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仁厚
清明这天，一大早，住在博爱公墓阴间的大小鬼神们，便一齐地从阴曹地府里冒了出来，大家自觉地一字型排好了队，在公墓大门前恭候祭祀人们的到来。博爱公墓的墓主黑洞是也。黑洞在世时，那是国民党第六集团军的高级将领，1937年，在抗击日军对晋北的进犯战争中，吃了鬼子的枪子，子弹洞穿头部；所以，至今他的头上有个大窟窿，窟窿里黑咕隆咚，深不见底。阎王老爷便给他起名：黑洞。说，黑洞，这公墓里大鬼小鬼为人时，数你的官最大，这墓主就你当吧。黑洞有个年轻貌美的老婆名字叫樱花。樱花活着时还没捞着嫁人呢。只是因为摇头丸，也就搞了那么一回摇头丸，那还是表哥的意思。表哥说了，你妈的白血病那是烧钱的祖宗。你哪弄钱？只有弄摇头丸了。这丸子来钱快、海着呢。你就听了表哥，弄摇头丸。哪想到，还没等着出手呢，就被公安咔嚓一声给铐上了；那可真是倒霉到家了，也可说是毛嫩吧，樱花犯法犯得点不对，半夜鸡叫哩，叫的不是时候，偏偏就赶上了严打。严打是么，严打就是从重从快严惩。正所谓快刀斩乱麻，咔嚓咔嚓，咔嚓地那可是脑袋耶！结果嘛，樱花姑娘就被咔嚓了脑袋。这正是：怎奈一粒摇头丸啊摇头丸，摇掉了一颗脑袋好鲜肉。赴刑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来争睹樱花的芳容为快。一个老汉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口水，——哗哗——哗哗，如老松流泪，且唏嘘不已，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太可惜了。好一个黄花大姑娘啊！好一个黄花大姑娘啊！此时，樱花站在黑洞的身边。樱花着一件薇娜儿黑色貂皮上衣，穿一条小魔女黑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玛利嘉儿高腰黑皮靴子，头戴一顶雅诗兰黛黑色礼帽，一副宽边黑色茜子太阳镜悬于鼻梁，真是亭亭玉立，飒爽英姿。黑洞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想，幸亏那天叫鬼子干掉了，要不然哪有今天，哪有此等艳福啊？还是樱花眼尖，喊，大家快来看，他们来了，他们来了。黑洞一看，可不是么，他们朝公墓走来了。好家伙，这阵势真叫一个绝。男女老少，手里都没有闲着的。有的捧了鲜花，有的扛着花圈，有的提留着黄纸冥币香火，有的拐着猪头羊腿鸡鸭狗肉螃蟹海参鲍鱼大对虾，拎着白酒啤酒干红干白金奖白兰地茅台五粮液爱尔兰威士忌法国人头马，还有矿泉水纯净水可口可乐雪碧大中华香烟枣馍馍肉包子鱼饺子，还有伊丽莎白雅顿口红雅诗兰黛香水维多利亚的秘密睡衣奥利侬紫兰蒂文胸菲拉格慕貂皮大衣皮尔卡丹西服，还有彩电冰箱空调洗衣机手机电脑微波炉电磁炉，更厉害的是抬来了轿车摩托游轮飞机，抬来了九泉别墅聚仙楼天堂食府……如此而已，不一而足，直看得众鬼们目瞪口呆，心花怒放。说是迟那时快，黑洞嗖地蹦出队列，大声吼道：稍息，立正，向右看齐，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最后是樱花，九百九十九。她的嗓子贼亮，像天籁之声，余音漫天，经久不散。只可惜，祭祀的人们那是高低没有听见哩。黑洞接着严肃地说，都看见了吧？好东西老多了。大家一律不许抢，务必遵守墓规墓法，各人拿各人的，自己的东西跑不了。送给集体的，归公。都听见了吗？解散！黑洞一声喊。众鬼们“嗖”地一下不见了，四下里闪了去。黑洞是最后一个“嗖”地一下闪进了自己的墓穴。正好祭祀他的后人也就到了墓前，黑洞睁眼一看，他的儿子来了。儿子的眉目虽然已经很苍老，但依然依稀可见黑洞年轻时的模样：浓眉大眼高鼻梁，只是眉毛苍白了眼睛抠搂了鼻梁塌陷了；黑洞想，儿子啊儿子，当年你爹走的时候，你只是唧唧叫，话都不会说，撅着腚沟光会爬，就知道叼你娘的奶子咂奶；啊，惜哉啊惜哉，呜呼呀呜呼。爹没来得及疼爱你，爹就死了，爹扔下你，对不住你啊。