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中篇小说」王长英|毁灭(下) 2024-07-30 01:19:30 作家新线干HAPPY NEW YEAR毁灭(下)十纷纷扬扬的雪花终于像棉絮一样飘落下来,街道倾刻被遮掩在雪幕中,行人的脚步变得匆匆忙忙,小贩们开始收拾自己的摊位,汽车的喇叭焦躁而稠密。贵明提着布包,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贵明在医院门诊楼前被高个了保卫截住后蹲在一棵树下一声不吭。保卫告诉他要么讲实话,要么跟他到派出所。还说这是给他一次机会,要不他会叫另外的保卫也过来!贵明想了想保卫不是吓唬他。从进了门诊楼他就认出了自己,一直跟踪着他。露出了种种疑点:儿子死了却来看病人,看病人却又找不到病房,在走廊上来回走,还说是不识字!上厕所却跳窗而出,包子里却藏着刀!再细查还会发现抛到地上的改椎……能瞒得过他吗!他一句话就能把自己送到派出所。那不正好是朝陈大棒嘴里喂食!一提到派出所贵明就想到了那个恐怖的地下室。贵明别无选择,便把那天夜里,遭拦截医生拖延治疗,儿子死亡,妻子神经跌入筒井,自己挨打被逼交钱的事一古脑全讲了。讲着讲着便哭起来。保卫把他拉到塔柏后面,半天没吭声,不停地抽烟。他把包子递给贵明:老哥,你走吧,这种事我见得也不少了,只得忍,我劝你千万不能走绝路!至少不能在这里冒险,人生的路还很长!那天夜里你走后的第二天,医院扣发了保卫的半个月的工资,说我们没有及时赶到现场。我手下几个全是临时用来的。那天你走后,陈所长特别派了专人加强医院的保卫。医院要我们这几天轮流值班,说再要发生此类事情!就要除名!县医院开了会,要加强监督,防止乱人进来。我从内心里同情你,可你千万不要再来!记住,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这时,另一个戴着眼镜的保卫跑过来,他也认出了贵明:啊,你是不是刚才从一楼女厕所窗户跳出来的?说呀?贵明没吭声。那人上前要拉贵明,被高个子保卫挡住,他朝贵明眨眨眼:怎么,还不快走?戴眼镜的保卫问:队长,你怎么放了他?队长说,他丢了包子乱找……贵明提着包子急急地走出了医院大门。背后依然听到两人在争执着什么。贵明在一家商店门口避了一阵子雪。出出进进的人朝他投来不解的目光,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反正不能回家。交钱的期限已到,公安局的人说不定正等着他。于其被抓挨打受罚,不如寻找时机实现自己的计划,像赵援朝那样铁了心跟他们斗,虽然今天不顺,万幸的是碰上了那个保卫。不能改变主意,因为已没了退路。雪依然不见小,眼前街道、树木、房屋都遮在雪幕中。汽车摩托车在雪地上压出了粗细不等的车辙, 像不听吆喝的牛耕过的地。贵明穿的是高腰球鞋,雪已浸透,双脚发木的感觉从两脚漫上小腿!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要走动才不至于受冻。他走下了商店的台阶,雪尘倾刻包围了他,他放下帽上的护耳朝前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熟人和亲戚,没有歇脚的去处,只得在街道上走,这样虽然累,脚却发暖。后来他斜倚在路边的铁护栏上歇息。飞扬的雪花牵扯着的他的思绪。眼前浮现出儿子的形象。他欢笑着在院子里堆雪人,桂花在雪人脸上插入玉米棒当鼻子,母女俩笑声在院子里响起……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从贵明身后房子里传出,贵明才知道这是一所小学。铃声响过之后,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像飞来一群彩色的蝴蝶,喊着叫着跑着,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追逐戏嬉,欢乐撑破了铁护栏里面的大操场。年龄小些的孩子干脆跑到路上把雪团在手里,任凭大门外打着雨伞的父母们喊叫也充耳不闻。有些孩子干脆打起了雪仗。贵明被眼前的景像感染了,他痴迷地观赏着……猛然间,他的脖子上挨了一雪球,凉丝丝的雪沫溅进领口。他本能地扭头寻找投掷者,却看到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朝他跑来,他身后五六个孩子紧追不舍用雪球朝他头上砸,看样了不像是玩耍,孩子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后面的几个迅速围上去拳脚相加,伴着那孩子带着哭腔的哎呀声。啊!县城的孩子为啥这么野蛮?贵明几步跑过去,大喝一声:住手!听到了大人的喊声,几个孩子轰然散开。贵民把挨打的孩子从雪地上拉起来,他看到孩子的脸上竟然有一处发紫。