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 郑珉中先生谈古琴
我的学琴经历
学琴基本上是两个系统,一个是学琴,就是跟着老师学,从头学起。另一种是学曲子,就是本来会弹,专门学某一个曲子,一般是大曲。
现在学院里面的学琴很快,先教音乐知识、讲原理、认谱子、学节奏,掌握了这些技术问题,然后照着谱子自己就能练,马上就能上手。
我过去学琴的时候,没有学院,就是跟着老师学,速度很慢。那真是难学易忘。我学的时候是不用谱子的,就是师生两个人对着,两个琴也对着。老师告诉你几弦几徽,弹出一声“噔”,然后你也跟着弹一声“噔”。学一句,弹一句。教完一句,回去自己就练,下次弹给老师听。对了就上第二句,不对还是重复学这一句。一次学不了多少。
那时候,我家里有琴,我大哥喜欢唱戏,他搞那个,我就搞这个。我一共跟过三个老师,第一个老师是我父亲朋友的一个亲戚(王杏东),算起来是山东的诸城派的。
爱琴的人都喜欢好琴,那时候我家有一张琴,他听说我家有琴,就想来看看,一看是个明朝琴。但是当时我想,他既然懂琴就必然会弹琴,于是提出跟他学。说起来,人家只不过是从山东来走亲戚的,没想到老先生人真是不错,他居然肯教。当时我家住东城,他住西城,距离很远。家里本来是也请不起先生的,他同意教我,就从西城到东城我家来教,我真是幸运。
我刚开始学的时候,首先解决的是调音、定弦的问题。七个弦怎么个定法,七个弦一个调怎么和。
老师教的时候一上来先教拴弦,定弦,这是基础。安弦就是把弦都拆下来,从搓轸绒开始,琴轸上拴有轸绒,转动绞紧轸绒,即可微调琴弦长度,琴弦长度只能在0.6厘米内的调整,调整音域在一个大二度的幅度。弹琴不会拴弦就麻烦了。即便是钢弦弹一段时间也得重新上才行,因为会从足那个地方整个往回退。轸绒用久了也会断,所以一定要换。如果不会安弦,离开老师都没法弹了。老师分几次教我,怎么定弦,然后教和弦,我就能定弦、调弦了。我现在力量不够了,拴丝线还可以,钢弦太硬,现在可不行了,控制不住了,很费劲很吃力了。
这个老师在这儿教我,回家还给我作“琴音律吕分度表”。就是这七条弦,十三个徽位,哪个地方是什么音。
后来,老师教了我一曲《耕莘钓渭》的两小段。我就成天在家“钓钓渭”。当时父亲从小摊儿上给买来琴谱,那些普通的版本当时都很便宜。王先生走了以后,我就没辙了。琴谱还是看不懂,尤其是左手的指法。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个小报纸登着说:有一位文化教员李先生(李浴星),教琴招学生。当时我住干面胡同,他教琴的地方就在大同中学。我一看,离家也近,就跑去打听了一下,学费也不高,一个月才几块钱,这个老师是九嶷派的杨时百宗师的关门弟子。其实我当时也不管他是什么派的,反正又能学琴了。因为是交学费的,曲子学的很快。
拜师管平湖
几个月以后,李先生所有的曲子都让我给学完了。他也没时间再开发新的曲子来教我。他就跟我说:“要不我把你介绍给我师兄得了,他会的曲子多”。我问:“您师兄是谁啊?”他说:“管平湖”。我一听,这可好了!
那时候,管平湖在北京可有名,当时在电台里播音的有两位先生,一个是汪孟舒,再有一个就是管平湖。我过去从无线电里经常听见播古琴的节目。管平湖是弹曲子,汪孟舒是连弹带唱的琴歌。所以,对于管平湖我当然是知道的了,只是那会儿不得其门而入。
那个时期正是沦陷时期,北京古琴会没有了,许多古琴名家都到南方去了。当时北京弹琴的人,星期天都爱到管平湖那儿去聚会。
后来一个星期天,李老师也介绍我去了,当时管先生就教我弹,我弹了一下,他听了点点头。都要散场了,我起来也要走,他叫住我说:“你要学,我可以教你。但是有个条件,从今天开始,你三个月不要再弹琴。把原来的全忘掉,这三个月里,每星期到我这来两次,看我弹琴,听我教琴,听三个月以后,我给你上课。”
我老师和他可是同门的师兄弟啊,他却让我把以前学的都忘了,再来跟他学。当时觉得很奇怪,不过人家肯收我,那已经是好事儿了。他安排我跟着他的大弟子一起上课,他教曲子我就跟着听。三个月以后,学了第一曲《静观吟》。
听琴的头三个月我没交学费,后来跟他大徒弟一起上课,也没见她交学费。我也就给忘了。所以,我就成了不交学费的一个学生。
他的教法就是“对面儿来”,会了往下教,不会还这个,这曲学完了以后,那不知道要弹几个月啊!来了之后就合弹,一步一趋的追。节奏、动作都是从合弹里加工的。完后,老师再给示范,下次还是这样。
