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与船政学子(下)
3
伦敦的查令十字街是英国乃至世界著名的书街,“那是热闹的地方,顶容易找。路不宽,也不长,只这么弯弯的一段儿;两旁不短的是书,玻璃窗里齐整整排着的,门口摊儿上乱哄哄摆着的,都有。”云集的书屋吸引着各地寻觅知识与文化的爱书人,包括民国时期的朱自清,查令十字街的访书经历成就了大师笔下佳作《三家书店》。但细数过来,踏进查令十字街的第一位中国人,或是兼任大清驻英公使馆翻译的罗丰禄。
罗翻译是受公使郭嵩焘所托,前往查令十字街购买《电学》、《藏学》(即矿学)三册。身兼公使馆翻译的罗丰禄,同时入读伦敦泾士书院(即伦敦国王学院),学习化学、政治等。五哥罗臻禄也是 船政学子,同批前来欧洲,在法国研究算学、矿学,郭公使曾由此生发感叹:“闽人诚悫务学,讲求西法,为各省之冠。”
出国看世界,外语很重要。前学堂法语后学堂英语,船政的外语教学令留学生们深获其益。买书是再小不过的差事,参观英国议院、学校、画会、水雷厂、造船厂、制表造笔厂、戏院……罗翻译跟着公使见过诸多世面,得到太多历练。还有在巴黎自由政治科学学院(巴黎政治学院的前身)攻读法学的陈季同。光绪四年(1878)四月郭嵩焘兼任驻法公使,递交国书时陈季同亦随行;六月初三日“偕陈敬如至外交部,为堆茀尔诵总署四条咨件”,反复辩论之间,使馆陈翻译定是大展流利法文。此后李凤苞任驻德大使,向郭公使“咨调兼办英法翻译罗丰禄、陈季同随同赴德”,郭嵩焘比较二人,称罗丰禄“静默可以讨论学问”,陈季同“活泼可以泛应世务”。
花甲之年的郭嵩焘,依然拥有浓烈的好奇心与求知欲。觐见女皇、递交国书、拜会各界以及考察政治、军事、科技之外,所有的新奇统统纳入视界,老先生对于“西学”的热心与刻苦,在洋洋洒洒的出使日记中得到明证。读郭嵩焘日记感觉颇为奇特,他所游历的皇宫、大英博物馆、蜡像馆等,躲藏在时光里百余年来不曾移挪,至今仍是旅游打卡之地。但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对于老先生每每新奇无比,甚至在茶会上见识过大发明家爱迪生演示贝尔发明的“传声机器”——电话机。对于留学生,郭嵩焘要求“每年复以两个月游历各国各铁厂船厂”。遇有机会,公使大人也不忘带上学生们一道开眼界。与陈季同、严复同游天文馆,入巴黎下水道参观,“各学生严又陵等十八人皆从”……光绪四年(1878)三月举办巴黎万国博览会,陈季同自是全程陪同,几位学生也被公使带去见识,严复从会展带回修路汽车图说,也被老先生记上一笔。
那时候,郭嵩焘已经向朝廷奏请因病销差。
老先生心情一直欠佳。曾任广东巡抚的他仕途不顺,辞官闲度 8 年多出山,领了前往英国赔礼的差事也是不讨好的。根据朝廷要求提交的《使西纪程》竟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被毁版禁出。副手刘锡鸿与其不和,写给朝廷的报告历数郭嵩焘罪行,包括游炮台时天冷披洋人服装等,朝廷却各打五十大板。想来公使大人对船政留学生的关爱固因职责所在,但那些年轻生命的来到,他们之间的相互帮助与学习,必定为老先生带来温暖明亮的阳光。
光绪四年(1878)年底,行将卸任的郭嵩焘站好最后一班岗,开始紧锣密鼓考察船政留学生。毕竟是久经官场的大员,很有一套办法,让学生们互相评价推举。罗丰禄以严复等 4 人为上选;陈季同分储用之才、教导之才两项,教导之才又分 6 类,分别归置;严复则推举罗丰禄、魏瀚、陈季同等 9 位同学,“所言尤精切”。归国之前老先生日记最后一次出现严复的名字,于光绪五年(1879)正月初八日,“保荐严宗光等六人”。
“走向世界丛书”之《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
4
光绪五年(1879)正月,即将返程的郭嵩焘逗留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庞贝古城成为他欧洲之行的最后游览地。正月二十一日登船回国,三月初三途经闽海域,“早过福州五虎门,形势壮阔,岛屿环峙十余。”不知那一刻,他有没有念想起共同度过旅欧岁月的船政学子们?公使生涯成为他仕途的句号,此后他著书讲学,一直未再得朝廷使用。光绪十七年(1891)郭嵩焘在长沙病逝,严复挽联曰:“平生蒙国士之知,而今鹤翅童毛,激赏深惭羊叔子;唯公负独醒之累,在昔蛾眉谣诼,离忧岂仅屈灵均。”
同一年,光绪五年(1879)夏秋之际,船政首届留学生亦开始陆续回国。海军将领、造船翘首、思想家、外交家、地矿专家……日后精英辈出,那些漂洋过海的记忆统统融化为长久的滋养。后学堂留学生后来几乎全被延揽至北洋海防,在中国海军史上留下浓墨重彩。威海卫之战中“定远”号管带刘步蟾,那位曾对郭公使侃侃而谈水雷技术的年轻学子,践行誓言“苟丧舰,将自裁”,以身殉国。严复回福州后被李鸿章催促北上,先后委任为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洋文正教习、总办等职。他的路还很长:担任北大首任校长、创办《国闻报》、翻译《天演论》……终成一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教育家。罗丰禄入幕北洋大臣李鸿章,为外交顾问兼翻译,日后成为晚清外交重臣,一度出任驻英公使,再次踏进波特兰大街。陈季同因系派驻欧洲外交官,继续流连欧罗巴,在外交与中法文化交流上大放异彩。
此后船政又陆续再派出多批留学生,郭公使却已不在其位。新任公使曾纪泽将使馆迁至街对面更为宽敞的 49 号,那地方眼下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英大使馆所在地(一说郭嵩焘伦敦驻地即在此间),小楼里仍留存有首任公使带去的清代中式屏风与茶几座椅。郭嵩焘与船政学子们履痕难觅的波特兰大街,人来人往,依然行走着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龙的传人,当然长辫子早已消失殆尽。
2020 又逢庚子年。我从书橱中翻寻到《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以及李凤苞的“使德日记”,甚至也有刘锡鸿的“英轺私记”。似乎总是很忙,多年来一直没有细看。如今翻阅,粗糙发黄的纸面上,依然跃动着首任公使与船政青年们的鲜活身影。他们开眼看世界,世界也在看他们。那些不会被岁月掩埋的光芒,带给我的依然是激荡的情怀、深深的感动。
遂记之。
刊于《闽都文化》2021年第二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