贵明替他拍去身上的雪沫。小孩感激地说,谢谢叔叔!贵明问他们为啥打你?小孩先是摇摇头,继而两眼滚出泪珠:以前他们欺负俺,俺告了叔叔没几天,他们就又打俺……告你叔叔,你爹呢?跟俺娘离了。贵明说,你娘不来接你?小孩说:搬家,没空。你咋不告老师?俺不敢告,告了他们就越打。哪里也有不平的事。他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天不早了,快回家,明天让你娘来接你。小孩答应着却不挪脚,两眼朝后瞅。贵明回头一看,刚才跑散的孩子依然在不远处等着,贵明一旦走开,他们还会追打。贵明真是恼怒极了,他朝那些孩子追去,把他们追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往回返时看到小孩已拐进了一个巷子里,边跑边明他招手。贵明喊:叔叔送你回家?小孩子边跑边回答:不用了,俺家就在医院宿舍。然后,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十 一雪不紧不慢地下着,由雪花变成了雪粒。天色渐渐暗下来,今晚在哪里住呢?贵明饿了,得吃点东西。街上已收了摊。雪使街上的景物变得清洁而纯净。旅店、饭店大门前、大楼顶部亮起了红红绿绿的霓虹灯, 有的则是一米多大的字,有的则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灯光映照着街上的白雪,弥漫着节日的气氛,不少人来到街上赏雪。年轻妇夫则每人拉着下蹲孩子的一只胳膊,用鞋底朝前滑行。还有的恋人在照像……有几家饭店的门前雪已经清扫过了,落地玻璃窗上有各式饭菜的广告,门前的台阶竖着一人多高的花篮,旁边有好看的小姐胸前斜挂着红带子笑盈盈地瞅着路上的行人。贵明来到了一家家常小吃店。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热情地让贵明坐下朝里面唤了一声,服务员很快端来了茶水,跟着就上来一碗面。贵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低头一看果然是芥菜做的稍子,香味勾起了贵明的回忆。淹制芥菜是桂花的拿手绝活,她淹制的芥菜既香又嫩,从秋天能吃到来年春上,二婶和邻居断不了过来捞一碗……贵明尽量克制,但还是溅出两眼泪。他急忙用手去抹,不想被一旁收拾桌子的女老板看见:大哥,是不是太辣了,要不给你换成西红柿稍子的?不用,不用……正对俺口味。贵明低头吃起来。临桌的顾客吃完起身算帐出了店,女老板上前边收拾边和贵明主动聊起来:老哥,是乡下来的?贵明说,在医院伺候病人。老板说:俗话说得好,有了甚也不要有要病,没了甚也不要没了钱。我这店离医院不远,听得见得多了,前些日子,听说一个乡下人半夜抱来孩子看病,没带够押金,医生就是不给看,生生把个娃子给耽搁了,唉,听说那人快四十岁才生下那个娃,把人急得张嘴哇哇大哭!贵明的心再次被刺痛,这不是说他自己吗?他极力控制着。他顺着女老板的话茬说,县医院为啥也不管管那些医生?女老板说,唉,别人能管,美人蕉他们管得了?贵明问:美人蕉?名字咋这么怪?女老板说,想你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美人蕉呀原名叫陈梅姣, 嘴边长有一个黑痣,人常说的美人痣,后来人就起了这个名。她早年在乡下医院当护士,技术不咋地,却靠了一张脸,跟县里头掌大权的头头脑脑好,很快就调回了县医院;前脚蹬进医院的门,后脚就把男人给蹬了;带着一个孩子。不到半年,就又和城关派出所的陈所长勾搭上了,两人结婚也快一年了吧。啊!贵明狠狠吃了一惊。心怦怦跳起来!他的两个仇人竟是俩口子!女老板接着刚才的话题:这陈大棒子,仗着自己上头有人,横行霸道,那龌龊事可是车拉船装的,真应验了老百姓的话,驴粪蛋擦屁股屎对了粪!女人在医院要红包要出了名。院长不敢管。陈大棒子离婚后占着一套房,美人蕉则刚到医院就占一套……贵明才意识到他在派出所为啥挨了那耳光及毒打。贵明咬着牙,忘记了吃饭。女老板见贵明用筷子抵着碗发呆,就问再来一碗?贵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吃完饭掏出卖牛剩下的三百块,抽出十元钱来递给老板。女老板边找钱边说,老哥,可得把钱装好了呀,今天中午,石峪村的两个人,说是来找人的,在我这里吃完饭一算帐,身上装着的四百块钱全给人掏了个光!那个老头眉毛都白了,拄根拐杖,气得两手发抖说不出话来。你说这小偷,伤天害理呀!贵明又是猛然一惊:石峪 ,白眉毛,拐杖……会不会是二叔?他是不是来找我的?这么大的雪……贵明问,大嫂,你没见他上哪了?女老板摇摇头:吃了饭就出去了。贵明拿出十块钱塞给老板:俺是石峪的,老人的饭钱俺算!女老板也愣了,继而说,不要,不要!我再收老人的钱还算个人?