跟他这儿学琴有个特点:管平湖是这样,你不是跟我学琴么?那我就教,教到跟我能弹的一样而后已。差一点都不行,不上新曲子。直到老师说下次我给你上什么什么曲子,才代表这首终于通过了。
我跟他学了几年。现在看起来,不交学费确实精雕细琢。合弹完了,你再弹,弹的时候一把拿住你的手了,你这只手不对,应该这样动,这个声音不够,如何来加强指力,回去如何锻炼,给你示范,告诉你。原来他从始至终是全神贯注盯着你的,他就这么教。
我是60年前的这个时候,没有再上老师那儿去上新曲子了。就是丙戌年二月的事,因为父亲去世了,自己要找工作养活自己了,生计忽然间成了第一位的事。没饭吃了,什么就都不能学了。
尽管是要自己去奔饭了,但是晚上我还是天天练习。吃完晚饭就把学琴以来,老师交的曲子从头到尾都温习一遍,每曲弹三遍。这种情况一直到1953年。
1946年10月1日我进的故宫,那时候家里房子也卖了。我搬进了故宫东连房宿舍(故宫外景山前街)。下班以后,其他人全都打牌。我也想去学学,结果看了半天,也调不起兴趣来,始终也没学会。我就还是回去练我的琴。跟老师学了四年的功夫,十多个曲子啊!每天都要练两、三个钟头。
后来53年中央文化部组织了全国音乐周,北京成立了古琴会,在那之前张伯驹先生、王世襄先生他们组织了一个北平琴学社当时我也是其中一个社员,解放以后,南方的今虞琴社的查阜西先生组织了北京古琴社,我也成了会员了。那个时候,我虽然没有学新曲子,但是旧曲子我都熟,没落过一天呐!所以年轻的弹琴我算一个。那时候全国音乐周开了好长时间的会,到处去演出,有两周左右。结束之后,我回到故宫。
当时我在陈列部,我们的主任唐兰先生给我提意见,“你这个琴不放弃不行啊”。我们陈列部,白天都是体力活,只有晚上的时间能学点业务。我也觉得唐先生的意见有道理,就放弃了晚上弹琴的时间,学习业务。就这样,从1953年开始就不再弹琴了,也不去琴学社了。
文化大革命以后,老一代的琴家好多都去世了,音协还组织古琴的活动。老师没有了,就找来学生,结果又找到了我。但是当时好多曲子我也都忘了,于是赶紧回家练习,通过这次又找回来《平沙落雁》《良宵引》《归去来辞》等几个曲子。
这还得说,当年管平湖先生对我的造就,虽然说学的曲子不多,但是什么时候都得弹得和他一样了,才能上第二曲。
现在管平湖的学生,陆陆续续也就剩我一个了。人家都说我弹得跟老师几乎一样。是啊!不像,他不教新曲子啊,那时候就这么要求的!
近现代古琴派别的发展和变化
有人问我,管先生是什么派的?我说不好说。管先生自己也没说过自己是什么派的。
论起来是这样的,当年南方广陵派的黄勉之来北京挂牌教琴,号称是“广陵正宗”。北京的琴师趋之若鹜,都投奔过去了。杨时百老先生也投到他门下学琴了,那时候杨先生岁数太大了,左手的动作都记不住了,只能把左手好多的指法数字化。这一数字化,就大了,就成了个大吟大猱了,结果闯出个九嶷派来。
大吟大猱让当时的古琴家就很菲薄了一段时间,比如:《平沙落雁》他是九猱啊,声音都已经完全没有了,嘴上还在那念着“猱猱猱。” 如果拿这来衡量,那现在没人继承。管先生最先就没继承这个。
再说我先开始跟他师弟学的琴,可是他却让我先放三个月。可见他和正宗的九嶷派还是不一样的。其实管先生就和太老师学了《渔歌》等两、三个大曲、
管先生本身也有家学,他父亲是清宫如意馆的管念慈,也会弹琴。管先生自己不仅是弹琴,对于佛教音乐也很精通,他可以跟着和尚们去放焰火。在里面吹黑管,那在里头是起调的。应该说他学过九嶷派,但是自己早就发展变化了。
不单是我们这派,其他的派别也都在变化。吴景略先生是南方虞山派的宗师。虞山派讲的是清微淡远。和管先生完全相反,管先生是跟着黄勉之的来的,是“按欲入木,弹欲断弦”。吴先生的《渔樵问答》是一绝, 他把问答弹出来了。我原先说过,等我退休了,去跟你学《渔樵问答》。可是没想到,我还没退休,他就故去了。但是虞山派现在也不完全是“清微淡远”了。
再譬如,用元朝耶律楚材的话说四川派是“蜀声俊疾,快人耳目”。现在的川派就不是这样了。
派名都还有,但要是用过去的派别特点来衡量,都变化了。黄勉之在北京挂牌是广陵正宗,可是教出个杨老先生成了个九嶷派。古琴各派的艺术风格都会随着时代不断的变化。
管先生就着打谱会的事也说过,“什么叫打谱?打谱不是按照那些声音符号弹出来就叫打谱。打谱是应该有派别的,各派按照自己的特点,同一个谱子应该弹出不同的风格来”。但是现在各派可以合奏,都一样了。总的来讲,左手的动作好多都减弱了。
