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百家作品连播】上海/桂兴华：检票口——写在赶赴1977年高考的路途中（外一章）
上海/桂兴华
检票口（外一章）
一挤进火车站，没有一处记忆不背着包袱。
有的背着过于沉重的失落。有的背着已经改不掉的口音。
对那些不习惯，我已经背着。对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尘土，我也得背着。背着——忽隐忽现的远方的眼神。
排在我前头的，像因肺结核在不停咳嗽的父亲,像在石库门里将白发当作回信的母亲；也像无数个我已经踩过的一片艰难。
横在眼前的时间，一声喊：“检票了”！
幸运和我一起，终于按着顺序等待检票了。
谁都想重返美好。但从前是一部经典电影，只会快速地倒放。河湾的后面，怎么还是河湾？
我在小村里，拨开所有的草垛：才探知县城老教师的家里，还有几叠仅剩的旧课本。即使在雨夜，用鸡蛋换来的半盏煤油也摇弋着一线微光。
鼻尖被熏黑了。手电筒聚光。枯槁的头发。铁姑娘式的土布方巾。
破损的《社会发展史》。仓库里的小黑板。谁用低低的口琴声，颤抖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沉淀着我破瓷缸里的一层层黄泥……
几回回憋在小茅房，数着墙洞外稀疏的星光。门前屋后的野草，没日没夜地在冷寂中疯长。我难熬的饥饿，不仅仅因为缺少青春的口粮。
没有一对疾驰的车轮来演绎山沟里的速度。没有第二块手表来校对草滩上的1977。
准考证上的额头，已经有了皱纹，就像牛车累倒的辙印。一个个漆黑的晚上，找一盏灯得翻过多少道四季荒凉的乱石山岗？
此刻：我正在把时间掰成两半。我张开了第二双眼睛，第三双眼睛，第四双眼睛，把学习的机会，洞察得无所躲藏！
我误点的年龄，终于赶上迅猛而来的列车，来到了冬之夜的检票口。
不是一双腿，而是千万双腿，在拼命地赶！总觉得田埂的那头，不再是望不到边的荒草。终于看见了路边最先爆出嫩绿的春。
我的底牌翻不出资本，但我终于亮出了我的比分！我梦中喊出的那所大学，开始不问出身了。
那一刻，30岁的秒针特别紧张——新的人生，终于能通过这里。
为了补课，我们这一代将通过一道道关……
江南古镇读瓦
人民是善良的。
曾经佩上满街的红花来送我。相信北站后面的一次次停靠，不会给我带来满面风雪。
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厢房。雨点，总在矮檐下淅沥淅沥地押韵。
退休工人手摇的铜铃，一声声叮叮当当地祝福。
隔壁就是塔状的“大世界”。门牌上的繁体毛笔字，留有父亲的体温。我曾提着靠椅，去袜厂的门口乘凉。
人民和我一起去零拷啤酒。
人民和我同享“堂吃西瓜”。人民在黄梅天的客堂里唱评弹。
人民不会变魔术，只爱看。人民是几十家煤球炉围成一圈。
人民是细绳吊下的一只公用灯,端着盛满苹果片的茶缸去搓麻将,人民在楼上楼下喊着传呼电话。
谁在小菜场里挑挑拣拣，掏着皮夹子角落中的硬币？谁在橱窗前左拣右选，为我送来一家一份的贺礼？
人民的肌肤不太细腻，没法比较口红。人民的自行车，把弄堂挤得更窄了。还不习惯从轿车上伸出的皮鞋尖。
人民是有向往的。
即使眼前只剩下一片瓦砾，还相信新的家会被绿树环绕。
作者简介：
桂兴华，历任《文学报》记者、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担任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