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程双红丨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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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程双红:又名程子君,笔名:程晓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河南日报》、《芳草》等刊物。诗歌、散文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
梦里花落知多少 程双红
一
“咳咳……”一阵不可遏止的咳,迫使东玲弯下腰去,缩成一团,“咳咳……”她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直跳,感冒好多天了,算是好了,只是有时还咳。她双手抱胸拼命地咳,忽然,“突”地一样东西从她胸腔里闪电般滑出,冲出洞开的口,落向地面,东玲刚看清那东西是鲜红的玲珑的饱满的,别的还没来得及思索,只见那东西在着地之间翻转了下,变成一只洁白的小兔子一阵风样跑开,眨眼之间没了踪迹……东玲不知所措,心“咚咚”地跳,猛地一下醒来,原来是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就是梦境,从来她也不会去多想,眼一睁就烟消云散了。
懵懵懂懂的东玲又听见一阵愈来愈密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她分辨出那是豆大的雨点从高空中迅猛地砸下来,砸到房舍顶上所发出的声音。
东玲在被窝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可以听到自己的关节随着躯体的扭动发出“咯咯”地轻微声响,怪不得身上昨天开始就酸胀胀的有点痛,原来是犯阴天。
闹钟虽然还没响,但估计也快了。东玲睁开眼睛借着窗与窗帘间透进来朦朦胧胧的光亮,一边打量着温馨的家,一边心里盘算着,今天下雨了,生意又不能做了,是不是也该借这个机会请请客呢?
长年累月单调地忙着一件事情,碰到下大雨,东玲的心情反而比平时轻松,仿佛是一场马拉松长跑可以暂缓一下,从容地呼吸口新鲜空气。东玲喜欢那种一大家子聚到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气氛。
想到这儿,东玲的心情雀跃,一骨碌坐起来,取过床头柜上的外衣穿上身,刚要掀起被子穿裤子,睡在她身边的丈夫家文这时向她转过来,一只手亲昵地抱住她的身子,往被窝里拖,一只手抚摸着她:“才几点?再睡会吧?!”
东玲用手温和地揉搓一下家文粗黑的短发“也不早了,你继续睡吧,今天下雨,我想把我爸妈,二妹和三弟都请过来吃顿饭。”
“下雨天你就好好歇歇呗,又要瞎忙……”说着话已强把东玲搂进被窝里,热烈地拥抱着她,东玲嘴里还在嘀咕,心与人却妥协于家文热烈的柔情。
虽然是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东玲对家文还是有一种深深的爱恋,这种爱恋随着岁月的更替愈来愈浓烈,即使一个温暖的怀抱足以使她沉迷。
大清早哗哗下大雨,难得的大片悠闲浪漫的轻松时光,夫妻俩随心所欲地在床上极尽缠绵。睡够了懒觉也是一种奢侈。
临近晌午,爬起来草草弄点吃的,早饭和午饭做一顿。然后,东玲就大张旗鼓地张罗晚上请客,这样的日子是单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亮点。
这是五月中旬的一天,从早到晚雨点或大或小就没停止过。东玲夫妻俩在小姨子东敏的帮忙下,开始有条不紊地为晚上将要到来的客人们操办着八大碗十大碟的美味佳肴。
傍晚时,飘着细如丝的毛毛雨,这样的雨让人不当回事。爸、妈来了,儿子毛健和二妹东敏家的孩子都放学回来了,三弟一家三口也来了。
老父亲来了几回了,每次来好像都没有看清东玲家的新房子。他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屋里屋外仔细地看着。
“爸,你别老来回转悠了,到堂屋里坐着看电视去吧?等灶上这道菜好了就可以开饭了。”东玲说。
二
九十年代中期。苏北一个最落后的小县城。县城很小,横竖只有两三条街,称之为街的干道是柏油马路,紧邻周边的通往街的就都是石子路或者土路。到处土与砂石子混和铺的路面不仅坑坑洼洼,起风一吹黄尘呛人。每每有从大城市来的旅人,一下车置身于小县城里,总是免不了发一番感慨:“真不愧是全省出了名的最脏乱差的县。”可既然来了肯定是有目的的,不能因为环境差不办事就回去,只好掩着口鼻穿行在烂菜叶,瓜果皮,纸屑,苍蝇遍地飞的大街小巷。
