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郭二丨假和尚

作者简介

郭二，山西大同人，80后，家庭主妇。爱好文学，喜欢写随笔和生活小心情。

假和尚

作者：郭二

说起宋忠，认识的人无一例外都认为是他的名字害了他——“song zhong ”，可以联想的词很有限，实在是很晦气。而不认识的人则根据他的穿着特征叫他“假和尚”。

每当听到“假和尚”的蔑称时，宋忠总要狡辩一番：“但凡皈依我佛的都叫和尚，和尚哪有什么真假之分，亏你还在家供养佛，我觉得佛教协会很有必要立个规矩，信仰佛供养佛者，无论心有多诚心有多善，必先考个资格证，如你这种亵渎三宝的人坚决不能通过！”因为讨不到钱，施主也懒得叫了，叫也白叫，一看就是铁公鸡型。累计了无数的白眼、闭门羹，宋忠对上门积福捐庙的这份工作已经深谙其道。

宋忠怎么会成了和尚呢？宋忠自个儿也不明白，如若有人问起，他倒也不介意讲讲他的故事。

宋忠生在一个风景秀丽但物产匮乏的山区，由于山区温差大，一年仅收一季，产物也就是些个莜麦、大豆、高粱等不出产量的物种，要活下去怎么办？70年代的时候有人偷偷种罂粟，罂粟花美，罂粟果更值钱，就这样红白相接的花火燃烧了整个山坳。大约在90年代初被一个潜逃上山的通缉犯发现，被抓之后为了立功就说出了其中的秘密。后来直升机盘着整个山搜查，掘毁了所有即将成熟的罂粟果，此后政府颁布禁令，禁止山民种植罂粟。

宋忠就是在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被铲掉之后离开家乡参军入伍的，家里的地少不需要太多帮手，再添上男孩大了走四方的习俗，宋忠选择了当兵。当兵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但因为整村种植罂粟的事引起了政府部门的关注，县政府便大力扶持山区的教育以及人才输出。听说当兵不但可以免去农业税，还可以挣每月25元的津贴，宋忠爹赶紧带儿子报名体检。就这样，1995年，19岁的宋忠光荣入伍，成为部队里一名养猪的饲养员。

宋忠走的是北京兵，六朝古都，自然要比边疆兵条件好。新鲜的军营生活，使仅去过县城的宋忠大开眼界。他见识了摩天大楼，理解了川流不息，体验到了三餐不离蛋肉奶的生活。宋忠给家里写信说：“爹妈，北京很不一样，繁华的都市，头一样就是啥都贵，听说北京娶媳妇儿除了户口还要楼房，一栋楼二三十万，咱们一辈子也见不了那么多钱。”讲到这里，宋忠总要懊悔人没有后眼，那时候只会庆幸没生在北京不用买楼，但如果用现在的眼光去审视当时的做法，就应该去焦虑，如果借上两万块在县城买处小院，早就发财了。

三年的军营生活很快结束了，1998年宋忠复原退伍。宋忠不想回家，家里也不愿意他回去。自从他走后，山民开始挖掘药材，荒山秃岭，药材资源有限，再加上狼多肉少，难免要爬山钻沟，非常危险。家里希望他在北京扎根，用在部队学到的技术在北京找工作。宋忠一直没有对父亲说他在部队是个喂猪的。可是一出部队大门就不同了，招聘人员问他有什么技术，他只好说喂猪。北京吃猪肉的人多但招聘养猪的人却不多，无奈之下，看他携带着的红彤彤的光荣退伍证，就只好安排他当保安。事实上，很多退伍老兵都当了保安，这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保安收入很低，宋忠的北京梦碎了一地，一边梦碎一边梦起，在外无人问津，回家总有老母嘘寒问暖，于是，春节前他携着积攒的两千块回了老家。家还是那个家，爹妈两人茅屋三间外加大黄狗一只。宋忠待了两天就心生厌倦，大过年辗转战友家到处转悠，除去一两个家庭条件好的做了生意，大部分人都像是两点一线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地，原本不愿意学父亲掌鞋的帮人修起了鞋，原本不愿意种地的又多承包了好几亩，大家一致认为，没有手艺没有学历，到哪打工也不行，部队三年，算是打水漂了。宋忠决定不走了,种地挖黄芪，娶媳妇生儿子。

