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诗人帕斯诗歌精选8首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3.31~1998.4.19),墨西哥诗人、散文家。生于墨西哥城。帕斯的创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语系的文学传统,继承欧洲现代主义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语言创造自由境界的信念。1990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枝头
一只小鸟
落在松枝上,
啾啾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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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突然挺立,箭一样
飞向远方,
歌声中变得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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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是一块木片
善于歌唱,伴随着歌声嘹亮,
活活地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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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望眼:空荡荡。
只有寂静
在枝头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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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江 译
大街
这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来,踏着干枯的落叶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脚,浅一脚。
我身后也有谁将它们践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当我转过脸,无人静悄悄。
一片漆黑,没有出路,
我在街口转来转去
总是又回到原处,
那里没人等我,也没人将我跟随,
我却在将一个人紧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见我便说:没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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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江 译
中断的衰歌
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第一位令我们终生难忘,
尽管他死得疾如闪电
来不及美容与躺上灵床。
我听见台阶上的手杖在迟疑,
身躯固定在一声叹息。
门自打开,死者进去。
从门到死只有很小的距离
几乎没有坐下的时机,
仰起头来看一看时针
便知道;八点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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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她夜复一夜地朝拜冥王,
她的挣扎,一列火车开不动,
那一次告别是多么漫长。
贪婪的口
对那一线喘息的空空的渴望,
双眸使着眼色而不肯闭上
并使我眼前的灯光朦胧摇晃,
坚定的目光拥抱另一个他人的目光,
这目光在拥抱中窒息,
它终于逃走并从岸边看清
灵魂如何沉没并失去躯体
而且没有找到可以捕捉的眼睛……
这目光也邀我去死吗?
我们死或许只因为
没有人愿和我们同死,
没有人愿看我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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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他只去了几个钟点的时光
而且无人知道他去的地方多么悄无声响。
每天晚饭以后,
没有虚无之色的停顿,
或者悬于寂静的蛛丝上
没有结尾的语句,
给归来者开辟了一条走廊:
他的脚步在回响,上来,停下……
我们中间有人站起
并把门关上。
但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依然如故。
在空洞、在皱折中窥视,
在郊区、在呵欠中游荡。
尽管我们将门关上,他决不改弦更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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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在我前额上消失的面孔,
没有眼睛的面孔,坚定、空虚的眼睛,
难道我在从它们身上寻找自己的秘密,
那使我的血液流动的血的上帝,
冰的上帝,吞噬我的上帝?
他的沉默是我生命的镜子,
他的死在我的生命中延迟:
我是他过失中最后的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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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起家中的死者。
分散的思考,分散的行动,
散落的名字
(湖泊,无用的地区,顽固记忆刨开的坑),
聚会与分散,
这个我,他抽象的眼色,
总是与另一个我(同一个)分享,
愤怒、欲望及其各种各样的面具,
缓慢的侵蚀,被埋葬的蝰蛇,
等待,恐惧,行动
及其反面:在我身上顽固执迷,
要求饮从前拒绝给他们的水,
要求吃那面包、水果、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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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没有水,一切都已枯干,
没有味道的面包,苦涩的水果,
驯化、咀嚼过的爱情,
在无形铁棍的笼子中
手淫的猴子和驯化的母狗,
你吞噬的东西将你吞噬,
你的牺牲品同时是屠杀你的刽子手。
一堆死去的岁月、褶皱的报纸,
撬开的夜晚
和在眼皮红肿的黎明中
我们打开领结时的表情,
街上的灯光已经熄灭
“蜘蛛,不要记仇,向太阳致敬”,
而我们半死不活地钻进床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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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个圆形的沙漠,
天庭已经关闭而地狱处处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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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江 译
景致
忙碌的昆虫
太阳色的马匹,
云色的驴,
云,巨大的岩失去体重,
山峦宛似倾倒的天空,
一片树木饮着小溪,
一切都在那里,对处境感到幸运,
面对不在那里的我们,
我们被愤怒、被仇恨、
被爱情、被死神生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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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江 译
这边
——给唐纳德·萨瑟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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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我们既未看也未触摸它。
在其空寂的清澈中歇息着
我们看见并触摸的东西。
我用我的指尖看见
我的眼睛触摸的东西:
影子,世界。
我用影子绘画世界,
我用世界撒播影子。
我听见光芒在另一边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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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继平 译
失眠者
镜子的守夜:
月亮陪伴它。
反影上的反影,
蜘蛛编织其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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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未眨一眼,
思想在戒备:
既无幽灵也无概念,
我的死亡是一个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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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活着,也没死去:
醒着,我醒在
一只眼睛的沙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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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继平 译
乌斯蒂卡
夏季的一连串太阳,
太阳及其数个夏季的连续,
所有的太阳,
那唯一的、炼金术士的金子
如今变成
顽固的黄褐色的石头,
物质的雷雨前的
黑暗冷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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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之拳头,
熔岩的松果,
纳藏遗骨的瓮,
不是泥土
也不是岛屿,
坚硬的桃子,
太阳之滴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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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透过夜晚听见
池塘的呼吸,
被大海烦扰的
淡水的喘息。
时刻迟来而光芒变绿。
沉睡在坛子中的
酒的模糊的躯体
是一枚更暗更凉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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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处的玫瑰在这里
是一个在海床上被点燃的
略带粉红色的脉管之烛台。
岸上,太阳熄灭它,
苍白的白垩花边
仿佛欲望是被死亡操作。
硫黄色的山崖,
高高的严峻的石头。
你在我的身边。
你的思想是黑色和金色的。
伸长一只手
就是聚集一簇完好的真理。
下面,在迸发火星的岩石之间
一片挤满手臂的大海
来来往往。
眩晕。光芒用它自己的头向前猛冲。
我注视你的脸,
我俯看深渊:
道德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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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藏遗骨的瓮:乐园:
我们扎根于打结的
男女之中,于被埋葬的母亲
未开启的口里。
那在死者的领地上
维持
一个花园的乱伦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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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继平 译
如一个人听雨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不专注,不分心,
轻盈的脚步,细薄的微雨
那成为空气的水,那成为时间的空气,
白日还正在离开,
然而夜晚必须到来,
雾霭定形
在角落转折处,
时间定形
在这次停顿中的弯曲处,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无需倾听,就听见我所言的事情
眼睛朝内部睁开,五官
全都警醒而熟睡,
天在下雨,轻盈的脚步,音节的喃喃低语,
空气和水,没有分量的话语:
我们曾是及现在是的事物,
日子和年岁,这一时刻,
没有分量的时间和沉甸甸的悲伤,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湿淋淋的沥青在闪耀,
蒸雾升起又走开,
夜晚展开又看我,
你就是你及你那蒸雾之躯,
你及你那夜之脸,
你及你的头发,从容不迫的闪电,
你穿过街道而进入我的额头,
水的脚步掠过我的眼睛。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沥青在闪耀,你穿过街道,
这是雾霭在夜里流浪,
这是夜晚熟睡在你的床上,
这是你的气息中波浪的汹涌,
你那水的手指弄湿我的额头,
你那火的手指焚烧我的眼睛,
你那空气的手指开启时间的眼睑,
一眼景象和复苏的泉水,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年岁逝过,时刻回归,
你听见你那在隔壁屋里的脚步么?
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你在另一种
成为现在的时间中听见它们,
倾听时间的脚步,
那没有分量、不在何处的处所之创造者,
倾听雨水在露台上奔流,
现在夜晚在树丛中更是夜晚,
闪电已依偎在树叶中间,
一个不安的花园漂流——进入,
你的影子覆盖这一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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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继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