小县城人不单有不知什么时候养成到处乱扔垃圾的坏习惯,而且还到处乱停乱放车辆乱摆小摊点,人,车,摊点混杂,交通雍堵……
这里的人与脏乱差的环境倒不是很协调,男女老少特别是年轻人都喜欢赶时髦,穿戴前卫时尚,刚流行到市里的紧腿黑丝亮的高弹踩脚裤,还没怎么流行开来,这里爱美的姑娘小媳妇不管在自己身上是美还是丑,早就穿着它到街上亮相好几回了。
赶得上时尚不仅要有爱美情趣,还要对时尚流行元素消息灵通,还要有钱并且舍得花时间花代价到市里逛花街。
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末十年间,很多企业单位纷纷停产破产,好多市民家庭失去了一半经济来源,本来就不是太富裕的生活变得更拮据,失去工作又无法生财有道的人对还在单位继续上班正常拿工资的人羡慕不已,对有大把闲钱穿戴时尚的人更是嫉妒要命,县城很小,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大家眼热的焦点。
东玲是为数不多的让人羡慕的人之一。她从八五年起就开始摆摊做生意,那时候摆摊子不需要很多的本钱,却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吃苦的精神。那时候生意很好做,做生意人极少,每个摊点生意都很兴旺,十天半月就可以赚到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小县城里就那一个大菜场,几乎占据了城北的整个路段,四五百米的石子马路就是大菜场,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水泥柜台摊点挑子设在路两边。每天上午和傍晚,那里是全县最热闹的场所,姑娘小媳妇还是大妈都打扮得鲜鲜艳艳,三五成群去买菜,路中间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人群,路两边是一个紧挨一个的摊点,整个城北市场里水泄不通。做生意买卖双方都不兴讨价还价,同样的菜,从街头到街尾,价格几乎一致。东玲的摊子就摆在城北菜场里。
“东玲美食”渐渐在小县城里有了好名气。人们在家里摆酒席招待客人,总会指点着桌子上几个盘子里的菜肴说:“这个是在东玲美食摊上买的,这个也是……”讲得人颇有自得的神色,听的人也很开心,一边咽口水一边说:“嗯,她家的东西虽然比别人家稍微贵点,但是很干净整洁,味口又地道,城北排一溜的美食摊子,只有等她家的卖光了,别人家的才开始卖,她家每天就弄那么多,多也不弄,所以要想买到还得早点去买才行,到那里还得先排队……”
顾客哪里知道东玲家做的美食在数量和份量上,比开头时不知道已经翻了多少倍。东玲不贪,现在每天的收益她已经满足,每天正好够忙的就行,不想再去追求更多。东玲十年如一日一天到晚地忙碌,天道酬勤,业大家大,小县城的人们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东玲是个纤细苗条的骨感美女,常年的操劳并没有使她面黄肌瘦,她单纯而快乐的心态使她的肤色呈现黑里透红的健康色,她瘦小的瓜子脸上五官就像她纤小的身材一样玲珑有致,秀气如画的眉下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透着妩媚也透着旺旺的精气神,再加上扑闪扑闪的长睫毛,看着就是个乖巧人。可她的精明几乎都用在怎样做好美食和怎样经营好生意上了,对周围的人,她从来都没有时间用心去观察过,更别说去有意识地经营什么人际关系。
从家文失业后,只有东玲知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她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只有拼命做好美食生意,她清楚地知道她想要的美好生活都靠这生意。她长年累月地忙碌,一心扑在生意上,只有下大雨天,她才会到亲戚家走动拜访一下,或者就在家请客聚聚。
家文原来在一个小玩具厂上班,每月工资刚好够一家三口紧巴巴地开销,他在厂子里干到刚当上副厂长两年,厂子就倒闭了,那时小县城的玩具厂靠的是从大城市的来料加工维持生产,上面的源头断了,厂子也就维持不了。从那以后家文失业了,也就暂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路子。
东玲自己本来就是个平凡的女子,从怀孕起就辞职在家一心一意做全职家庭主妇,孩子上幼儿园,她自己有了空闲时间后,才开始想到做点小生意,她选择看家守室地做点美食,不耽误做饭,也不耽误接送孩子上学。每天从早到傍晚,家庭主妇该做的事完成了,七八样美食也制好了,傍晚孩子接回家后,她就又马不停蹄地去街口摆摊做生意。她对失业后的家文沒说半句抱怨的话,郑重其事地劝他和自己一起做生意。
