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一个布满杂物的院落,一排排山石垒砌的房屋,门或开或闭,开着的房间物品凌乱、光线阴暗,这已经是岛外来务工人员的栖息地了。
(大钦守备区家属红校旧址,拍摄于2020年7月)
2020年仲夏,我回到了出生地——大钦岛,受邀齐鲁晚报壹点号,参加年中粉丝节暨海带文化乡活动。活动空隙时间,由岛上同学延杰陪同,来到了这个院落。
院落里有几个用疑惑的目光瞅向我的务工妇女,其中一个还问我:“干什么的?”我告诉她们我是来怀旧的,拍几张照片就走。
她们那里知道,这里曾经是我们大钦守备区家属红校,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跟随岛上部队进驻海岛多年,军属妈妈们工作的地方。五十多年过去了,昔日人声鼎沸、生机盎然的小院,如今只能用荒凉、凌乱等词来形容了。
(红校大院短视频,拍摄于2020年7月)
行走在这个院落,看到那一扇扇或开、或闭的房门,我的思绪已经回到了五十多年前。
1961年3月内长山要塞大钦守备区成立了,同年秋天我妈妈这批符合随军条件的第一批军嫂们陆续进岛了。因为岛上吃商品粮的单位很少,无论妈妈们是从大都市来的有工作的,还是从农村来的,进岛后都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可供安排。无奈,妈妈们只好在家洗衣做饭,当“全职家属”,有的在房前屋后开点荒,种上菜,再养上鸡鸭;有的为了挣点钱,就上山抓蝎子、捉土鳖、掐黄花菜,回来送到收购单位;有的去公社水产站扒虾、括鱼籽。闲不住的妈妈们把挣点小钱,贴补一下家用,同守岛的爸爸们共同负担赡养老人、养育儿女的重任,作为一名军嫂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个年代,国际国内形势严峻,部队为履行把长山列岛建设成海上长城,肩负起守卫首都北京,把守好海上东大门的神圣使命,全区部队几乎全部投入繁重的国防施工,还要不忘抓战备训练。在有国防施工任务,人手不够用时,妈妈们也去帮忙。她们去海边的运输艇上扛水泥、卸沙子,干得一点儿不比军人少。我学哥魏军的妈妈——刘炳凤阿姨,当时家里有四个儿子,其中两个小儿子因年幼生病治疗,药物中毒致残,家庭负担加重。魏叔叔常年驻守连队,没有时间照顾这一大家子人。来自沂蒙山老区,在家乡还是村干部的刘阿姨,没有被这些困难吓倒,为了挣钱养育儿子们,给孩子们治病。就和其他阿姨们到部队运输艇上抬沙子,她身高刚到1米5,体重不足百斤,一趟一趟走在那个连接运输艇和岸边陡峭的翘板上。有一次因脚下打滑,一下子掉到了海水里,她也不借此回家换换衣服,偷一次懒。而是脱掉外衣,穿着湿漉漉的衬衣,坚持把活干完。一家四个半大小子都是刘阿姨一手拉扯长大,她的身上有电视剧《父母爱情》里丁参谋长的妻子王秀娥、江司令员的妹妹江德华身上那股泼辣、直率的性格,是众多从农村随军家属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七十年代初刘炳凤阿姨一家人)
“把海岛当家,把群众当亲人!”这是妈妈那代第一批进岛的军嫂扎根海岛的座右铭。她们那代军嫂不仅是一个文明守规矩的群体、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群体,更是个能够舍小家顾大家、勇于吃苦乐意奉献的群体。她们远离家乡随军到岛上,为的是不再两地分居,让军人老爸安心服役,让孩子们有个完整的家。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家庭人口增加了,四、五个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甚至还有六个孩子或七个孩子的家庭。靠爸爸一人的工资养活全家,资金有点捉襟见肘。这些孩子多的家庭,妈妈们靠省吃俭用,在爸爸们季节、年度换新装之时,将爸爸们的旧军装改制一下,给孩子们穿,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在家属院蔚然成风。妈妈们朴实得同当地老百姓没啥两样,平日时也穿旧军装、解放鞋,舍不得花钱买这买那。她们里里外外一把手,为的是让军人爸爸们工作起来少分心。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的“五七指示”发表,其中有一段毛主席是这样说的:“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除打仗以外,还可以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还要从事农副业生产,甚至是去创办一些中小工厂。”后来随军家属越来越多时,内长山要塞区部队领导就下决心响应毛主席“五七指示”的号召,创造条件开办家属工厂,为军嫂就业创业提供平台。各个守备区随即办起了家属工厂,起名叫“家属红校”。