贵明强行把钱丢下,消失在门外的的雪幕里……十 二贵明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厚的雪呀,天地间白茫茫的全是雪。没地了他的双膝,行走十分缓慢。他干脆就在雪地里爬,爬着爬着就有一面墙挡在他面前,左右两边均是悬崖,他边用手去挖,挖到半截,竟挖出了四条竖着的人腿,那腿居然动起来,原来是埋伏在雪地里的两个警察,警察笑着亮出两个亮晶晶的手铐:等你老半天了!想到医院预谋杀人—贵明赶紧奔逃,却被死死压住,他大声呼喊:放开俺!放开俺!贵明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不大,屋顶却很高,看不到有火炉却感到很暖和,这是在哪?难道阴间就是这样?不,不!他很快否认了刚才的猜测,因为他感到了背上的伤痛!听到了外面嚓嚓的铲煤声,记忆猛然打通……对,我这是在锅炉房,是那个好心的人救了我……从女老板饭店出来,贵明开始寻找二叔与二贵,他要把自己的钱送给他俩,找个饭店住下,好好歇歇,他一直走了好几条街还顺着公路走了一截,当断定二叔已经回家时便开始考虑自己晚上的住处。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身份证!他恨自己昨晚想了一夜竟然把这事忘了!不过也好;有了它,反倒为陈大棒子寻找自己提供了方便。贵明两眼在路旁物色着,漫无目的地行走。他要找一个较便宜的住处。在汽车站边一个女人叫住了他说有便宜的客房,然后七拐八绕地把他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巷住进了一个只放着两张床的小屋里。没想到那是个黑店。睡到半夜,他被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大汉按在床上,他大骂贵明耍流氓,把他打了一顿,掏光了他棉大衣里的九十元钱后,把他推出了门威胁道:你再叫唤,送你到派出所!贵明憋了满肚子的气离开了那里。他下意识地摸摸内裤里的二百块还在,心里涌起了对饭店老板深深的感激。时间已经是午夜。狂舞的漫天风雪连十多米远的景物都看不清,他到哪里去?贵明只身一人在午夜的雪天里游荡。风卷着雪尘从屋顶树枝呼啸而过迎面盖来,两眼都难以睁开。他行走变得趔趔趄趄,头上背上挨了刚才的暴打,尖锐的疼痛和晕眩交替袭来,意识开始发粘,眼皮像挂了小铅锤。他担心自己一旦昏倒就不会站起来。不仅报仇会成为一句空话,甚至连尸首也回不了石峪。他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用痛感来驱逐昏睡,他想他得找个睡觉的地方,至少不能冻死,汽车站?医院?那里走廊或许有暖气,只要在那里熬到天明就行。可那个高个子保卫的影子又在他面前晃动……其实贵明已经分辩不清街道的方向,他提醒自己不要管什么方向,专朝有灯光的方向走。他晃晃荡荡地走,只知道腿在挪动。开始在路中央,后来,他怕摔倒,就靠了边,用手托着墙走,着走着眼前亮起了一片光晕,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咬咬嘴才看清灯光来自围墙后面,他顺了墙走了二十多米,有一道门半掩着,一推,竟然开了一道缝,他侧身挤进去;他发觉光源更近了,灯光下有一片较大的空地,空地旁是一处高大的房子,房后一个粗大的烟囱直指夜空,灯光就从那里照来。他朝大房子走去,房子晃动起来,他恍恍惚惚看到房子前的雪堆很高,雪堆下有黑色的东西,从那里传来嚓嚓的声音。他兴奋起来,抗击着涌来无边无际的晕眩。有人!有人!他提醒自己有人就好,他默念着,他硬撑着,他冲那个朝一辆车上装煤的人喊了一声:大哥—叫得不怎么响,他看清了那是个老头,他想再叫一声,可是他没有喊出来,混沌的意识拉下了他的眼皮,他栽倒在雪地里……十 三贵明得救了,贵明碰上了好人。那天夜里他竟然转回到了医院的锅炉房!那个门就是医院家属宿舍与锅炉房相通的门。救他的老人是医院多年雇用的送暖气的锅炉工。家在附近的南关村,大女儿出嫁;小女儿去年考上了大学,妻子常年生病,他除了烧锅炉还干些为死人换衣服的别人不愿意干的活来补贴家用。老人的和善在医院是出了名的,平时常有来医院侍候病人的村里人在他的锅炉房住个二三天的,医院的人也都习以为常。贵明在老人的锅炉房里躺了两天。老人从家里给他送饭,屋里暖和,贵明终于能够下地走动了,使贵明意外的是他竟然了解到了美人蕉住处——医院的宿舍!他想这是老天有意安排!这里既能躲开医院保卫的监视,还可以绕到煤场后穿过小门径直达宿舍楼后的那条小街上,这是他最佳的复仇据点!贵明极为珍惜,为了解除老人对他的怀疑,他告诉老人他是出来找人算工钱的。那天他刚算了一家,因图便宜住到黑店里挨了打,身份证也丢了,求他再收留三五天,只要另两家的工钱到手,他就会离开,他会报答老人的恩。在白天,他早早就出了门,在晚上,他主动帮老人拉煤添火,自然他只限于从那个小门出入,每出门必戴口罩,有一天晚上他说已算了一个人的工钱,特意请老人到后街的小饭店吃了一顿饭,买了一瓶二锅头酒请老人喝,还为老人的二女儿买了钢笔,老人亲切地称他为老弟。