丢了工作的家文很是失落萎靡了一阵子,在厂子里他毕竟是当领导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常在厂子里晃悠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他自己也很趾高气扬,可惜好景不长,自己竟然沦落为无业游民。家文起初在家蒙头大睡,他从来就没做过家务,没结婚前有父母养着,婚后由东玲侍候着,只知道吃喝现成的。
现在,家文失业在家,东玲指挥他做这样做那样,他打心里反感,看不起东玲做的所谓生意,根本不配合,不帮东玲做事更不帮她出摊子,每天睡够了大觉,在东玲做好的美食中,拣他自己垂涎的酱猪蹄,五香花生米等盛在碗里,独自端到堂屋当门地的饭桌上,再开瓶酒,也不客气一声就大吃大喝起来,吃饱喝足后继续蒙头大睡。
如此一段时间下来,东玲又气又恨,她倒不是在乎家文的失业,而是他的麻木不仁。十岁的儿子都知道心疼她,每天放学回家帮她扫扫地抹抹桌子,然后才去做功课,而他横高竖大的男子汉失业了,竟然不知道怎样活了……东玲一怒之下以自己也不去辛苦赚钱了相逼,每天安顿好孩子后,她也学着他躺家里睡大觉什么事不做。
起初家文很生气,可是他自己就这样,也就不好意思对东玲过多的相逼,两人之间开始了冷战。
其实,东玲也明白家文所处的尴尬。家文也在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可在各个厂子纷纷倒闭萧条的情况下也找不到更好的活路,首先他不是个靠技术吃饭的人,二来在小县城里他没特别好的可借助的人脉关系,三是他又没有足够的钱……
僵持了一星期,家文终于捏着鼻子答应暂时帮东玲一起做做美食生意。
起初晚上到摊子跟前,家文都往摊后躲,脸皮薄怕丢人。东玲在前面招呼顾客,过称,打包,让他只管收钱找零。家文毕竟是爱钱的,随着生意愈来愈好,收钱愈来愈多,他才逐渐抹开脸面像东玲那样无拘无束地做起了生意。东玲对丈夫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帮她一起踏踏实实做事,挣点钱能养家就行,东玲不图虚荣,即然他厂子倒了,帮自己一起做生意也挺不错。
从那以后,生意慢慢地愈做愈大愈做愈好了起来,东玲认为是丈夫积极参与的结果,对他也愈发敬重恩爱起来。
其实,东玲生意已经步入正轨,做美食的技艺在摸索中不断进步,推出去的美食,几乎每个品种都得到人们普遍的推崇,她在家经过一番番洗切蒸熏炒的辛辛苦苦紧张忙碌后制好美食,一样样摆到摊子上,然后推到街口,正是备晚饭的时间,许多顾客一拥而上,她只顾打包收钱就是了。
这样过了几年,东玲的二妹东敏也来帮助他们。夫妻俩加上小姨子,三人齐心协力,小生意做得更上了一层楼。
三
这一天晚上,下着毛毛细雨,东玲家的屋里,院内,院门口都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到处是孩子的嬉闹和成人之间的谈笑声。
东玲夫妻俩有二妹东敏帮忙,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咣当咣当”……锅碗瓢盆案板交响曲正在进行时,三人忙得不亦乐乎,配合得当,在两三小时内做好一顿丰盛的晚饭是手到擒来的事。
天刚黑透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装着各种美味的琳琳朗朗的杯盘,离很远就可以闻到香气。
大人们都坐到餐桌旁一边品着酒菜,一边聊天,一大家人七嘴八舌地一起在给无事呆在家里的三弟夫妻俩出谋划策,讲解眼下各种各样的生意的行情,劝他们不妨选一样做做看,反正风险不大。
桌子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该上下一道热菜了,热菜不像冷菜开饭之前就全摆上桌子,而是一边吃一边等主厨的人到灶上现弄(事先食材都准备好,就等下锅),热菜都是别具一格的好吃的大菜,让餐桌边的人很期待。东玲想陪着父母和三弟多聊聊,家文不是下厨的料,这事就落到了东敏的肩上。
其实,东玲是了解东敏的。东敏骨子里是个虚荣的人,数她嫁的婆家条件最好,婚后才发现丈夫是那种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不仅好吃懒做且又不学无术,在外面吃喝嫖赌,小日子过得愈来愈艰难。而东玲现在什么都比她强,穿的戴的家里用的……她心里失衡了。
在东玲家帮了三年的忙,现在东敏的厨艺不比东玲差多少,一会儿一道爆炒腰花喷着香气,青椒洋葱腰花上挂着油光水亮的卤汁就端上了桌,众人尝了都夸东敏好手艺。
“二妹你也吃啊,怎么不动筷子?”