如今，你这么大的年岁了，还来看爹，拿来了这么多的好东西，儿子好大方，儿子忒孝顺啊！黑洞的两眼笑成了一条缝，眼缝里隐约显现出一星点儿的泪花。黑洞的儿子旁边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小子，此小子西装革履大腹便便油头粉面，鼻梁上还挂着一副文明镜，挺斯文。黑洞想，这应该就是儿子的儿子啦。那就是孙子。是孙子。没错。黑洞的两眼于是又笑成了一条缝，眼缝里盛满了一种莫名的满足 。孙子从车上搬下来一辆奔驰600。近几年，儿子陆续送来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空调和电脑，还有手机，黑洞已经使用上了。手机这东西可是个好东西，通讯起来，比当年的电台跑得还快；神思也似，指那到那，快过孙悟空。去年，又兴起了微信，真是消魂；不但会照相，更懂拍视频，这就老厉害了！简直不输央视，随手即拍身边事，正能量负能量男的女的拍啥有啥……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个人。笑死个人。这不，今年又送豪车了，更高了一个档次，生活“唰”地一下又登高望远了。儿子则双膝跪在墓前，用一只颤抖干瘪的老手，从篓子里翻出一个油光纸做成的包裹，搁在一旁。复又将手伸进篓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十个拳头大小的饽饽；四碟热菜两个冷拼和一瓶白酒一双木筷；最后是块四方白布包袱。儿子展开包袱铺在地上，开始样样数数地摆上供品。饽饽是大伙房精粉做的，掺了意大利橄榄油和桂花牌白砂糖，蒸熟了又白又软，吃起来香甜可口。四碟热菜还冒着热气，是葱爆海参，糟溜鱼片，油炸田鸡腿，红烧海螺；外加两个冷拼香肠和熏鱼。儿子将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碟子上。然后，儿子端起了高脚玻璃杯，启开一瓶茅台，“哗”一声，斟满，双手擎起，极虔诚地跪在墓前自东至西往地上浇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爹啊，儿给您酒喝了。这可是好酒啊！一瓶小两千，一杯就几百呀。您把这瓶都喝了吧。喝了了还有，管您够。打鬼子的时候，您哪捞着喝这酒，怕是见也没见过吧。今儿咱日子好过了，儿不是吹，儿平时在家里也喝上了这好酒。爹，儿打开窗说亮话，如今儿有的是钱，您莫不舍得，尽管享受。告诉您吧，儿今天把您的孙子也领来了，您看见了吗？给您奔驰车的那小子就是。您看他像不像您？儿看像您。不光模样像您，官职也像您。您知道么，您孙子现在也当大官了。副部级。管银行。嘿嘿。像您吧。遗传呐。还有，儿再告诉您一件大事，现在共产党不恨国民党了，共产党也承认国民党抗日了。您不是死在鬼子的枪子下吗，那，您也是抗日的大英雄了。黑洞听到这里，老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他明白，他是国民党高级将领，曾经让他的后人背了黑锅，这黑锅重于泰山，一背就是几十年呐。而今，没想到世道变更，变得和谐，国共两党握手拥抱不再手足相残。这真是变天啦！天亮了！统一的日子不远了！这顿午餐，黑洞真乃一个享受；吃掉所有饭菜，还喝干了两瓶茅台。酒足饭饱，醉眼朦胧，黑洞点上一支大中华还没吸完，便头一歪困了过去。“朋友啊——朋友，请你干掉这杯酒，”苹果叫醒了黑洞。黑洞举腕看看劳力士，已是下午三点。这时，公墓办主任鬼火一闪身子闪进了黑洞的墓穴，见黑洞一个立正，朗声报告：墓主董事长，多余的供品都入库了，唯有一架波音747，太大了，库里装不下，小的没办法，请指示。黑洞一闪身子，与鬼火闪到了波音飞机跟前，黑洞说，鬼火，没你的事了，我要飞一趟，飞一趟阎王殿。黑洞开上飞机就飞，一会儿就飞到了阎王殿。阎王殿里阎王正在议事，瞅见黑洞走来，便问，黑洞不在家里守墓，来此何干？黑洞扑通一声跪下，说，大王，今天清明，在下收到一架波音747，现在开来了，献给大王享用。阎王听了甚喜，说，好吧，还是黑洞有良心。也罢，我的那架专机也该更新了。