后来他从老人嘴里慢慢了解到美人蕉的住处:四单元401号,老人还告诉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陈上班到了,保不住在公安局的家。还说她带得那个孩子从前放学后从这里走小路,最近这些天也不见了……贵明的神经兴奋起来:狗日的,你等着吧!在老头为锅炉添好煤回家的那几天夜里,贵明开始暗暗准备。由于黄挂包丢了,他不得不重新寻找工具,他在锅炉房找来半截钢筋,一头屈成圆状,另一头磨尖揣在怀里。这一天,大约下午五点半左右,贵明早早绕到了宿舍楼后的小街上。等天黑下来,便朝四单元的401走去,楼梯的灯光很昏暗,刚进门他便碰到了好几个人,他们根本不理会他。他径直上了四楼,在保险门前站住脚,为了稳住自己,他先平静了一会,摸摸那根钢筋,便伸手去敲门,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时间像凝固了一样,他又敲了几下,忽然吱的一声,门还没有动,而是他背后所对的那个门开了。一个中年人探出半截身子说,你咋老敲?没看见屋里没有亮着灯?贵明问:啥时回来呢?我咋知道呢?影响我们休息呢!门砰地关上。贵明只好下楼来,出了门扭头朝四楼望去,果然那儿有并排三个窗户黑洞洞的,而别的窗户却透出灯光。他又绕到后楼的小街上,同样也能看到那黑洞洞的窗。他牢牢记住了这个位置。贵明不敢多停留,急忙往锅炉房返,因为老头说好要给他送饭来。那天请了老人后,老人很感动,说他这是头回有人请他喝酒,老人提出今天请他到家里去吃饭,贵明再三推辞;他怕被保卫认出。老人说在今天晚上给他送饭来。贵明回到了锅炉房,把钢筋藏好以备下次再用。这时他看到老人住的锅炉房套着的小房子亮着灯。他断定老人已经来了。一推门老人果然坐在床上,桌上摆着一碗饺子,正冒热气。老人见看他一眼没有吭声,头低垂着。贵明正想说话,“呼隆”一下,从门后闪出三个人,两个是警察,另一个是戴眼镜的保卫,给他铐上了手铐。前几天,城关派出所专门为医院的保安打来电话,要他特别注意前几天到医院里打陈大夫的人的行踪,派出所了解到他已离开老家。接到电话后,医院保卫加大巡查力度,戴眼镜的保卫在锅炉房无意看到了贵明的黄大衣,觉得可疑,便设计了今天的“埋伏圈”,不料果然是贵明。警察朝前推贵明,老人上前求情:让他吃了这饭再走,可怜见……警察说:老头子,以后可别再留人,弄不好会落下窝藏凶犯罪名呢!老人惊讶地望着贵明被带出了院子。十 四由于是在夜里,月亮躲在云层里,贵明没看清他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不过,还是陈大棒子坐在中间对着他,气势汹汹地问贵明为什么不按时交罚款?那天下雪跑到了哪里?有一个老头反倒向他要人。贵明看到陈大棒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哪里听得进他的提问,他呸地朝他唾了一口,可惜他当时没有痰,要不,准会唾在他的脸上;继而,他抓住椅的靠背,想朝陈大棒子砸去,只可惜手铐妨碍了他,被身边的警察及时按住。贵明高声大骂,被拉出了房间。边走边喊:陈大棒子——你不得好死!喊着半截嘴里就给塞上了一团汽油味很重的绵纱,眼也给蒙上,被绊倒又强行拉起,后来又听到了关门声,他的手铐向上扯动,双脚被拉离了地面在空中砣螺似地转着圈,手铐陷进了肉里,他想喊喊不出声,两脚在空中乱蹬。随后脊背又被重重地抽打,打得比上次更重更快,背上伤口愈合的部位重新裂开,不知是汗水还是浓水顺着下流停在了腰带那儿,边打边夹着训斥:再嘴硬!嘴上再图受用!贵明开始还能听见,后来便失去了知觉。贵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眼上蒙着布已经不在,手铐依旧箍着,他想坐起来,几次努力都失败了,只能斜倚在墙角,他看到这里不是上次关他的那个地方,屋虽小却很高,能够看到横着的檩条。他心中充满了冤屈。没有想到他一个本本份份的庄稼人却坐了两回共产党的牢房!遭如此毒打。共产党呀共产党,你咋就让陈大棒子当所长呢?你咋不听听老百姓的议论?援朝呀援朝,你在哪?俺怕是见不到你了,也给你写不成信了,信还在家里的炕席下,你还告不倒狗日的?俺怕是等不到那天了。到时候,你可得替俺一家三口申冤呀……贵明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在一天夜里被汽车送回了村里。他是最先从给他送饭的老汉嘴里得知这一消息的。老汉说,这几天上头有人来检查,他不会关下去的。老头见他伤很重,叮嘱他嘴不要硬,进了这里头没有讲理这一说。那些偷人的抢人的挨打是活该,可怜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该忍就忍,谁叫你是“老败兴”来!一个警察开门让他下车,口气硬硬地说:回家好好过日子,不准到城里头乱跑。