东敏犹豫了一下,把脸转向东玲:“大姐,我想跟你说,我从明天起不来了……”
东玲笑说:“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就说要不来了?难道我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你了?”
“大姐你别这么说,我也不能依赖你一辈子,我想自己做点事情……”
东玲和二妹东敏就相差两岁,不认识的人不会说她们是两姐妹,东敏的五官仔细看还是有东玲的影子,可是东敏与东玲的纤细窈窕正好相反,整个人像是发酵了的面团,没有一处不是胖乎乎的,显得雍肿,有点笨拙,个头又高茁,乍看之下,一个白胖,一个黑瘦,两人相差甚远,真不像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东玲在衣着上典雅大方,打扮清新得体,而东敏穿衣服花哨,喜欢涂脂抹粉,所以许多认识的人都会说东敏要年轻时尚得多。对自己的亲妹妹,东玲一向宠爱有加,心里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排斥之类不好的念头。
东玲想不出和东敏在一起做事的这两三年里自己有什么地方没处理好。东敏也是个能吃苦的人,到东玲家就像到了自家一样,一点都不客气,不仅仅是帮东玲做美食洗切蒸薰炒蒸……也帮东玲做做洗衣服,扫地等家务。自从有了东敏帮忙,美食的数量和份量又增加了好多,生意更加兴隆。都是自家的妹妹,在一起做事,什么都没顾忌,两三年下来东玲把自己十几年做美食的手艺心得体会悉数教给东敏。
东敏提出要不来了,东玲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有点诧异,又有点怏怏不乐,东敏不来,自己的生意势必受到影响,她怎么会突然一下就说要不来了呢?
东玲想工资没少给,而且她母子两人这两三年除了早饭其余两顿饭都是在东玲家里吃喝,东玲出去购物时也经常给她母子俩买穿的戴的。她想自己没有亏待东敏呀?难道她真找到什么更好的事情了?但她还是极力平静地说:“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能再阻拦你,今晚不谈这事,好好吃饭吧。”
“你们吃吧,还有一道甜肉,马上就好。”东敏起身去厨房,桌上的人继续聊天。
“三弟,我听人说你原来的厂子也停产了,怎么会这样呢?你的厂子里生产的东西家家户户都要吃的,怎么也会停产?”
“大小商场都要卖那些东西呀,谁家不买呀,酱醋厂也会破产?!”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明明不该破产的也破产了。”
“失业的人是愈来愈多。”
“现在做生意人跟以前相比不知道多了多少,你没听说过吗?十亿人民九亿商?”
“我认识的几个人做服装生意都发财了,三弟你也能考虑一下呢?”
过了好一会,东敏端上来最后一道菜甜肉,东玲赶紧站起来接着:“二妹辛苦了,赶紧坐下来吃吧!”
东敏坐下来不动,东玲夹了一块甜肉放她面前,劝她吃了,东敏犹犹豫豫地夹起来,缓缓地往自己嘴边送,突然她身子微微往前一冲“呕”地一声,随即飞速撂下筷子,一边捂着嘴一边向卫生间跑去,半路只听得传过来一阵稀里哗啦夹杂“呕呕”的声音,众人都惊愕莫名,满腹狐疑地面面相觑。
弟媳妇先开口道:“二姐莫不是怀孕了?!”