(妈妈们做工时喝水的杯子)
大钦守备区成立家属红校时,由部队的后勤部门安排“协理员”负责管理,记得当时我同学的爸爸就是红校的军方领导。红校成立后,为了让家属妈妈们有活干,工厂领导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到岛外联系来料加工等。记得一次是加工绢花,这种绢花类似我们现在参加婚礼,新人及亲属胸前挂的写称呼的那种胸花。为了赶这批活儿,记得妈妈下班回家也要带回来原材料,晚饭后开始加工。我看她先调制好浆糊,再坐在昏暗的灯下,分别将红花、绿叶、绿枝三种半成品粘贴到一起,一枝漂亮的绢花就完成了。后来因海岛交通不便,加工好的产品难以按时交货,这项来料加工的活儿也坚持不下去了。家属红校只好因地制宜,改做豆腐、腌咸菜、喂猪、开澡堂、服装加工等,做点为部队服务的事儿。
(《父母爱情》女主的原型就是这个岛上的随军家属、妈妈的工友)
“五七红校”成立不久,妈妈就因有缝纫特长,被安排到缝纫组,每天上班给部队做衣服、被褥什么的,非常辛苦。一个月下来挣几十元工资,妈妈又非常欣慰,能和爸爸一起挣工资补贴家用、孝敬老人了。记得第一个月发工资后,她带我去货社(商店),用她挣来的工资,添置了几样家庭物品:烟台北极星的木座钟、大镜子等,我能看出来妈妈的自豪感一直洋溢在脸庞上。
(1975年3月家属红校全体人员合影于红校院内)
部队大院里南腔北调的家属们也是挺有个性的,有特长的阿姨们干的工作相对还正点,没有特长的阿姨们干的工作就有点杂了,个别吃苦耐劳精神不够强的阿姨,时常会因为性格与一起工作的阿姨们产生口角之争。
有一天妈妈正在缝纫机上忙乎,一位阿姨跑进来让妈妈去看我们第二医院一个家属,干活时和工友发生了口角,这位阿姨是南方人,说话快,人家都听不懂,现在疯了似的,谁也劝不好。她平时在我们二院时,也不太交往人,总是穿着一件洗的已经泛白的旧军装,不修边幅,不是特精神的那种人。每每部队大操场放露天电影,她都像个孩子似的,早早领着家里的几个孩子去占地方,因她家小女儿喜欢我,经常跟我玩,所以我和妈妈看电影时,都是她家给占好位置。她家几个孩子的衣服也是找我妈妈给做,所以让妈妈去劝架,妈妈想都没想,拔腿就跑。妈妈本以为和她家有来往,她应该能听妈妈的话,其结果她正在气头上,气疯了,谁来劝架也不好使。妈妈怕她继续闹下去,给二院丢人,就去拉她往家走,结果这个阿姨张嘴朝着妈妈的胳膊上咬过来,妈妈一看不好,一躲闪,左手的小手指头一下子被这个阿姨用牙咬住,妈妈疼得叫了一声,她才松开嘴。当天妈妈到医院拍片时,抗战老兵、军医刘群阿姨拍完X片,很生气地对妈妈说:“她下口真狠啊,都骨折了,你怎么不咬她一口。”妈妈被刘群阿姨逗乐了,“那我们还是人吗?”
(妈妈和工友王阿姨、白阿姨合影,自左向右)
时有不和谐之事没有影响到妈妈们,他们照旧加班加点,努力工作,为部队后勤工作尽职尽责。这个咬人的阿姨,事后也由军医丈夫陪同来我家给妈妈赔礼道歉,以后看电影更是早早去占地方给我们留着,好像从没有发生过此事。时间久了,家属红校的阿姨们相互都熟悉了各自的秉性,军方管理人员也组织她们开展一些学习活动、竞赛活动,阿姨们更加齐心协力,团结在一起。豆腐组工作的阿姨看到缝纫组的阿姨忙得没时间过来买豆腐,她们会赶快留出一些,等妈妈她们下班时来拿。这些阿姨家里的服装让妈妈上班时给缝补加工有点不妥,妈妈就下班带回家,连夜给缝补好。她们互帮互助,在这个大集体里团结友爱,把家属红校办得红红火火。驻岛部队有了这群能吃苦、能奉献的军嫂做后勤服务,更是如虎添翼,威风凛凛。我们作为他们的儿女也都相处的非常融洽,节假日,妈妈会领着我们去工友家串门聊天,革命的友情日益加深。
(七十年代初我们家的照片)
妈妈在海岛家属红校的那些年,正是我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的那些日子,我耳闻目睹了海岛军嫂妈妈们的质朴,以及她们为支持军人爸爸守岛建岛所表现出的奉献和牺牲精神。军嫂妈妈虽然有各自的苦衷,但她们既然选择了军人爸爸,就注定要同军人爸爸一起,风雨同舟,吃苦奉献。后来一首《十五的月亮》就唱出了这种情怀: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我们二院还有一位年轻的军嫂,结婚前在家乡学校教书,结婚后随军来到了海岛,因没有合适的岗位工作,就来到了家属红校上班。在红校上了几天班,落差感加大,不久得了抑郁症,后来就干不下去了,回家修养期间,病情加重,竟成了一位精神有问题的家属。我爸爸在医院当领导,就让妈妈多去关心她一下,妈妈也没有大段时间去陪她,有时就打发我去送碗饺子或是听说她怀孕了,给她未出生的孩子做个小衣服啥的。我开始也不敢接近她,后来看她有时候和个正常人一样,就敢敲门进她家了。我们小孩子在一起玩时,她也会慢慢靠近我们,裹着一件军大衣,看着我们玩耍。但时常表现出的那种眼神呆滞、傻乐的样子,还是经常会吓到了我们。终于有一天她犯病半夜跑出了家属院,因天寒地冻,摔倒小产了。妈妈听说又赶快炖鸡汤、包饺子领我去看她。她家那个协理员叔叔也让她累得病病殃殃的,又黑又瘦,真是不容易啊。那时军人夫妻没有轻易分居、离婚的,军嫂,就是军人的伴侣和家庭支撑,虽然军嫂有病,但在军人爸爸坚守长岛的岁月里,他们不是只有成功和喜悦,也会有艰辛和困惑,但他们坚信会战胜困难,会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1978年3月家属红校全体人员合影于守备区机关大操场)