要记住:鸡蛋硬不过石头!由于是在夜里,天又阴着,村子里的人们都已经入睡。街道静静的看不到一点儿亮光,贵明只能听到自己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离家越近,痛苦在他心里燃烧、膨胀!娘呀,桂花,铁蛋,我没有给你出了气报了仇,我被他们给押回来了,我冤得慌呀——他伏在自己院里的槐树上,泪水哗哗地往下流……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空中连着炸响三声爆竹。贵明巡声看到空中的火花在二婶家的上空。一种不祥的预感飞上脑际,他抹去眼泪,直奔二婶家。果然是二叔去世了!而且去世了两天,定于今天安葬。二婶告诉了二叔去世后的经过:下雪那天早上,发现贵明不在家,二叔断定是被公安局抓去了,他怕贵明交不出钱挨打,就拄着拐杖要到城里去要人;二婶劝说也不听,带了四百块钱就要走,说要不回人来他不回家!二婶硬不过,就让二贵陪他一块去,从家里到河坡底坐的是小平车,然后坐汽车直奔县派出所。碰巧陈大棒子也在,二叔就向他要人,陈说我们正等着他来交钱呢!一听说要交钱,二叔气就来了,他大骂陈是恶霸国民党是欺负百姓的害人精,并把上次贵明挨打的事讲给周围围观的人听,陈见势不好就要走,二叔就挡住他,陈竟然打了二叔一耳光,二叔一下就跌倒了,爬起来朝陈一头撞去闪了空, 二贵扑上去撕打,被警察拉开,陈坐在汽车里冷笑着说:老不死的,有能耐你去告,趴着棺材打瞌睡吧!说完扬长而去。二叔气得要在派出所等,二贵再三劝说天冷,又下开了雪,冻坏身子就不值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硬是连劝带拉到饭店吃了一顿饭,一算帐,偏偏身上带的四百块钱在车上叫小偷给偷了个光!天也黑下来,二贵也没有多带钱,只好扶着二叔赶回家。回家后,他的气色难看,干咳潄,张嘴说不出话,用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他是那里难受呀!到了夜里病赶得急,往医院送,在半路上人就殁了……愤怒在贵明心里头快要爆炸。陈大棒子又欠了他一条人命呀!他跪在二叔灵前:说,贵明回来看你了,二叔,你的恩你的仇,贵明不会忘……出殡时,贵明按照村里的习惯,披麻戴孝给二叔当了孝子,哭得好伤心,村里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安葬了二叔,贵明回到了自己的家。尽管他已经在二婶那儿听说他走后的那几天,派出所的人到他家里运粮食的事,但是当他推开窑洞的门时,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屋里像遭了抢劫一般,乱七八糟一片狼籍:盛粮食的缸几乎都挪动了位置,有一个破开了一半口,缸盖在地上,踩着泥脚印,抛撒的玉米黄豆随处可见!贵明仔细看了一遍,家里的粮食除了喂牛的谷糠高梁没动外,全被运走!包括安葬桂花剩下的半袋面粉。贵明想到了他临下车那个警察说的话:好好过日子吧,鸡蛋硬不过石头!现在连粮食都没有了,还有啥日子好过,狗日的做得真绝!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贵明无力地坐到了炕上。屋里乱七八糟的样子他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家了。不行!不能这样,我贵明当光棍时屋里也没这么邋塌。他开始收拾屋子,他把粮缸挪回原来的位置,盖好盖;然后捡起撒落在地上的玉米。粮食可不能糟践!挨饿像刀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撒落在地上的谷子不好用手捡,他用笤帚扫进簸箕里再把尘土吹去。那些在挪缸时被拽出来的旧鞋,乱铁丝玻璃瓶,一一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在将一团铁丝朝墙角旯旮里塞时,里面却硬硬的,有东西顶着,他伸手去拽,是个盛鞋的纸盒子拦腰捆着细绳子,沉甸甸的。时间长了记不请里面放着啥东西。打开盖子一看,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里面放着两筒火药四个火雷管!啊!贵明这才隐隐想起,是修建南房铺地基开石头买的。他也是从另一个人手里买来的,因为要专门审批。记得修好南房后,有人开石头问他还有没有炸药,他便告诉了桂花,说反正放着也没用。后来桂花再没提起,他以为全给了那人。现在判断:这是剩下的。它的意外出现让贵明浑身的血霎时涌向脑门,两个鬓角怦怦直跳。老天爷呀,你总算长了回眼!很快,贵明兴奋、激动不由笑出声,泪水夺眶而出……那天夜里,他跪到母亲的坟头。月光把歪脖子柳树影子投射在地上,枝桠在朦胧的夜色中注视着贵明。贵明喃喃自语, 然后起身对着桂花与儿子的坟说了句什么。