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鼠记
对于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本人是相当信服的。比方说什么时候会发生月食，听说那时间是一分一秒都不会差的；再比方说驴子与马相交，为什么会生产出骡子来，听说也有令人诚服的论断；再比方说蚯蚓没有脚为什么会走路，就是科学解决了我这个木头脑瓜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所以，当我看到那么一项科研成果——是说当人们用夹子打完老鼠以后，一定要将老鼠夹子洗一洗，否则上面会保存刚才那只老鼠临死前留下的警告气味，那气味能让其它老鼠闻而却步——我便把它奉为圭臬。
工作十几年——这是十几年前的文章——挪过几次窝，但每次我的窝似乎离老鼠的窝都很近，所以饱受老鼠之苦。
我就买了个老鼠夹子，兴致来了就在上面拴些诱饵，放在屋里某一个角落里。为了使老鼠闻不到它的前任留下的“遗言”，每次我都用水将夹子冲洗几遍，有时还涂上肥皂用刷子刷。不知是否因我的我用功甚勤，总有一些老鼠自投罗网。
一天晚上，楼下的张老师来了。他说他家里来了客人，而明日他又要参加自学考试，没地方复习，当然，也没有地方睡觉，便想在我这里蹭上一个晚上。我乃单身一个，这个破房也早已成为学校男教师的临时旅馆，所以也就不在乎他的这一个晚上。于是他就在这里看书。
当时学校住房紧张，便把我这个老好人安排在一个房顶呈斜坡状的屋子里，高处有三米，低处不足一米。为了能使自己白天更好地站立、行走，于是我便把床委屈在矮墙那边，躺在床上，头上便是几根呈斜线上去的檩子，檩上便是黑乎乎的椽子，椽子上铺有一层油毡，而油毡上，可能就是那重重的瓦了。在油毡和瓦之间，不知为什么会有较大的空隙，于是，那里就成了老鼠的赛马场。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听到“呼拉拉”的声音，从油毡这头跑向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有时好像是单骑，来得快，消失得也快；有时仿佛是群奔，呼拉拉，呼拉拉，呼拉拉，如平地一股狂风忽地从那边向这边袭来，中间还夹尽杂着“吱吱呀呀”的叫声，听不出是兴奋、激动还是惊恐。
我就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了三年。起初睡不着觉，后来还是环境改变了我，我也就慢慢地习惯了。虽然老鼠时常下来啃啃桌腿、米桶之类的，但还没有发生过——或者发生过我还不知道——老鼠上床咬我的鼻子的现象。但人鼠混住毕竟不好听，赶走它们还是我的一项重要工作，所以，我时不时地就在老鼠夹子上放些老鼠爱吃的食物。张老师来的那个晚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在夹子上捆了粒炒到发黄散发出浓香的花生米。
那天我们上床很晚，一则我们都是夜猫子，二则张老师了为明日的临门一脚在拼命地看书，迟迟不肯就寝。所以当我们躺下时，虽然离鼻子垂直高度不足两、三尺的地方尚热闹非凡，我们两人还是很快地就入睡了。
不用说，大家也可以想像得到，我们是被“啪”的一声所惊醒。我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小心地使头不至于碰到房顶。开灯，下床，只见夹子上粗粗的铁丝狠狠地挤住老鼠的脖子，以至于淹没在黑乎乎的毛肉之中。一招致命，怪不得老鼠连报警讯号也没来得及喊出就断了气！
张老师从被窝里探出头，笑道：“可真有你的！”
我说：“不是我的功劳。”
我使劲地将弹簧压着的铁框扳起，将老鼠抖在外面的屋角；再看看花生米还安然无恙，心里虽还琢磨着这夹子上的鼠味浓度是否足起到告诫其它鼠辈的作用，但因实在太困，于是就想省事，不洗夹子了，直接又将夹子上好。
