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分湖滩(散文)
离开故乡一路求学,毕业入职再到努力拼争,我们总在心有所往地奔向一座更大的城池,似乎这是一条既定的荣耀之路。待到尘埃落定,喧嚣过后,我们的心却又沿着原路返回,青涩的第一间办公室,清新的校园,最后是那个跳跃着我们小小身影的童年小镇。
我的小镇轻漾在星罗棋布的湖荡丛中。湖滩上只有芦荡摇曳,没有如海一般安放脚丫的细沙,也没有浪潮退尽后细诉往事的彩石,只在夏日里承载着孩童下水时的嬉闹。可小镇上的人们还是喜欢称之为“分湖滩”,或许只有那个“滩”字才能让湖浪腾进岸边的里弄,也才能让小镇的炊烟飘到这一汪浩渺之中。
小镇和所有的江南古镇一样,一条市河分开了两岸的街市,几座古桥串起了热络的街坊。小镇太小,人们彼此都相识。逛上一路,招呼声和问候声洒下一串。家长遇上老师,家里的娃儿等来的会是糖果还是鞋底?患者碰到医生,是一片谢意还是几声叮嘱?沿河熙攘的店面之间总会留出或宽或窄的弄堂口,可以扎进去快速地隐没于喧闹。弄堂里的光阴悄无声息地在孵太阳阿爹靠着的藤椅上流淌,又在煤炉上腌笃鲜的嘟噜声中消逝。小镇就这样枕着波光渐渐地被时光遗忘,又在岁月的沉淀中被悄悄地唤醒。
小镇不是我的故乡,是母亲的故乡。记忆中,那里有伴我一起放风筝捉迷藏的表姐和表弟,还有那个经常偷偷在我热腾腾的碗底部塞上一块红烧肉的爱我的外婆。
外婆似乎总在灶台前忙活儿。玩累了的我们会爬上八仙桌边的长条凳,咽着口水等着外婆魔法般变出酱煨蛋,或是戏称“乡下大姑娘,好吃没看相”的麦芽塌饼。又会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白电视机,一边接过外婆递来的紫菜蛋皮大馄饨,或是糯米粒中藏着油闪闪五花肉的粽子。新春佳节,儿孙们四下聚来,灶台边更是场面宏大。去鳞剖鱼,褪毛杀鸡……外婆给小辈们传授着蒸煮要领和刀工秘技,又给满院疯玩的我们塞上一块刚氽出的爆鱼,捋捋额前垂落下的白发,累并快乐地担任着“家和万事兴”的总导演。
外婆又总是如此和善,她会热情地留住送煤工人在家中享用午餐,也会偷偷包上两个刚出锅的金灿灿的萝卜丝饼,让我送去给墙门口的三轮车师傅。累了病了,才被邻居大婶“勒令”倒骑在竹椅上。我们端坐在小板凳上,心疼地看着外婆被撩起后背的衣服,任由大婶淋上菜油,用调羹慢慢刮出紫色的痕,却也刮开了蹙紧的眉。拭净了后背,外婆再次起身奔赴灶台,操持着那个让她倾注了所有的家。
外婆家的墙门外是一条挨着小河的走廊,走廊向西蜿蜒的尽头就是分湖滩。湖岸上建了公园,几座简单的亭台楼阁让这水乡里司空见惯的水岸立刻雅致起来。香樟树干上残留的白色小蛋壳早已被勾走了刺蛾的幼虫,躲在层层叠叠碎树叶里越冬的皮虫也没能等来春天的羽化,茂盛草丛里的蚱蜢有多少逃过在橘子水空瓶中的展示?可怜的小生灵们和湖面上的荷风落雪一起,献给了淘气包们的童年。
我的分湖滩只有夏和冬,在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总在画面中重叠和交错。也许寒暑冷暖被外婆宠爱着呵护着的童年里只是配角。外婆鲜有时间带我们去那儿玩,但印象中的分湖滩却似乎只属于外婆。也许是离她那个噼噼啪啪的炉膛近得只需要几分钟的游走,又或许它和外婆的那个藏满美食的灶屋间一样,在那个珍贵的不谙世事的年月里,包容了我们肆意的调皮和顽劣,又给予着我们无尽的欢笑和回忆。
分湖滩边的小镇叫芦墟,幸运地在建设洪流中完整地保存下了旧日的光影。可以让我在馄饨飘香的老街上听到熟悉的乡音,也能在变窄又变短的弄堂里散步到湖滩,去回味那份藏在心灵深处的暖暖的爱。
2021-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