继而掏出火柴点燃了一堆玉米秸杆。因下雪缘故,开始怎么也点不着;后来集中了好多干叶子,便越燃越旺了。冲天的大火舐舔着夜空,仿佛把铅灰色的天空烧开一个口,烤化的雪水在轻轻地呜咽……十 五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贵明再次来到了县城。月亮完整地露出了脸,清淡的面庞俯瞰着地面。天干冷干冷。临走之前,他着实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他换了一身蓝棉袄,找来那双准备过年才穿的黑灯芯绒棉鞋,袜子是桂花为他织的,棕色毛袜,试了试挺合脚。他还想在棉袄里换上那件新衬衣,可因为伤口与背心、衬衣粘连在一块不能脱,便打消了这个主意。他还套了新脖套。那是修南房冬天打石头桂花怕冻坏他的耳朵特意织的。贵明当时舍不得戴;桂花笑了,说这又不是咱俩的定亲纪念物,值当你这么待见?贵明笑笑说给儿子戴吧,他上学路上冷,我有帽戴就行。桂花说我再给儿子织么!说着就给他套上:你看你,咋变成这样呢?贵明笑笑还是让桂花把脖套放起来了,在过春节时儿子戴上了。现在,贵明戴上,似乎闻到了铁蛋与妻子的混合味道,泪又禁不住流出来。他用手掌抹去,咳嗽一声,以镇定自己的情绪,清点剩下的钱。除了为二叔买祭供的白面花去的还剩四十多块,够花。他把钱装到衬衣的衣兜。蓦地想起了赵援朝给了他的那个信封,赶忙从炕席底下翻出来;又找来儿子的书包,在作业本上扯下一块白纸,寻出一支铅笔。坐在炕头。面对信封,他不知一时写啥好,因为他想写的太多了;多年没有写字,手也不听使唤,有些字想不出,就用别字。他还是写了满满一张,写着写着泪就又流下来,滴到纸上。他发现泪在今天特别多。写完装好后便带上他的身份证。最后检查了一下腰上的火药与雷管及捻子,想了想觉得再没啥可带的后,便开始打扫卫生。他把窑洞、南房牛棚院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还为槐树浇了一桶水。他想,水过一会就会结冰,但来年春天是会化开,浸到根上的。末了,他立在院子中央,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家—生他养他的家,陪伴了他五十多年的家,留着他生命印记的家,然后悄悄地离开了。他不用再告诉二婶。二叔死后她被闺女叫走了,要住好些天!不到春天不会回来。到了县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这之前,他先去找大头。人常说冤有头债有主,贵明一家人的悲剧是从那天晚上拖拉机被截住开始的,继而被步步紧逼,直到现在,容不得他有一丁点的喘息机会。他很容易找到了大头家:那二层楼的大铁门紧锁着,有人告诉他说主人家两天前坐汽车走了啥时回来不一定。这让贵明有些失望:不过他没再停留,他没有时间等,坐车到了县城。他先到了邮局邮走了那封信,继而便直奔派出所。他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了派出所的门面:赭红色的墙,大出檐的绿琉璃瓦,两扇漆黑的大门,大门上又套着个小门,有人出出进进。贵明横看竖看觉得这门都像一张嘴,他被吞吃过两回又吐了出来!他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贵明点燃了刚刚买来的一包香烟。他本是不抽烟的。点烟时手不禁微微有些发抖,幸好他买的是打火机,要是火柴,不定要划几回呢!他走进门,没人拦他,他跟着一个老人走进了一间屋子。屋里竟然有好多人。隔着栏柜有一个穿警服的女人,翻动一摞摞帐本样的东西。听他们说是在核对户口。他好容易才挤到女警察前的栏柜前,他问陈所长在哪个屋?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问得很突兀;不过,那个女警很客气地回答:他去开会了,改天再来吧。上哪开会了?他问。女警告诉他在Y 市,态度依然非常温和。贵明退出了屋。他觉得空落落的,继而是焦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可不能到Y市,那得坐火车,要走很远的路,当天回不来,再说他去哪里找陈大棒子?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他忽然想到了派出所里那些打他的人,那么凶狠地打他,吊他……跟他们同归于尽也值……不不不,他们是受陈大棒子指挥,况且,打他的人是在夜里,他被蒙着眼。在这里会伤了别人。像那个对他说话特和气的女警察就不能伤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刀只能用一次!他想到了第三种办法。他绕到了县医院宿舍后的那条小街上。