家文最先有了反应,乍听弟媳妇冒出这话,他惊慌失措,竟无法控制自己,手里端着玻璃杯竟然掉落地面“砰”地一声,跌得粉碎,家文眼里闪过的一丝恐惧和脸上表情的痉挛。
东玲尽收眼底,心头不由得一阵“突突”地乱跳,一种毛骨悚然,像一条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脚脖子向上飞窜,然后在她的心里就要冒出毒芽来,就要疯狂地抽枝发芽,就要描画成一个具体不堪的事实,她逼迫自己扼杀它在萌芽状态,不,决不可能……
家文是自己相依为命的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她和他恩恩爱爱地生活了十几年,他不会也不该背着自己做出这样恶劣的事情!
可东玲熟悉他了解他,就像熟悉了解自己一样,他刚刚的失态和一丝惊慌逃不过她的眼睛。
难道自己和他幸福美满的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来都是虚幻的吗?眼前这个和自己相亲相爱十几年的人眨眼间就能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东玲又想起刚刚东敏说明天就不过来帮忙了,难道是她事先知道自己怀孕了?害怕了?想逃避?家文和她真的……?天哪!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一直宠爱的亲妹妹……
四
东敏一开始来的时候只知道埋头做事,后来,时间长了,话就渐渐地多了起来,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比如哪家婆媳不和吵架啦,哪家孩子是前妻带过来的啦……
东玲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她,东玲不是不尊重她,也不是说对话题没兴趣,只是她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东玲的注意力几乎都在自己做的事情上。
东玲的心里有一种别人无法看透也无法理解的危机感,这种危机不仅感驱使她拼命地忙碌,也驱使她要求做出的事情必须得是尽善尽美的,她一点都不敢马虎,她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哪个环节,都会影响到她的美食质量,而质量会直接影响到生意的好坏,而生意是她生活的依靠。因此,东玲的手、眼、心必须得全用上。所以,对话痨似的东敏只是支吾敷衍一下。但家文却常迎合东敏的话题。
后来,家文和东敏聊得愈来愈热闹,东玲有时想男人啰嗦起来真比女人还絮叨,看着他们轻轻松松地聊天,东玲有时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有时也会烦躁地提醒他们别把事情做砸了。提醒归提醒,更多的时候,东玲是耐着性子,由他们动不动就聊天去,东玲想要是要求别人都闷头做事也是不近情理,他们两个是没心没肺的人,像两个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一样,注意不该注意的事情,不会像自己这样有挥不开的危机感。
现在的美食摊子又出来好多家,要想留住顾客她做事必须是一丝不苟,即使这样,老顾客有好多流失到别的摊子去了,危机感和压力是愈来愈大了,自己一家,还有东敏都得靠这个生意。
看着他们每天都会找些话题没心没肺地说笑一阵子,似乎两个人相处得愈来愈融洽,东玲的心是矛盾的,长年累月一天到晚做这样枯燥的事情,她不能剥夺他们这一点聊天说笑的权力,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聊的也都是东加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事,东玲打压他们谈兴的次数不多,当时她想一个是自己丈夫,一个是自己亲妹,相处得像兄妹一样好,也该是好事情,相处不好自己会头疼吧?她内心里是喜欢轻松的气氛的。她也会插话聊一些,只是不太积极也无法太积极。
只是说笑也不至于……平常都是规规矩矩的人,不应该作出这样丢人可耻的事?这,这怎么可能!?
东玲正在心里七上八下像打翻了五味瓶,东敏从卫生间里出来,向弟媳妇怒目呵斥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上午受了凉,胃不好罢了!”
