能败事作孽。土财主这一条性命,被此人一言,把他送了,此话按下不表。
5
单说开店的人,听了街邻这话,把手一拍,咳了一声说:平白的上了这个当,店家心上正在怨恨,偏偏的来了一伙客人,下到他店里。到天晚他就告诉众人说:“你们明日走出三十里地,有一个大树,树上有人上吊,千万不必救他。”
这店家说话,惟恐众客不信,又与上吊人捏造许多瞎话。众皆一口同说:“我们都知道了。”
此日,众客起身,走出三十里地,果有一人上吊,众人都不救他,才给吊死了。丹书云:为人心贪一物,必死一物。
歌曰
生来祖产家豪富 因占便宜入赌故
一份家当全输尽 亲戚朋友皆厌恶
上吊原为假哄人 何曾愿把幽冥赴
董清奇,清代河南邓州人,生卒年不详。他曾到处云游参访,且惯于赤足,乞食为生,颇有全真祖师苦志清修之风,故号“乞化道人”、“赤脚道人”,时人亦称“赤足董仙人”。
他的足迹遍布陕西、湖北、湖南、甘肃、河南、河北、天津、北京等地,因而见多识广、德高望重。清代嘉庆丙寅年间,在八仙庵内有识之士的努力下,董清奇被聘为住持。
他勇于担当,雷厉风行,一方面致力恢复十方丛林制度,重新开坛演戒;一方面竭诚募化集资,对八仙庵进行了较大规模的修葺,据说西跨院即此时扩建而成,并增建邱祖殿。
董清奇还善于言辞,他把云游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感汇编成一部《除欲究本》,以浅俗轻快的口吻和笔调宣扬三教合一的心性修养思想。嘉庆十八年,地方官绅商庶为他捐资出版了此书,为八仙宫留下了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
一位修持高洁、见多识广的住持,感召力、凝聚力自然是巨大的,所以可以想象当时八仙宫香火鼎盛的情形,否则怎么能配得上“大振仙宫”这样的评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