妈妈那时告诉我,她没随军之前,在沈阳老家独自带着四个孩子还要赡养两位老人,也是累得筋疲力尽,精神压力特别大,真是离得神经病不远了。好在后来随了军,有了爸爸的帮扶,有了组织的照顾,此时的家,才像跋涉路上的驿站,似波涛汹涌里的港湾,宁静温馨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温馨的港湾里,是军嫂们用泪水和汗水换来的,酒满了她们军嫂美丽的情怀。
(妈妈在缝纫组做工时的房子)
“班长,咱走吧。”同学延杰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们商定下次有大段的时间进岛后,他负责去找管这儿钥匙的人,把妈妈们曾经做工的房间门都打开,我进去再好好回忆一番。澡堂子,有我洗澡、掉下池子的回忆;豆腐房有我端着小盆排队买豆腐的回忆;缝纫组有我放学去等妈妈下班,妈妈加班顾不上我,我在被褥衣服堆里睡着,妈妈后来找不见我的回忆。。。。。。
补 记:
有一年,大约是八十年代后期,在部队家属红校工作过的随军家属,国家有了新政策:家属工厂的军嫂可以办工人或职工手续退休,由国家发退休金,这是全军的统一政策,无论你走到那里,只要原部队师以上政治机关出具证明即可办理。我母亲从1961年随军到1979年离开部队,一直在家属红校的缝纫组工作,给指战员们缝补军装、被褥也有上千件之多,也符合条件,她让父亲去部队给找一下,当时父亲已经转业到地方,还是在驻军最高机关的县城里,父亲的老领导和部下还有很多人在岗,但父亲却坚决不去给部队找麻烦,还说自己的工资省吃俭用能养活我母亲。
至今我93岁老母亲,仍然是地方无业居民的待遇,前几年才开始得到政府每月100元的补贴,去年开始涨到每月280元的老龄补贴,前几年生病住院的药费更是自己全掏。看,这就是我家的老革命,活生生误了我老妈享受国家政策,她十多年的辛苦付出算是为守岛驻军无私奉献了。清正廉洁、安分守己,的确是父辈这代长岛老兵的名片,现代的人根本不能理解。
如今岛上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党和国家对军人家属的政策也有了一些照顾,据说现在的军嫂不管你随不随军,每年都有补助;因工作原因不能随军的,每月可享受“分居费”。随军的家属如果找不到工作的,其部队也会发补贴。但作为与军人同甘共苦的军嫂,想必仍不会有那么多“花前月下”,更多伴随着的仍是分居、思念、吃苦和奉献。其实,这些也正是军嫂们引以为豪之所在。再说,她们有的任县、乡或企事业单位的领导,有的当中小学校长或教师,她们中不乏清新丽人或才智过人者,都在为长岛的经济社会发展和部队建设作贡献。她们大都对生活充满自信,能够坚强面对一切,并为此感到光荣和自豪。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向军嫂们投以或羡慕或敬佩的眼光。
文章中我提到的学哥妈妈刘炳凤阿姨,如今苦尽甘来,83岁了,身体还那么健康,多少年在海岛艰苦生活的历练,让她更加气度不凡。去年九月中旬我带三对老军人夫妇进京,到中央电视台录制《父母爱情》访谈节目,就有她老两口。她现在每月拿三千多元的退休金,享受到了国家对军嫂补贴政策的关爱。她老伴魏有志叔叔能在部队任职到军分区司令员,离不开老军嫂刘阿姨的大力支持和默默无闻的奉献。
文章中提到我们二院得精神病的那位阿姨,听说夫妇二人后来转业回到老家,一生无子,早就仙逝了。
(大钦岛如今的风貌)
军嫂是一个耳熟能详的代名词,加上长岛一词可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代名词了。“你守着岛,我守着你、守着家”是长岛军嫂对军人丈夫最忠贞的爱情表白。我母亲在海岛当了30年的军嫂,那瘦小的身躯、忙忙碌碌的样子会时常从我脑海中出现。少时不懂事,现在到了母亲当年的年龄才体会到她那时的辛苦,她们那代军嫂为国防建设、为军队、为军人父亲戍边守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母亲节到来之际,谨以此文纪念曾经在海岛家属红校工作过的军嫂妈妈们!
壹点号海岛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