三弟和父母都忙着接过东敏的话:“今天下雨,是有点凉,这天气忽冷忽热的,东敏你要注意增减衣服,你既然胃不好就带孩子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你们慢点吃,爸妈我先回去了。”东敏说完头也不回地领着孩子走了。
“东玲,赶快吃饭吧,吃过你们也早点歇着,一天忙到晚怪累的……”
东玲人还是坐在餐桌前魂却不知道飞哪去了,她有点神思恍惚,东敏自圆其说的解释,使那爬到她心口的蛇暂时消失了,继而又怀疑二妹话的真实性,想到家文的失态,那条蛇又一下子窜了上来。巨大的恐惧,巨大的绝望,使东玲仿佛就要跌进一个黑洞洞的寒冷的深渊……她睁着眼睛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场噩梦里,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注意不到了,她的眼睛紧盯着家文,她想再次在他的脸上眼睛里寻找答案,这时的家文在众人面前已经恢复了常态,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看着家文殷勤地为年迈的爸妈夹菜,东玲脑子里一时闪过几个念头……我要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深呼吸,深呼吸……
东玲敷衍地送走了亲戚们,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闩上门就立即转身去找家文,家文却先她几步退回到堂屋里去了。
东玲想:“你能躲到哪里去?今天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善罢甘休!”她跟进堂屋的卧室,看家文紧闭着眼睛,深锁着双眉半躺在床上。平常他这样一幅痛苦的样子会引起东玲的怜惜,现在她的心里只有厌恶唾弃,只有愤怒和痛恨,她全身发抖地逼视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倒是家文先开了口:“求求你,东玲,什么都不要说好不好,我酒喝多了,累了,想睡觉……”
“你累了?想睡觉?你个孬种!你做的好事!你起来,起来给我说清楚……”东玲一边骂一边伸手去拉拽躺床上的家文。
“你别给脸不要脸,有什么好说的……”家文也不示弱,猛地甩开东玲瘦弱的胳膊,在高大魁梧的家文面前东玲是那么地不堪一击,一下子就被甩了出去。东玲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后面一小方桌随着她一起跌倒,桌子上的花瓶和书籍一类的东西稀里哗啦跌到铺着方砖的地面,发出很大的声响。
儿子毛健惊慌地跑进来,带着哭腔问:“妈,你这是怎么了!?爸,你在干嘛!?”
“你这样会吓着孩子……”
东玲面色苍白地爬起来,在她心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她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孩子:“我在和你爸说点事,你出去,自己乖乖收拾下赶紧睡觉去,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许插嘴。”东玲不由分说把毛健推了出去,关上卧室的门。她有满腔的歇斯底里想发作,她想摔东西,她想骂人……可她从来就不是那样的疯女人,她得顾忌孩子,还得顾忌以后的日子,她是个理智的女人,潜意识里知道天塌不下来,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以后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但她还是无法冷静。
“你给我说清楚,要不你别想安稳……”东玲再次扑向家文去撕他的嘴,去打他的脸……可她的手几乎都被家文打开了。撕扯了好一会,东玲渐渐地觉得精疲力尽,愤恨慢慢地退潮了,心里却开始血淋淋地疼痛起来,她坐地上伤心地嚎哭起来,一边嘴里还在絮叨:“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好久好久,半躺在床上的家文被她哭闹得不耐烦,一骨碌直起身子,坐床沿上,声色俱厉地用手指着东敏,声音里有些许恨意:“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要不是你,我现在能还生活在这个屁股大的小县城里吗?每天都要推出推进那个丢人现眼的平车摊子,要不是因为你,我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吗……”
坐在地上的东玲止住了嚎哭,随即整个人几乎都被家文的话震得呆住了,她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地瞪着家文,:“你个混蛋!你竟然到现在还抓住陈年旧账不放!我知道你当初考上大学了就想甩了我,我不到大学里去把你追回来,我一个未婚的女子怀了孕怎么还能有脸再在这世上苟活下去?”
“这只是你的借口,怀孕也断了关系的男女多了去!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该打胎而不是闹到大学里去,毁了我到手的大好前程,你这个女人狠毒又自私……”
“你?你竟然会说出这样丧天良的话?!我们当初感情是那么要好,我怎么能下狠心打胎!?你看毛健长得多好啊!和你简直是一模一样,把他打了?呸,亏你说得出口……”
“你随心了!你牺牲的是我的前程!你还自以为你自己多无辜多善良?!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吧?!”