天已经黑下来,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他一边注意前后左右是否有人注视他,一边暗暗朝四楼的那个窗户望,令他失望的是那儿还是三个黑洞洞的口。他有些稳不住神了。今天可不能再找住的地方了!已经有不少下班的人朝楼上走,他怕有人认出他,就顺了小街朝前走。他走得很慢,不知不觉就到了大街上。街上的人还是那么稠,其中有几个交警朝贵明这边走来,看样子他们刚刚换班。贵明本能地掉头往回返。在一个拐弯处的副食店台阶上坐下。不能干坐,为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他掏出香烟点燃后抽一口,不禁咳起来。不一会,有个小孩子从店里出来,小孩子兴奋地跳着,嘴里还哼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歌,下台阶时,脚下一滑倒向贵明这边,他赶忙扶住,烟掉在了地上。两人目光相对时,不由都愣了:啊!这不是下雪那天他送过的那个孩子!小孩子也认出了他:叔叔,是你?贵明站起来:你来作甚?小孩扬了扬塑料袋里的几根香肠告诉贵明今天他过生日,本来是在中午给他做好饭,可妈妈有事便改在了晚上,妈妈正在家里做菜让他出来买香肠的。贵明问:你爸爸为啥不来买?孩子说他不在家。贵明又问:他们还打你吗?小孩子摇摇头说他已经换了学校。孩子末了主动邀请贵明:叔叔,天冷,你到我家里暖和吧,贵明摇摇头说:不,叔叔有事,你家在哪里住,小孩子指着不远处的楼房说:在那儿__贵明一看正是医院宿舍楼房。他心里一动,想问一问四楼401房间是否亮了灯,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那么大的一幢宿舍楼,孩子咋会知道?他向小孩子摆摆手:快回家吧,你妈等你哩!叔叔再见!孩子消失在人流里。贵明不由想起了铁蛋的生日……他果断地打断回忆,站了起来,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了。当贵明返回到那条小街上朝楼上望时。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三个窗户竟然亮着蓝洇洇的日光灯!为了不使自己弄混,他好好地核实了一下,当确信无误时,他咽下了一口唾沫。朝那里走去。他边走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把刚才拉下的口罩戴上,他想再点燃一支烟,又一想,戴口罩抽烟是要被人看出来的,就伸手在衣袋里攥紧了打火机,他走向四单元,一步步朝楼上走。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终于来到了他要寻找的地方!他发觉自己有些气紧,他站在门口稍事停顿,然后在401号门上敲了三下。门开了,开门的竟然是刚才碰到的那个小孩!这太突然太意外了!以至于贵明站在那里竟然忘了说话,小孩子倒显得非常高兴拽住了他的胳膊:呀,是叔叔!快进来吧,他一边扭头喊道:妈妈----那位叔叔来了!哎,快让他进来。说话声从厨房传来,却看不到人。贵明进了门,他依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想急于见到孩子的妈妈予以证实,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是多么不愿意看到孩子的妈妈是他的仇人!那真是太残酷了!可是当他在客厅正面墙上的那个像框中看到了黑痣医生与陈大棒的结婚照片时,他便雕塑般地僵在了那儿。体内的血液仿佛被冻结,抉择格斗的刀尖逼向他的灵魂。小孩的母亲还没有走出来,从厨房里传出火铲磕击锅底的炒菜声:柱柱,你让叔叔坐下,等等,妈妈很快就好了啊。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吞噬着一切,贵明果断地击退了迟疑,飞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吃惊的主意:他扭身对小孩说,叔叔的自行车忘了锁,你下楼帮叔叔锁上好不好?是飞鸽车,黑色,就在楼下门口。他发现自己说话的音调都变了。小孩子不假思索地连蹦带跳地下楼,贵明飞快地关好门。当他扭回身来里,却看不到了黑痣医生!原来半开的厨房的门此刻已关上了。血轰然涌上了贵明脑门,显然他被认出来了!狗日的!我看你能跑到哪里!贵明直扑厨房门。门关得死死的,球型的拉手难以拉动。贵明用力推拉,都打不开,后来用膝盖抵住门,两手连旋带推,卡地一声,门蓬然打开,巨大的惯性差点把他闪倒。屋里没有灯,客厅的灯光斜着射进来,贵明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得打开了打火机,找到开关便揿亮了灯。灯光刺得他两眼眯缝起来。他看到整个厨房的墙壁全用瓷砖贴遍,靠窗的是一溜半截柜子一样的灶台:有煤气灶,涮菜池……她会藏到哪里呢?