还没有睡安稳，又是“啪”的一声，事先没有任何先兆，感觉连最轻微的响声都没有听到。据说猫的脚掌有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我才想起，老鼠的这项功能可能不比它们的天敌差。
张老师说：“还很神的哟，又一个！你说这一个有没有一斤重？”
我说：“你钓了这么多年的鱼，有这么大的吗？”
他笑笑，连说“惭愧”，说要继续努力。
我将这只老鼠与刚才的那一只放在一起，回头看看花生米基本完好，只有一条淡淡的牙痕，于是心里又替老鼠们抱不平：也不知道它们究竟尝到什么味道没有！
依旧把夹子摆好，上床，连打几个呵欠。
张老师问：“你说还会来吗？”
“唉，最好别来了，我想睡觉。”
“就你想睡觉？我还要考试呢！”
说着就在床那头踢了我一脚。
当看到第三只老鼠惨死的模样，我就想到：游戏结束了。
第三只老鼠的头正中招。不知老鼠是否和我们人类一样有坚硬的头盖骨，反正如果是有，也被击得粉碎。它的头就好像是被分开成两部分，前一小部分上，两只小眼睛向外凸起，仿佛是两个水晶球正以极高的速度向外飞奔，就在突出眼眶限制前的一刹那，又突然被什么东西往后一拉，便猛地停在那里似的，大有呼之欲出的感觉。嘴巴歪斜，白厉厉的牙齿上渗满了血，还有几滴血滴在夹子上，长长的胡须上也像是涂上红油漆似的。
我小心地掰开夹子，小心地将死鼠放在前两只老鼠的身上。再看夹子，几滴血已经凝固，形成几个小圆圈，就好像几个句号似的。
我想等到明天再去洗掉这几个小句号。
“花生米还在吗？”张老师突然问。
“干吗？——在呢。”
“把夹子上好——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我想，这家伙怎么兴致来了？不是说明天还要考试吗？但愿明天只考几句歇后语。
不过，我还是听从了他的话。举手之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躺在床上，睡意竟无，心中升起一种期待，期待着那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声音。于是耳朵便竖了起来，似乎听到“沙沙”的声音，似乎看到一只闪着两只贼眼睛的老鼠悄悄地走过来，盯着那花生米，口水直流。仿佛见它小心翼翼地接近花生米，张开嘴巴，但又好像见它似乎闻到什么味道，大吃一惊，转身就跑。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小楚，小楚，打住了，打住了！”张老师像小孩似的惊喜声吵醒了我，当然也少不了他的又腿踢足球似的动作。
我睡眼惺忪，头脑一阵阵地发昏。屋子里一片黑暗，张老师哈哈的笑声怎么也掩盖不了一阵阵凄惨的吱吱声。张老师见我不想动，便自己爬起来，打开灯，“哇”了一声：“你这个倒霉蛋，怎么不跑快一点呢？大腿夹断了吧？”
我靠着墙，强烈的灯光使我双眼紧闭，我耳中满是老鼠尖锐的叫声，也听到夹子“啪嗒啪嗒”的撞地声，可以想像老鼠挣扎的样子。
当是时，头顶上安静了许多。是赛马场上的运动员少了，还是运动员们害怕了？
阵阵的惊叫给了我某种快意，也给了我一点点的怜悯。一会儿，也不知道张老师采用何种高招，老鼠不叫了，只听到他叫了一声：“来，看你们还来。”
那之后，又有两只老鼠为了一时的口福而壮烈牺牲。早上起来看时，一边是六只老鼠横卧疆场，一边是老鼠夹子上那粒花生米依然闪着亮光。
我想，动物学家一定研究过老鼠过人的嗅觉才得出本文开头那样的结论，但是，他们一定忽视了老鼠的本性——贪婪。在这种本性的驱使下，哪怕只是一粒小小的花生米，也会让他们前腐后继，即使是嗅着前任刺鼻的血腥，即使是听着前任垂死的尖叫！
那天晚上辉煌的战绩产生如下的后果：
其一，告诉我尽信书不如无书。
其二，我的房顶上安静了几天。
其三，张老师自考考了58分，导致我后来给他说了比那六个老鼠还要多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