听家文这样绝情的话,东玲心里呼呼冒冷气:“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是幸福的,是满足的,我们彼此真心相爱,共同守着一个可爱的儿子,齐心合力赚钱养家,即使苦点累点,只要安安稳稳的,只要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你只是一个小女人,看问题做事情目光短浅,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
和家文说得愈多,东玲就愈伤心,心也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自己累死累活操持出自己认为的美满幸福的家庭,原来在家文眼里一钱也不值,实实在在的美好生活比不上他失去的虚幻的大学前程。
东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的天地从此颠覆了,她的生活从此需要重新衡量。
此时此刻,她心里感觉到了那个坚冰,那个十几年前就藏在家文心里的坚冰,她以前竟然没有觉察到一点,它在森森地冒着寒气,自己与他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献出了自己所有,也没有让那冰消融,现在这寒气来的如此猛烈,她竟然没有什么可以用去抵挡,她的自强自立,她为了家庭的幸福十几年来的幸苦付出,她十几年来对他付出的爱心,竟然在这坚冰面前不堪一击,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使她很快地委顿下去。
她无力反抗地让冰封锁,从此,她东玲将换上另一副心肠做事做人。大雨又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比清晨时的更凶猛,那巨大的声响似乎想掩盖一切不协调的其它。
好多年都精神抖擞的东玲,好多年都像那花儿一样鲜鲜正正美丽又有活力的东玲刹那间焉了,多少年来原本满满高涨的一种激情一下子被掏空了,像充满气的气球一下子被拔了气门芯。从来也没有过的疲倦感空虚感使她痛苦,她想自己会不会在一夜之间苍老成白发魔女?如果自己一下子变成那样,家文会是怎样的态度?随即,她又想这些还重要吗?但愿这一夜睡去永远也不要醒过来才好!
五
睡眠一向很好的东玲,今夜睡眠却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那“噼噼啪啪”淹没一切的雨声仿佛在“哈哈”地嘲笑她的天真,她的一厢情愿。
在黑黑的夜里,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被黑暗消融了,成了一片微小的灰烬,成了暗夜里的一点句号。
有一种火花在熄灭,那是东玲心里原有的一点爱。伴随着这种火花的熄灭,东玲觉得自己像被抽空了五脏六腑,没有了支撑,像一片枯死的花瓣。
东玲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她要么不爱一个人,要爱就是完完全全的无所保留,她的爱有多深,她的伤就有多深。就在那天夜里,她开始发高烧说胡话。
东玲一倒下,整个家就塌了下来。昔日蓬荜生辉个个欢声笑语在各屋间快快乐乐穿梭往来的家,现在笼罩着看不见的愁云惨雾。
关于家文和东敏的事,是东玲后来才知道的。
家文本身是个风流倜谠的男子,一开始他对小姨子东敏是保持距离的,可是一天到晚都在院子里厨房里近距离地挨过来擦过去的,太近了,彼此喘气呼吸都听得到,身上的味道都闻着,忙起来的时候,稍没在意就会撞个满怀,时间长了,他有点心猿意马。
开始,家文知道东敏的重心在她姐姐东玲身上,对他不过是客情帐,她与他之间有着遥远的不可跨越的距离,他也早知道东敏是个贪图虚荣的女人,就拿她的婚姻来说,她当初出嫁并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对方的家底,说白了不是看好人而是看好钱。
神使鬼差地,家文利用东玲不在家的机会故意在东敏面前炫耀他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说这些年确实是赚了好多钱,他告诉东敏他手里存款折上的数目,他看到东敏眼光一下子亮了许多,随即立马又暗下去。
后来,家文又背着东玲偷偷给东敏除了工资以外更多的钱,对她关爱有加,有求必应,他知道他给了东敏最看重的东西。果然,东敏对他比以前更好了,除了每天都找话题和他聊天以外,在生活上也对他关心起来,做他喜欢吃的菜,给他织件毛衣等。
渐渐地,家文知道,东敏的重心由她姐东玲身上慢慢地移到了他家文的身上,他觉得这微妙的变化东玲好像没有觉察。其实东玲是觉察他两个人关系是愈来愈亲密了,她起初也纠结过,后来,她用自己的天真大度化解开了。
而家文对来自漂亮小姨子的崇拜心里感到很高兴,男人对性感异性都或多或少有垂涎的心理,即使是自己的小姨子。不久,他就感受到东敏偶尔向他投过来的躲躲闪闪的暧昧目光,他开始偷着乐的同时心里也忐忑不安,后来想这都是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的,神不知鬼不觉,应该没事,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