他把凡有门的地方都打开,其实不用开他也知道那是根本藏不住人的。他的目光顺着那面墙扫视到了墙角。他看到一扇门在一个白柜子(冰箱)旁边,白色和墙上的瓷砖相混淆,几乎看不出,门很窄,下面有几条平行的斜孔。她一定在里面!他愤怒烧至头顶,用啥法子结果她呢?燃着身上的炸药是最好的办法!贵明忽而想到,那样会把楼炸塌,会伤到许多无故的人,我会挨人的骂!不行,他很快返回到灶台旁,拿起了案板上那把刀,刀刚刚用过,上面还粘着些许菜叶,他轻轻拭去,立在门前:出来!里面没有动静,贵明上前敲了两下:出来!突然听到了门响,声音竟来自身后!可是门没动,耳后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回头看看没有人,贵明觉得奇怪,便上前推门。门开着,一推门,里面的灯便亮了!他看到对面一个人朝他走来,他举起了刀,对面那人也举起了刀!啊,整面墙上是一面大镜子!她跑了!他手一松,刀掉在地上。这是卫生间!一个澡盆,一个白色便器,这里根本藏不住人!贵明的心开始慌了:黑痣医生跑了,她能跑到哪里?除非她从楼上跳下去!他猛然想起小孩锁车该回来了!他跑到门口,用手去开,却怎么也开不了。他回到客厅,看到还有三扇门,其中靠厨房的那个门展开了,他进厨房时门还没有开呀。贵明冲了进去。这是一个卧室:里面有张双人床,写字台床头柜所对的一扇门拉开,他伸出头一看彻底明白了:外面与厨房的阳台竟然是通着的!黑痣医生从厨房的阳台绕到卧室,冲出屋子反锁了保险门。因为地上留着拖鞋,她是赤脚跑出去的!贵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被关在楼里,是他的善良导致了计划的落空!如果不让小孩子锁车……如果……他一下坐在了椅子上。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贵明没有去接;又响了,连着响,一阵紧一阵……他站起来。忽而从卧室的窗外传来警车刺耳的尖叫声。贵明从阳台朝下望,他看到警车顶部闪烁的红灯,几个警察跳下车,朝楼上望,有人拿着喇叭喊话:下来吧,你被包围了!你跑不了……你快回屋里接电话……他曾听出那个高个子警卫的喊话:贵明老哥,你下来吧,下来有话好说啊……你不下来,我们上去了啊……贵明收回了头,他的心此刻反而平静下来。目光朝前平视,他看到了窗户外深远的夜空,远处楼房的灯光,更远处是眨眼的星星……那弯月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脸来,不过在楼房灯光映射下显得很羞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回到了童年,正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仿佛站在石峪村后的山顶。四周的山坡,梯田,小路,村舍都在下面,一切都变得那么平静安祥。他曾幻想像鸟一样长了翅膀朝了高处不停地飞去,直至化成一缕白云融化在蓝天里……此刻,那种欲望又回到了身上,只不过现在所对的是星星闪烁月亮淡然飘浮的夜空。忽然,母亲出现在天空中,正朝他微笑,亲切地唤他的小名;身后跟着桂花和铁蛋,再不远处是柱着拐杖的二叔,他们都在朝他招手,脸上都带着迷人的笑容:娃儿,回来吧!贵明,回来吧!爹爹,回来吧……贵明心里好生激动,他越过窗户,朝他们走去,星光弯月像流星一样飞速划过,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他朝他们飞去……月光跌碎飞迸……几个月后的一天,桃花盛开的春天。石峪村的沟坎坡梁间努出绒绒的绿色。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驶进石峪村。从车里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老人提个包,下车就问贵明的家。他在贵明家的院子站了好一会,打量着院子里的槐树。槐树根部湿漉漉的,那是化开的水渗到地里留下的痕迹。树枝上也努出星星点点的绿叶。从贵明家出来,老人到了二婶家。不一会,人们就看到二婶与老人一同朝贵明的坟走去,老人手里还拿着一架不小的玩具飞机。二婶告诉村民。那人其实并不老,只是头白了,他与贵明竟然是同岁,曾一块关在县里的派出所。他就是轰动全县的把祸害老百姓的陈大棒子以及一大串人掀下了台的赵援朝。村民们恍然大悟,禁不住连连赞叹:就得有这样的硬气人哩!说着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钦佩与尊敬……(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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