古琴毕竟还是在发展变化着的。
现代古琴的传承和创新
自从联合国把古琴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古琴大不一样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才是创新?现在有很多创新就是移植,你比如:有的把《解放军进行曲》也入了古琴曲了。是可以弹出来,可是这不叫创新啊。还是要尊重乐器本身的特点才行。
对于小孩儿学琴,我也有不一样的看法。我的三个孩子都不同意他们摸琴的。古琴要会不难,要弹好可太难了。孩子从小学到大学,学习这么紧张,哪儿有时间啊?另外这个东西非得出于强烈的爱,得有瘾!出于这个条件或许能搞好一点。弹琴不下大功夫真是弹不好。
故宫的好琴
一进故宫的时候,我是管建筑的。解放后调到文献馆,1951年成立陈列部,我从文献馆调到陈列部。当时历代馆的陈列里就有古琴唐代两个、宋代两个、元代一个,都是我给放的。如果要我推荐一张琴当封面,那我看也还是“大圣遗音”。因为这张琴是故宫本身的。
说起这张琴来,当年清室善后委员会检查的时候,发现在墙旮旯儿那儿戳着呢,屋子漏雨,雨水给淋得跟个泥壳似的,岳山也掉了半拉,就定为个破琴一张。解放后,王世襄先生在南库发现了它。擦了一把,就漏出漆来了。再一看,好家伙!唐琴啊!这个“大圣遗音”后来就是请我老师管平湖先生来给修好的。
包括“大圣遗音”,我们院光是唐琴就有4张,是全世界博物馆里最多的。其余的各时代的琴还有四十多张。这以外和琴有关的文物就更多了,包括珍贵的琴谱,明清家具里的琴桌,宋锦的琴套,工艺品的琴模型,各式观赏琴铜琴、铁琴、石琴等等。
跟着管平湖学古琴的鉴定和修复
我的古琴鉴定其实最早是从管先生那儿学的。
那个时期北京修琴的人很少,那个时候北京学琴的人古琴有了问题都去找老师。那时候我到管先生那去,他屋里挂的都是琴,我就很有兴趣,一个一个摘下来看。这挂着一个琴,他说你把它拿下来,我就拿下来。他就给我讲,这是汪孟舒先生的唐琴,这张琴起断纹了,断纹起的峰太高了,没法弹了,让我给他修。然后讲唐琴的特点,从此我就注意唐琴了。
管先生对我是不讨厌,我虽然不交学费,但是学琴的时候在老师家耗着什么都问,就学到了不少修古琴、鉴定古琴的知识。
那时候弹琴的人都希望有个好乐器,就像小说里写的练武的人都希望有个宝家伙,所以看到唐琴就觉得了不起,就这样开始看琴。
我的鉴定理论
上班那会儿,天天下班以后要学习,学什么呢?学毛著。有人就说了:学毛著和鉴定文物有什么关系啊?我说:有啊!毛主席说了,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这就是鉴定学啊!毛主席还说了,共产党员对什么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看它是否符合实际,是否真有道理,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这话对鉴定也很有意义。从此,我就研究开了。
那时候读我们太老师的书,发现他一开始说,北京的唐琴只有两个,一个是“九霄环佩”,就是我们这个。一个是“鹤鸣秋月”。可是几年后又读到他的书后面写着,唐琴并不罕见。最后,在他写的《藏琴录》里看到他说,现在“唐琴多矣”。
这是怎么会事儿呢?后来发现,他是根据声音和木头来判别的,他认为:声音好、木头古就是唐琴。不过在他讲到琴背刻“玉振”大印时指出,刻“至德丙申”的“大圣遗音”、“太和丁未”的“独幽”、“贞观三年”的“飞泉”皆鸿宝也。引起了我的注意,经过研究这三张琴就是唐琴的标准器。
但是,按毛主席的话分析“声音好、木头古就是唐琴”这是否真有道理呢?这其实琴音和木头是不能作为一个标准的。琴音的好坏是不大分年代的。古琴的声音有的是当时做出来就不好,也有的是保存不得法使声音不好。但是好声音的琴,各时代都有。木头也靠不住,五代开始就找旧木头做琴。
其实认识就是这么逐步深入下去的,我鉴定没有什么别的绝招,就是凭毛主席这两句话。认识事物没有绝对的,现在这个琴,我给定了年代,但是将来人们找到更新的材料,更新的证据我这个自然就要改了。
(本文选自故宫博物院《紫禁城》杂志2013年10月号,总第2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