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六一”:我们家的联欢会
真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还要来写写以前是怎么过六一儿童节的。
要写就要说实话。
那实话便是:当年过六一儿童节真的很开心么?哪一年最开心?为了什么开心?有吃?有玩?还是有爱?
那就只有1963年的六一儿童节了。
他有两条红领巾,我只有趁他不在偷偷对着大橱镜子戴戴,并事先想好理由,练习打结,万一被发现,也好抵挡一阵。
但我不会戴出门去,我还不是。我不想冒充。我自信只要年龄一到,我肯定会被第一批录取的。
我的入队仪式安排在5月31号下午,因为第二天要参加区里的联欢会。
入队是很正式的,我们自己的新乐民办小学太小了,班级少,建制不够。记得我们排队去了襄阳南路上的复兴中路第二小学。
头一年观摩过别人的入队仪式。不过,当四面队鼓同时敲起来,心还是蹦蹦跳,写到这里,心也还是蹦蹦跳;小姐姐的双手围过来为我系红领巾时,有一股暖意,好像至今还萦绕在脖颈之间。
仪式后的中队会上,我还当选了学习委员,“两埭杠”,心里美得不行。尽管我二哥是“三埭杠”,而且还是大队长。
回家路上,我想起我三岁就开始写字,那年的生日礼物就是家父送的中华铅笔。
到五岁,还是因为写字,家父送给我一支很特别的儿童钢笔,只有三寸来长,中间一截是透明的玻璃,看得见里面还剩多少墨水。价格是最便宜的那种,好像是三角五分,一般的成人钢笔至少要七八角一支。
我曾偷听到家父为送我钢笔而给家母的解释:
“钢笔与铅笔不一样,不是随便哪个角度都写得出字,但伊已经写得出钢笔字了。”
“搿小鬼聪明呀。”做母亲的总是更不吝啬于正面表扬,不像家父,几十年我也没当面得到过一句。
那一晚的期待太多。
明天有新的白衬衫可穿,蓝裤子和白球鞋虽然不是新的,但洗得干干净净。谁让我行三呢。那些年,“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是很多人家的常态。
更让人睡不着觉的是,明天下午区里的联欢会,我们家三兄弟都有节目,于是,父母决定带着还未上小学的妹妹一同出席观摩!
那简直就是我们家的联欢会啊。
不能多想,赶紧睡觉。
一大早还有一场好戏呢,那就是看早早场的儿童电影。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上演的是当年的新儿童电影《花儿朵朵》。
地方我也记得,国泰!虽然要贵四分钱(其他影院早早场8分,国泰1角2分),但位置宽敞。
最要紧的,是家父带我们四兄妹一起去。
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只要一回想起那个早晨,这个平时一脸严肃的家伙居然和我们四兄妹一起,哈哈大乐了好几回,我真的想不出比这更难忘的儿童节了。
因为,我们倍受创伤的小心灵都还记得,他莫名其妙地与我们失联了三年,上年年底才刚刚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平时,他不想笑,我们也笑不出。那天,他笑了。
吃过午饭,我赶紧走出上方花园,穿过新康花园,到对面的黑石公寓去找我的小伙伴。因为我的节目是相声《错别字》。对,就是那个把大娘写成“大狼”,把睡觉的炕写成“坑”的段子,曾经登载在《少年报》上。
我逗哏,他捧哏。我还记得,他与我同姓,叫郑国启,五百年前是一家。班主任张老师叮嘱过我们,最好多对几遍词。我向来是“急煞鬼投胎”,放下碗筷就走。
联欢会在徐汇区少年宫里开,高安路18弄,原来是无锡荣家的花园洋房。
那年的联欢会真是我们家的联欢会。
开场戏是长乐路小学合唱团的童声合唱,曲目就是新上映的儿童电影《花儿朵朵》的主题歌《花儿朵朵向太阳》。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我二哥在里边。
压轴戏是安福路第一小学表演的话剧《中锋在黎明前死去》,我大哥在里面演了一个小角色,尽管是一个穿花格子衬衫包屁股裤子的小阿飞。
我的相声混在中间靠后位置,基本属于垫片。谁让我们来自民办小学,新乐民办中心小学呢。
大幕拉开时,我正在化妆。为了看我二哥一眼,我特地带着半拉子妆容跑到台下去看了一眼,想找一找我二哥,好像有点不相信他真的会在合唱团里那样,就像我至今也还是不敢相信我们三兄弟曾经同台过那样。
我们那样家庭的孩子,很小就被培养得什么也不敢相信。
16年后,我结束插队重回上海。依然是,脚不踏上177次列车不敢相信自己终于离开了江西,名字不重新登上户口簿不敢相信自己又做回了上海人。
我也扫了扫台下,看到了观众席里的父母和舍妹。正在那时,我看到家母站了起来,并挤了出去。咦?她为什么不看完二哥的节目?这么快就要上洗手间么?
来不及多想,我就被搭档叫回了后台,赶紧再对一遍词。
其实,我一点也不慌。我六岁就登台,那台就搭在上方花园门口的下街沿,唱的好像是阿拉宁波的马灯调,内容是当年最时髦的《除四害》。
“哎嗰伦敦哟,消灭四害最重要。”
我至今只记得最后一句了。
我们的相声演出很成功,在该有掌声的地方我都听到了掌声。我真的一点不慌,我还有空,用余光瞄了一眼观众席里的家人。很奇怪,我又看到家母站了起来,挤了出去。怎么,她也不看完我的节目?
等我演完从后台边门走出的时候,我看见家母已经等在门外,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她笑着说:“快来!快来!”只见她打开手里的毛巾绢头,里面还有一层普通绢头,拿起一根雪糕:“快吃!快吃!要烊忒了。今朝天实在忒热了。”
那根雪糕真好吃。
好吃到以至于我二十多年后才想到这根雪糕和她不看完我节目之间的关系,又过了二十多年,我才想到,雪糕和她同样没有看完我二哥节目的缘故。
那么幼稚的节目,当然不会引动家父的注意力,但他还是给了我们十分矜持的微笑。够了。
联欢会散场时,只有四点半。
但我再也想不起那以后的任何一个细节。
也许,我累了。
吃完饭,就上床去做美梦了。
美梦醒来,已是2021年。
电话铃刚刚响过,小女讲,伊今朝明朝都要陪着伊的女儿排练节目表演节目。
如今,一根雪糕大概已经打不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