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旸:几年里最大的知识收获2——游牧与农耕是兄弟
上一篇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游牧农耕二者之间的关系史,就是中华文明本身的发展史。而且,深入分析这种互动,可以透彻理解国家的作用和意义。篇幅所限,上一篇文章只是开了个头。这篇文章深入展开说说这个话题。
游牧者南下劫掠,农耕人被劫掠。这是问题的主体部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中原地区出现了统一的大王朝。这是中国之所以会有大一统的政治传统的内在原因。但是,这只是分析这个问题的第一层。接下来我们要像剥洋葱那样,继续剥下一层,做更深入的分析。
更深入的分析从一个带有“挑衅性”的问题开始,那就是:游牧者为什么一定要南下劫掠?他们就不能规矩做人诚实劳动不偷不抢么?
回答是:游牧人作为个体,有可能诚实劳动不偷不抢,但游牧人群作为一个整体,在经济上不能自立。他们必须以某种方式——或偷抢,或贸易,从外界——也就是农耕人群那里得到生活资料。
这是不是在说游牧人都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呢?并不是。游牧人在经济上的不自立,和他们勤劳与否没有关系。实际上,真实的游牧生活并不轻松,从早到晚都有干不完的活儿。牧民的生活丝毫也不比农民轻松。问题在于,即使牧人同样勤劳,甚至更勤劳,他们作为整体,仍然无法在经济上自立。
这是由根本的气候地理条件决定的。
草原之所以是草原,意思就是只能长草,长不出高大树木来,也不能耕种庄稼。草原地区,由于纬度、海拔或者和离海距离等因素,得到的水分和阳光照射带来的热量,比农耕地区要少。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大致就是牧区和农区的分界线。
图片来源:互联网
也就是说,草原地区得到的能量(热量)和水分总和,就是比农耕地区要少。这是无从改变的基本事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体能量就这么多,怎么弄,也弄不出太多的吃穿住用来。再加上草原内陆地区的气候往往起伏波动大,在这里生活的游牧人,生活环境相比农耕地区,要差得多。
游牧和农耕,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正是人们为了应对草原和湿润地区这两种不同的环境发展而来。这其中的因果链,很有意思。
在农耕地区,水热条件比较好,人们就种植农作物。农作物扮演着“转化器”的角色。晒太阳能晒暖和了,但不能晒饱——人不能直接吸收阳光中的能量,农作物能。它们通过光合作用,把阳光和水分转化为人能吃的东西,主要是碳水化合物,也就是小麦水稻玉米红薯等等。此外还有蔬菜瓜果等等。这些都是农作物。
可是,同样的过程在草原没法进行。草原接受到的水热总量比较少,不长树木,也不长庄稼,只长草。草里面也含有能量,可惜人不吃草,硬吃下去也消化不了,无法获取其中的能量。
人不能吃草,牛羊马能吃啊。所以,草原上的“转化器”不是农作物,而是牛羊马等各种牲畜。它们吃草,把草转化为人能吃的肉和奶。这样,人类才能在草原地区生活,否则只好饿死,或者返回农耕区。
聪明的读者会注意到,你说“返回”是什么意思?难道游牧人原来是从农耕区搬出去的么
正是如此。
游牧区比农耕区落后,这容易让人有一种错觉,认为是先有的较低级较原始的游牧生活,然后渐渐发展成更高级更发达的农耕生活。其实正好相反。
一定是先有的农耕生活,然后农耕渐渐发达,有了剩余农作物,人们才能饲养牲畜。没有剩余农作物,人还不够吃的,谁会养动物?拿什么养动物?
开始只是农夫兼着养一些动物,狗被人养的资历应该最老——狗吃人们的剩饭就行。后来,人们又驯化了其他几种动物——种类并不多,主要就是猪牛羊马驴骆驼这几种。
接下来,就有了分工,出现了专门饲养动物的人。并且,这些人发现,靠着动物的“转化”,他们能在农民不能耕种不能生活的草原地区生活。于是,这些人就去草原生活。去久了,就忘了家乡在哪里了,就回不来了。这些原来的农夫就变成了游牧人。
也就是说,游牧人其实是从农耕人群中分离出去的。他们通过饲养动物,找到了不同的“转化器”,出发去往农耕区以外的草原生活,也就形成了和农耕不同的游牧生活。
因为“转化器”不同,所以游牧生活有很多和农耕不同的特点。
第一,游牧一定要“游”,也就是走来走去。这是草原地区接受水热总量较少的必然结果。牲畜们守着一块草地吃,很快就吃没了,必须换个地方吃。正好牲畜长着腿,可以到处走,不像庄稼那样,种下去就不能动了。
第二,牲畜是游牧人的“转化器”,特别重要。所以游牧人其实吃肉不多。游牧人吃牲口,相当于农民吃种子,或者工人把机器当废铁卖钱,比较败家。现在生产效率高了,吃肉比较多,古代的游牧人吃肉其实很少。他们要千方百计让牲畜活着继续“转化”。游牧人吃的,主要是各种乳制品,和从农耕区得来的粮食。
这也是游牧和农耕之前更原始的游猎的不同所在。游猎的原始人是大量吃肉的。但游猎和游牧可是两码事。原始人可不懂饲养动物这种高级手艺。
第三,家庭结构简单。农耕区儿子们长大了也分家,但也有不分家长期维持大家族的。但游牧地区必须分家。原因很简单,家里的草地就这么大,能养活的牲畜就这么多,不可能持续增长。人多了,就必须分家,去其他草地。
第四,社会结构也复杂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是飘忽不定走来走去的。就算有政府,收税也很难。收不到税,也就不能养活很多专业官僚来管理公共事务。公共事务只能维持在简单粗放的水平,或者干脆没有。
第五,游牧的生活水平必然低下。从源头上来说,由于接受到水热总量少,单位面积生长的草,含有的能量总数,就不如同等面积的庄稼。而且,动物这种“转化器”,由于多了一个动物消化的环节,效率当然不如农作物光合作用的效率高。所以,在农耕区,几亩地几十亩地能养活一家人,可在草原,养活一家人,需要几百上千亩地甚至更多。
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到底是要说什么呢?
