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与他的爷爷

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也未见过我的外公,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其他的祖辈们待我也不亲厚,所以我不曾有过被祖辈疼爱的经历。
我自然从未体验过孝子慈孙这样的情深意重,直到我和先生结婚之后。
先生家有两栋新楼,大家平日都住在更新一点的那栋楼里。另一栋是为先生结婚盖的,自我们在那里办过婚礼后,那栋楼一直被空置。那栋楼旁边傍着的是先生小时候住的老楼,它坐落在那片土地上已经二十多年,虽然被公公翻新过,但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出岁月留在它身上的痕迹,比如屋顶上的小片青瓦就与隔壁楼房的金红大瓦显得格格不入,不用细看也能发现墙面高处的砖缝里还长着几根细细小小的野草。
我素来喜爱老房子。推开吱嘎作响的旧木门,扑面而来的是老房子独有的陈旧气味,一粒粒漂浮着的灰尘由于被访客惊扰而四处飞散,又仿佛使出了迷蒙人眼睛和心灵的魔法,让人忘却时空,跌入前尘往事的无尽遐想之中。因此,先生家的老房子我是绝不会错过的,我希望借助老房子残存的蛛丝马迹,触碰到先生的童年过往。
先生拿了老房子的钥匙,打开门先领我去了二楼,东边房间曾是他和弟弟学习休息的地方,旧书桌上曾经整齐堆放的课本已经三三两两地散乱开来,还有抽屉里破旧的练习册都引起了我的无限好奇。先生徐徐地跟我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我们便陪着我在这个房间消磨了大半天时间。这间房直通着外面的大阳台,阳台齐我的腰高,台沿窄窄的,只有手掌那么宽,阳台也没有护栏。先生突然回忆起来,“我弟弟小时候胆子可大了,他还敢在上面跑动呢。”
“那你敢不敢?”我笑着问他。
“我从没那么做过,我怕”,先生淡淡地回答。
我们走下楼,先生带我陆续参观了一楼的客厅厨房等,只剩下东边最后一间厢房了。我跟在老公身后,打量着这间房子的摆设。房间里面的一切是灰灰旧旧的,最里面安静躺着的是一张土灰色挂账式的床,床边那只暗青色的双开门的“大柜”似乎有些倾斜,墙根下整齐地立着一排已被废弃的,我叫不全名字的杂物。也许是这个房间光线都被新楼房全然挡住的关系,也许是天色渐晚气温开始下降,我感觉整个房间充斥着厚厚的阴冷气息,让人感觉害怕。
先生看出我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便告诉我这是他爷爷生前住的屋子。
由于我之前已知先生的爷爷是因病去世的,于是脑海里立马描绘出一幅行将就木的枯瘦老人正躺在床上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发出低微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的画面,胆小的我不由得拽住了先生的手臂。
“不用害怕,爷爷是世界上最亲最好的人!”先生温柔地搂着我的肩膀,“我那么喜欢你,他一定知道的……”先生慢慢地说着,渐渐昏暗的光线里,我发现他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些许泪花,忽而他又笑起我来,“你怎么跟我弟一样胆子小!”
“你刚才不是说你弟胆子大么?”我好奇地问。
“爷爷死了之后,他连这间房的门都不敢进,摆在门口的扫帚也叫我去拿……”。
先生收住了笑,语气渐渐沉重起来,“爷爷去世后,头七里每日给祭爷爷的饭菜都是我去的, 我弟不敢来……”他接着说,“爷爷得的是胃病,后来胃部腐烂了,呼出的气味几乎令人作呕,爸妈知道我和爷爷感情深厚,每次都叫我去给爷爷送饭,我从不拒绝。”我听到先生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我把饭菜搁在旁边的桌子上,有时我会跟他讲几句话,有时为了靠近他看看他的脸,我也会掀开蚊帐,尽管我知道蚊帐里面异味更浓,可是爷爷立马就背过身去了,因为他不想让我闻到他嘴巴里的恶臭……他把蚊帐整日整日地关着,是想把所有的臭味收起来,可那时候正值夏天,而那个年代的蚊帐真的很厚实啊……”
先生喃喃地说,“我虽然胆子不大,但是爷爷过世后我却从没怕过。”
“你那时候才十来岁吧,难道你不怕死人吗?”我问。
先生提高了音量,“我怕什么?怕看见爷爷的鬼魂吗——我只怕他不来找我。”
先生的眼睛望向那张老床,沉敛的他此刻变得异常感性,“我好多好多次梦见他,梦见他从田埂上走回来,怀里兜着热包子,叫唤我的名字——合崽,合崽……梦见他从很远的山上摘了大捧的树莓,小心翼翼地装在搪瓷杯里,带回家来给我和弟弟吃……我梦见他坐在我的床上轻轻地拍打着蒲扇,整夜整夜给我驱赶蚊子,梦见他把我的衣服搓洗得干干净净……”
我静静地听着先生的诉说,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先生也背对着我,沉默了好久一阵。
突然,他又说起来,“你知道吗?我从来都只看见过他拿出过两毛五毛这样的毛票,连十块的钱都没用过——在他去世前几天,他突然出了门,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先生没有等我回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带着自己的毕生积蓄——当然也只有几百块钱,去找隔壁村子的医生打针治病,他不想死,他想活着。”
“他想活得更久,看我长大,看我读大学,看我结婚,看我生孩子……”
先生不再说了,我也没有再说。
我陪着他默默地走回了现在住的楼房。新楼客厅里,朝向大门的墙壁上方,挂着先生爷爷的一幅半身照,每个进门的人都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这张黑白照片,那是搬新家的时候先生挂上去的——他头上厚重的冬帽盖住了几乎整个头部,只在边角露出一点点黑白相间的颜色,老旧的布衫因为撑不起他瘦弱的身体而显得空荡,他的眉头蹙着,嘴巴有点憋,眼睛里的神色是苦怨的,好像因为不能陪先生更久而懊怅,他的眼神又是那么隐忍慈爱,让我觉得温暖又疼痛。
多年以后,先生重拾了小时候的梦想,开始自学画画。他画的第一张人物素描,便临摹了那张他爷爷的仅有的黑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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