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7:陌生人和致友人(5)桑克
《陌生人》,埃及卢克索,钟鸣摄
编者按:年初赵野筹展览,备摄影《陌生人》一组,为余多年行走各处所摄。这里的“陌生人”非一般意义的生人,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甚至也含了熟识,故不作“熟人”反面讲,或传统的“外来人”。想法来自过去读盖奥尔格·西美尔的《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在他看来,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恰好诗家麦城传他致小说家张炜的一首诗——他可说是我所遇到写“致友人”最多者,而“致友人”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的反应,我立马就想到要把它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桑克的诗九首
赠陆源
不和他们计较,
不和他们争一子之短长,
水落石头自然出现,
路到山前必然会有
自动档的丰田汽车。
生气证明你还活着,但是没必要
一直生气,而斗争,
不仅需要选择良机,而且也要
时有时无。
耐性药量何止需要训练,
还需要输血。
临摹各路奇葩,
足以自傲后世,
当然略有犬儒之嫌疑,
译旧著,写新诗,
鸵鸟拍打着翅膀。
2017.5.24.13:31:26
陆源,著有长篇小说《童年兽》等,译有布鲁诺·舒尔茨小说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等。
闰四月十二逢雨寄故人
和你相差整整十一岁,
与李杜一样。只是你的外貌
更像杜拾遗,瘦瘦的,
头发也越来越白越来越少,恐怕也插不住
一根竹簪子了。我知道
你更想做五柳先生,在南山
种植一块豆田。如今又去哪里找一块
能够耕种的沃野呢?这比
找一块灵魂的荒地还难。
你一笔一画地记录着垦荒计划,
一刀一凿地雕刻着瓷器
复杂的生理结构,还有更多的痛与苦
排着长队候在正阳门外。
恍下神儿,还是为活着而庆幸吧,
虽然这活着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虽然明天是晴是雨不曾知晓。
期待已经降得不能再低,
那么也就无所谓惧。
2020.06.03.13:24:29
与舍弟树江午餐并交谈
吃热干面,
并不是为了纪念武汉。
没去过。谈的是人生与哈尔滨,
还有他的女儿。
我们想的太多了,所以才那么郁闷。
然后一同欣赏滑稽的DW风云,
覆手为雨的手。怎么不是雪?
快了,不盼着雪,雪也会下到你心里的
诸多旷野。
柏拉图没那么可爱,
所以想当然害死猫,害死
拴着横幅的火焰。
计划逃遁,从东北到东北虎,
或者从简单到更简单。
下坡就一起下吧,
陷阱里也有甜蜜的桃园。
背后的员工专用是什么意思?
我也懂得精妙,
把巨人的胡须一根一根数出来,
并且施以非数字化的命名。
囚徒也有模范,
莎士比亚也去微唯伟卫的卫生间。
我住在一个鱼缸里,
失去记忆的时间是一百三十年。
只要过了今天,
就会有其他的可能,
虽然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动不动的烫石头。
又能怎地?
又能多恩?
克服早晨的崩溃然后又
娓娓道来,佯作轻佻与朴素的学生
就能飞了?沉重的人
也能飞。还是把花生米挑出去吧,
它对牙齿的微辞具有真正的
游戏精神。
2020.10.28.14:13:26
与友人书
道德已经不能提了,
那么豆腐呢?或许可以赐予
一根结实的麻绳。今天下的大雪,
给行人的兴奋感,或许可以保存到
明天上午或者下午。
书里的字句或许也能溢出来,
像陈茶一样表达自己对时间的
千万重感慨。我劝你的,
还是和信一起烧掉吧,
我会再托一个梦给你。至于哪一个梦
是我托的,请你仔细辨认。
雪地上的痕迹并非都是燕子
或者麻雀留下的,那么风呢?