终于,有一天,东玲又到市里逛花街购物,安静的天井里,狭小的厨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那次,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都无法像前几次那样坦然和平静地共事相处,有点激动,有点慌张,有点喜悦……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不知是谁先投入了谁的怀抱,仓促成就了好事……
那天晚上,东敏当着一家人的面呕吐,家文吓得一时失了态,特别是东玲那异样失血的神色,让他好像一下子从一个见不得人的阴影里被拎了出来,他感到了自己的无耻。
他知道东敏怀孕,考虑事情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心里感到恐惧害怕,他开始后悔,他想把这一段不光彩的事情掩盖过去。
对一个男人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羞耻感,他只有一种害怕事情的演变不在他的掌握之中的恐惧感。他也害怕从此失去东玲,害怕从此他的家庭破裂……
这些,都是东玲后来才知道的事。
六
东玲倒下去的几天里,家文在她病床前赌咒发誓,这样的事只发生过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他要东玲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处理好和东敏的关系,他还是和当初一样地爱着她,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小小年纪的儿子毛健好像也能看透成年人之间发生的事情,他一下子失去了阳光,随着东玲萎靡起来。他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抚摸一会东玲的手,趴在她的床边说:“妈妈,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希望你为了我快点好起来。”
对于病中的东玲来说这是一种最最有效的力量支持,她的知觉和心思慢慢地又活转起来。
东玲的心仍然在滴血,痛苦是死不了人的,却能使人反省,看清好多以前熟视无睹的不在意的事情。也许她以前的生活太一帆风顺了,所以,她对人没有敌意,没有戒备,她只愿相信也只愿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
东玲看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地单纯无知,想不到再好的男人或者女人都是经不起诱惑的考验,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性吧。
东玲在病床上的前一段时间,心里也在考虑自己如何洗去这不幸的耻辱,离婚?放弃苦心经营的家?
可好多个夜晚,东玲都梦到一个白衬衫掖在黄军裤裤腰里,穿着一双白棉袜,没有穿鞋的英俊帅气的青年,从远处穿过人流向着自己跑来,黑亮的二八开梳理的短发,随着他跳跃的身躯在飘逸,他明净的长方脸上布满阳光,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盛满爱意和笑意……他向着自己跑过来,她的心里是那么地甜蜜,他向着自己跑过来,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脸上也满是阳光,她的眼睛里也满是爱意和笑意……
东玲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个青年是年轻时的家文,自己对他的痴迷从来就没变过。滴血的心使她认识到她的心里还是无法放弃家文,从爱着他的头一天起,他就是她全身心爱着的人,共同生活的十几年,他们一直是亲朋好友公认的一对妇唱夫随的和睦夫妻,不可否认,和他在一起生活自己感到的是真正的幸福。他已经成了她的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像宠儿子一样什么都顺着他,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变坏,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
在几乎致命的打击下,东玲不得不正视她以前从来都不想正视的人性丑恶一面。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她想:“人人都是凡夫俗子,家文也不过是个一身缺点的俗人,但他是我的丈夫,是毛健的父亲,我不能把他罪犯一样推出去让世人嘲笑,也不能真正地从此与他完全划清界限,日子还得继续下去。”
一个月以后,人们又看到东玲像以前一样忙碌起来。只是在额角上已经过早地显现了细纹,眼光也已不再像小女孩那么单纯。与以前不同的是,东玲和家文形影不离,一起出去购物,一起在家做事,一起出摊子,也会一起出去看看电影或者逛逛市场……好得像一个人一样。
又过了些时候,城南又出现了一个美食摊子,那是东敏在东玲的鼓励下和她刚出狱的丈夫一起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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