本王就收下了。另外嘛，我有事要跟你交代。念你在人间是个抗日的高级将领，功不可没；来到冥界又肩负着最大公墓的重任，成绩斐然。董事会研究决定给你一个名额，转世大陆人间。如今大陆没战争了，老百姓的生活可好了，那真是一派繁荣景象，到处莺歌燕舞，高楼大厦，城际高铁，一流两行的，歹毒哇。你呢，可在人间到处走走看看，旅游旅游玩它一把，潇洒一回。黑洞做梦也没有想到阎王会这样优待自己，他万分感激地说，多谢大王的关怀，多谢大王的关怀，只是俺头上有个洞呢，到了人间，倘是吓坏了那些良家妇女，还有孩子老人，那可如何是好？阎王沉思少许，说，这个嘛不是问题，我到玉帝那里请个仙医来，让仙医施法术，把你的头补上一补，还你一个本来面目，这不就解决了嘛。多大的事？黑洞喜上眉梢，忙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他刚要应下这事，却突然想起了樱花，于是接着说，还容在下回去掂量掂量吧。黑洞告别了阎王，一闪，一闪，又一闪，三闪两闪就闪回了公墓。迎面正好碰上了樱花，樱花说，你上哪去了，让俺好找。这还不干嘛，这多大的事呀，咱那个直升机老掉牙了，放着波音不用，你彪么？俺这个官是阎王给的，没有阎王俺哪能当上墓主？俺不能忘本；再说了，阎王给咱一个转世指标，转世人间。俺想你来转世最合适，你看你在人间活得太短了，还没捞着谈恋爱，猫b狗b没来及……还就只是贩了那么点毒，还就只是你表哥的意思，就给毙了，冤。没想到樱花听了不但没高兴，反而说，冤什么？怨命。命苦。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俺也知道，谈恋爱好受，可俺这不是跟你谈了么，其中的滋味俺也尝过了；还猫的狗的说得多难听，如今不是都得了么。多余的就不说了吧，俺只想一心一意跟你好，当你的老婆海枯石烂不变心。俺可不去转世人间，倘是去了，一不小心，去傍了大款插上足再当小三，破坏人家的家庭幸福，惹得人家妻离子散，那有多缺德啊！俺可不去什么大陆，你要是觉得生活单调寂寞乏味了，想找个小鲜肉尝尝鲜刺激刺激，俺也管不了，那是你的事，随你，要去你去吧。黑洞当然不舍得离开樱花，他不知道樱花原来是这样的爱他，他望着樱花好看的眸子里闪动着的晶莹的泪，一时间二糊，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好呢？能拥有如此痴情于他的老婆，那是他黑洞前世打鬼子积下的德啊！他一下子把樱花搂进怀里，紧紧地搂住紧紧地搂住；樱花此时在黑洞的心中就像是一只美丽的凤凰，似乎一不搂紧就会飞了，飞了就会再也找不到了。他激动得嘴皮子都哆嗦了，脸憋得老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亲爱的，咱哪儿都不去，咱哪儿都不去，咱都不去，不管是天塌地陷，还是电劈雷轰，咱俩都不分。咱，留下守墓吧。这时候，樱花墓前的樱花树就“唰”地一下花开了；所有公墓的樱花树也就跟着唰地一下花开了。满树烂漫，如云似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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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仁厚，笔名：谢谢，微信昵称醉歌，山东烟台人。自幼好文，曾于省级杂志、报社做过记者、编辑二十余年。旋又加入省作协，于1999年由《作家岀版社》出版小说集《蓝色的诱惑》；2001年于《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长篇报告文学《闹海十二龙》等。现已然七旬布衣，主笔自由撰稿人，闲写风景人文，有感即发于微信朋友圈，抒怀取悦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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