要说的是,游牧人及其生活方式,是人类适应草原这种干旱半干旱、气候多变、不长庄稼只长草的自然环境的结果。人类要么彻底放弃草原,不在那里生活。要想在那里生活,就只能按照游牧的生活方式。
而游牧生活方式的必然组成部分之一就是:生产效率低下,造成生活水平低下。游牧人虽然能在草原生活,但经济不能自立,必须要从农耕地区获得相当部分的生活资料。农耕地区必须以某种方式,给他们提供物资支援。
区别只在于以什么方式提供。
有了这个认识,再去看中国历史上两三千年游牧农耕的互动史,就有了更深的理解。无论是游牧人南下的劫掠,还是其间断断续续的贸易,还是中原王朝给游牧王朝的供奉、岁币,其实都是农耕地区给游牧地区的物资支援,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相信有人读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了。游牧农耕两三千年的历史中,无数的血、泪,无数的无辜人命,无数的悲惨战争和可怕经历,被你轻飘飘地说成“物资支援”,你……你……你简直气死我啦!
有请生气的人思考一个问题:假设某个时代中原农耕地区出了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能征惯战,大兵横行草原,把各种游牧人都彻底杀光。这很痛快吧?彻底解决了吧?再也不会有人南下劫掠农耕地区了吧?但问题真正解决了吗?
显然没有。杀光了原来的游牧人,草原地区怎么办?空着么?不会吧。或者我们派人进驻草原,在那里生活。这些人到了草原,在那个地理环境条件下,还得是游牧的生活方式,经济上还是不能自立,还是得从农耕区获得部分生活物资。并且,过上若干代人以后,大家早已没了亲情友情,彼此都是陌生人。你要不肯给,他们就会骑马抡刀来抢来杀人放火。
看到了吧,折腾一番,不过是把草原游牧生活的演化过程,重新走了一遍。什么也没变。
从人类整体的角度来看,要想利用草原地区的资源,就要有人在哪里生活。而对在那里生活的游牧人,农耕地区必须提供物资支援。否则,人类就无法利用草原地区的资源,只能白白浪费。
举个极端的例子。你能要求驻扎在青藏高原的边防军“诚实劳动”,自己承担各种物资保障需求吗?内陆单方向运过去各种物资,包括生活物资和武器装备,这不是很正常么?
可以把游牧人群理解为去开拓草原地区的“边防军”。因为他们的开拓,人类才得以开发利用地球上更多的资源。而农耕地区对游牧人的“物资支援”,是人类这个整体为了开发利用更多的资源而付出的成本。历史表明,付出这个成本,是划算的。这是笔好买卖。
那么,这和国家的作用有什么关系?
中国历史上,之所以游牧农耕超过千年的残酷的、你死我活的争斗,根本原因就在于,两方分属不同的国家。
国家的核心作用之一就在于:它是一个很坚强很有用的利益再分配工具。大家同属一个国家,就可以携起手来密切协作,做一些分开时不能做的事。而国家这个组织,作用就在于,确保协作中的人们公平地分配成本和利益。“肉烂烂在锅里”。所以,不会有人要求驻扎在青藏高原的边防军“自给自足”。大家都清楚,这是一种协作分工。军人们冒死执勤作战,后方则提供各种物资保障。
游牧农耕两方分属不同的国家,就无法在“同一口锅”里协调利益和再分配,但“农耕区必须补贴游牧区”这个规律依然不变。结果就是,时而游牧人动手来抢,时而农耕人主动送过去,反正“物资支援”这事得一直办,不可能不办。
解决之道就是把大家整合到“同一口锅”里,也就是整合为同一个国家。这样,物资支援仍然要继续,但不必再南下劫掠杀人放火了,也不必孟姜女哭长城了。在同一个国家里,大家是同胞,物资支援什么的,只需要领导签个字发个文件即可——财政转移支付。
这其实就是中国政治传统所说的“天道”。不管你是否理解,不管你是否接受,从长时段看,“天道”就是融合、整合越来越多、越来越广泛的人,把越来越多的人的饭弄到“同一口锅”里,也就是把越来越多的外人变成自己人。这样,才能建立起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高效的人类协作。
中国历史数千年间,虽然游牧农耕之间打打杀杀,时好时坏,有彼此憎恨势不两立,也有和平共处互相帮助,但“天道”决定了,大方向就是融为一体。
越来越广泛的、越来越多人参与其中的协作,这才是人类社会真正意义上的发展进步。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
下一篇继续深入说说国家的作用,尤其是国家作用和市场规律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