你不要为难我,你就把我当作
寒气附属的微风吧。
2019.1.25.17:10:36
和东东的一首诗
斜眼看过去,什么
被诗集卡住。命令全是不可爱的,
还有那个冒着热气的什么营。
我完全赞成刘化童同志关于书号
削减的因果分析。
我先笑,然后哭。
幻觉就幻觉吧,诗集不够多,
那么就用红细胞自印一本小册子,
用血小板凑个黑板报,
把你们的非物质文明卡住,
或者卡住你们用大宽的阳春面
扮演的铁什么。
2019.06.13.16:49:51
陈东东当天写诗《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余在朋友圈阅读之后,激赏不已,遂写这首和诗。刘化童对陈东东的诗做出的奇妙评论,将当年新出台之某策涵盖其中。
蓉城见闻录兼呈柏桦
雨好像比某人凶多了,
但我们却觉得某人痴愚得厉害,
把贸易像乒乓球一样拍打于暮色之中,
我们交谈的未来注定藏身于过去,
而真正的过去恐怕连金沙的土层也保护不住的,
日子更是混不下去,或者说缺乏足够的训练,
小生活是值得沉迷的,大生活全都
栖身于北方(我正是从那边来的,
浑身上下都是雪色),乘着高速坦克的春风,
对花照壁的温情绝不会多于大慈寺,
或者书院西街的肉铺子。我们完全可以像林克
或者周东升一样,不必撑伞就能抱着烧酒瓶
把自己全心全意地扔进
沸腾的中国火锅之中。
2018.9.9.23:41:49
2018年在成都
从楼外楼二楼眺望西湖的部分风景
为俞旭雄和李玲夫妇而作
看不见歌舞,
何况彼此不再饮酒,
这水这浪犹如
欢快的水泥,
测试友谊的强度。
关于传闻的部分,
历史的南宋解释听起来
更有味道。
油和盐多么热爱
宋嫂鱼羹。
回忆与行踪,
是神秘的算术而不是什么
数学的企图。
我们都没有去过朝鲜,
也没有去过巴蜀。
何时结伴旅行?
这样的建议多不胜数,
犹如钱塘门外闪烁的
招牌,犹如从葛岭
掠过的夜航灯。
我不相信荷叶
真的能够代表西湖,
断桥或者其他事物
更不及从西泠桥走过来的
普通人物。
严肃地问你一句:
你知道你想做什么吗?
我说如果我说不知道,
你会不会爱上虚无?
如果相反呢?
你望着正在
包围而来的灰雾,
睡神瞪着
焦黄眼珠。
血丝注释何谓劳动。
我匆匆忙忙
从水里向岸上拽网。
我要的不是鱼而是和鱼
相似的光滑指肚。
白白模样让人哭。
2016.6.8.2:08
与滇池面面相觑
(给臧棣)
你倚着亭柱。
脚下的平台敷设着水面,
而更远处是滇池,
更大的水面。
两块水面,谁是谁的延伸?
谁是谁的注解?
你背对它们,
仿佛胸有成竹,或者
根本不准备计算。
计算彼此的价值观。
你倚着亭柱,
仿佛你已融入亭柱之中,
成为它的一部分,
支撑它壳斗型的穹顶。
反过来看,亭柱正是你
肢体的某种延伸,
其余三根亭柱顿时拥有
不同以往的含义。
战友,伙伴,
冲锋陷阵的马镫,
钟情于马鞭草对风景的贡献。
风是从亭中的飘带体现出来的,
而你斑白的头发,
显得过于含蓄,绝对不会为了什么风
而动摇。而且与头发相比,
你的胡须简直就是一块
江心石。
谁都动不得。
风的兄弟——波浪,
垂头丧气,因为谁也没有办法
拿一个孩子气的父亲
充当街头公社的钓鱼工具。
更何况你倚着亭柱——
他是有靠山的,
他是有主意的。
就让滇池在一边凉快吧。
和滇池面面相觑的
是群山和别墅,是病号服和子弹。
而对于不同意的沼泽,
就让人工桥纠正吧,
或者干脆像郑姓海军统帅,
绝不怀念消逝的烟尘。
你倚着亭柱,
倚着方柱型车载收音机,
听肺里海鸥呼啸。
2016.7.18.10:13
桑克与陈东东、梁小曼、吕德安,江苏,2018年
在晋宁某村国立艺专旧址
(给陈东东)
黄色泥墙,
抵抗目光机枪的扫射,
自动掉落的果子,
配合着战争。
附着的记忆,
只是他们的记忆,
那些大人物的幽灵,
笼罩小人物
荒凉的情感。
与其哀悼,不如拍照。
不仅仅是为了虚无的存在感,
也为了亟须友谊的手。
分不清什么是原来的,
什么是后来的。
参观者和考古学家全都是
一个鼻孔出气。
朋友早已移民,
并为乡愁的瞬间争辩。
你偶然发现真理的口音,
从叶卡捷琳堡到湖南。
榕叶无辜地颤抖,
运送诗人的巴士感到困倦,
你和秘密畅谈
彼此沉默的良辰。
2016.7.18.1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