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无待堂主 老张乱谈 2020-02-29
夔（kuí)，独脚兽。“东海之内有流波之山，其山有兽，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而行，声如雷，名之曰夔。昔黄帝伐蚩尤，以夔皮冒鼓，声闻五百里也。” （《山海经·大荒经》）蚿（xián），马陆，俗称百足，像蜈蚣，较小，无毒。“怜”字历来有两解，一是怜爱、羡慕；二是怜悯、同情。唐人成玄英疏曰：“夔则以少企多，故怜蚿。蚿则以有羡无，故怜蛇。蛇则以小企大，故怜风。风则以暗慕明，故怜目。目则以外慕内，故怜心。欲明天地万物，皆禀自然，明暗有无，无劳企羡，放而任之，自合玄道。倒置之徒，妄心希慕，故举夔等之粗事，以明天机之妙理。又解：怜，哀悯也。夔以一足而跳踯，怜蚿众足之烦劳。蚿以有足而安行，哀蛇无足而辛苦。蛇以无形而适乐，悯风无质而冥昧。风以飘飖而自在，怜目域形而滞著；目以在外而明显，怜心处内而暗塞。欲明物情顛倒，妄起哀怜，故托夔、蚿以救其病者也。”成玄英拿不定主意，所以双解同呈，又稍倾于后解些。暂搁置不辨，边读边解吧。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趻踔（chěn chuō），也作踸踔，跳跃；无如，无奈；天机，天生的机能、本能。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我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您使用上万只脚，怎么办？”蚿说：“不是这样。您没见过吐唾沫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雾水，混杂一起落下数不清。如今我启动我的本能行走，并不知道为什么能这样。”说夔羡慕蚿有这么多只脚还行动自如，当然可以；说夔怜悯蚿那么多只脚该有多麻烦辛苦，也无不可。看来“怜”字的真义在此段尚难于定夺。蚿对蛇说：“我用那么多脚行走，比不上您没有脚，为什么呢？”蛇说：“本能的行动，怎么能改变呢？我哪里用得上脚呀！”根据蚿与蛇的对话，百分百可以确认“蚿怜蛇”就是蚿羡慕蛇。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蓬蓬然，风吹动时所发出的呼呼之声；鰌（ qiū），踏；蜚，通“飞”，刮起。蛇对风说：“我活动我的脊柱和腹胁行走，像有脚一样。如今您从北海呼呼而起，呼呼落入南海，像没有一样，为什么呢？”风说：“是这样。我从北海呼呼而起落入南海，然而用手指就能胜过我，用脚踏也能胜过我。虽然如此，折断大树，掀翻大屋，只有我能做到呀。”综上，一物羡慕一物的链条就形成了，可谓这山望见那山高。这一句话，有的将其归入风所讲的话里，我则赞同单独成句。由于风提到手指可胜它，脚踏可胜它，但折断大树与掀翻大屋的本领却胜不过它。“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万物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总想胜过对方。这是以己有而矜人之无的优越感；以己之无羡人之有的嫉妒感，当看到对方胜过自己，轻则巴不得占为己有，重则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这两种常见的心理的获胜，就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齐物论》）。此为小胜。大胜则“自得其得，自适其适”（《骈拇》）。西晋郭象（252-312）《庄子注》云：“乘万物御群材之所为，使群材各自得，万物各自为，则天下莫不逍遥矣，此乃圣人所以为大胜也。”庄子认为，不跟众多凡人争胜才能取得大胜利，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小胜不过是一物降一物，大胜才是无物不胜。庄子所指的大胜是“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也就是“万物一齐，孰长孰短”。大胜之人是真人，是圣人。独脚的夔，万足的蚿，无足的蛇，无形的风，它们各自之行都是“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所以“无以人灭天”，不要彼此羡慕，不要人为去改变，不要“知其所以然”，只管按本能行事就行。庄子以“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开篇，然后只讲到“蛇怜风”便戛然而止，怎么不见“风怜目，目怜风”的两则对话？有人认为缺漏，如清代姚鼐说：“此段乃是残缺，以目心不必有者，吾不以为然。”（《庄子章义》）有人则认为奇妙，如明代陆西星说：“不说心目便文字不板样，如半开莲花，妙悟者得之。”（《南华经副墨》）；清代林云铭说：“心目不著疏解，文如半身美人图。正于未尽传神，奇绝奇绝。”（《庄子因》）庄子的文笔常如“半开莲花”“半身美人”，何漏之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