2005年，得益于国家扶贫移民政策，宋忠一家终于从山上搬了下来，宋忠看着崭新的房子，搂着媳妇抱着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移民村都是山上移民，虽然大家都不怎么熟，但被集中到一个村子里就是一个村的人，宋忠老婆脑瓜一转，让宋忠借了些钱开了村里第一家小卖部。小卖铺生意很忙但是收入不高，都是村里的人，贵的不买新鲜的不买，卖些个土产卖些个酱油醋，一家人围着小卖铺转，实在是不值当。

2008年，宋忠决定回山上去。他把小卖铺交给媳妇打理，自己随父母上山种地挖黄芪。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到处都是工人下岗，就连化肥厂肉连厂白酒厂都是一片片地倒闭，一个大厂说关就关，说卖就卖，卖的钱连偿还工人的工资都不够。工人下岗失业，却不影响做生意的买卖人，你来我往钱出钱进，宋忠媳妇天天一个人进城进货，一来二去就留下儿子跟人跑了，媳妇儿都跟人跑了，宋忠一时心灰意冷，关了铺子出去打工了。

“不想赚大钱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不想赚大钱的女人不是好老婆，机会是用来把握的，不是用来浪费的，只有把握好现在，才不会后悔将来……”宋忠怀揣着这样的信条，几经波折，终于在2010春节过后，找到一份轻松自在、月入上万的工作，他在每天的工作培训中获得新生。有了钱就有了一切，钱可以买来家庭买来幸福买来尊严。结果可想而知，宋忠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但传销组织好进不好出，宋忠只好打电话给家里筹钱，当宋忠听到老父亲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就当他们没那个儿时，宋忠死的心也有了。但这句话也救了他，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宋忠被团队甩了。

在零时救助站里，随着光棍年的钟声敲响，万念俱灰的宋忠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十五六岁时，他陪着村里一位老人拉土，老人看他没干劲，就讲给他这样一句话：“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即便有钱的人也不能解脱。你看那个苦字，像不像人的脸，头发是把草，鼻子嘴正好凑成个古，所以出家人才要求剃发，就是消那俗世的苦呢。”没脸回家，俗世的苦，该尝的都尝了，宋忠决定去峨眉山出家。之所以要去峨眉山，是因为他打听到四大名山中，求子求平安，去普陀山拜观音菩萨；求聪明智慧，去五台山拜文殊菩萨；求健康去病，去九华山拜地藏菩萨。身强力壮、膝下有子的他只想求能力，求普贤菩萨赐予他成为有钱人的能力。

想是目标做是方法，资本是运作的前提。没有一技之长，工作屡屡受挫，宋忠对工作的意义已从发财定义为混饭吃。干什么工作都不长久，不是嫌苦就是嫌工资低，一晃冬天来临，才凑够一些费用。等拜到峨眉山，宋忠才发现和尚的门槛很高，有善心有领悟能力还要懂佛教知识，学历高会诵经者优先。看来自己根本不够格，而寺庙也并不因为他走投无路收留他，这一点，和历史上朱元璋没饭吃去寺庙当和尚完全不是一个样。

走投无路的宋忠干脆在峨眉山当了挑山工。峨眉山金顶高3000多米，山上所用所需都是靠挑山工一步一步挑担子运输上去的。数百斤的担子压在宋忠肩上的时候，他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宋忠跟着师傅上山挑货，师傅挑四百斤，他挑两百斤。上山的路上要时不时歇脚，所以他经常会观察两个和尚、尼姑装扮的人，他们念一句阿弥陀佛塞一张福卡给游客，游客大部分也不会计较什么，掏个五块十块的作为布施。宋忠一担子上去也就五十，这样一来还不如人家发福卡。时间久了，宋忠打听到原来发福卡的是对夫妻，头发是自己剃的，衣服是佛用品店买的。于是心想若稍微懂点佛门知识，就可以以假乱真，反正，佛门圣地，出家人不打诳语，拜佛人也不能妄言。

宋忠有空的时候就读集来的经书。每座寺庙就像每个公司一样，都有自己的文化，每隔一年或者几年，大善人或居士会出资帮助寺庙出一本集子，有时候是经文，有时候是主持高僧的语录，还有时候就讲一些佛教知识，散发给众生，弘扬佛教文化的同时也类似赐福。近水楼台，宋忠自然很容易收集到。书是收集到了，但是很多都是明清时期的馆阁体，须竖着读不说，还尽是繁体字，这可为难了宋忠。所以宋忠只会学

那对假夫妻的话：“既然信佛，就应当知晓三宝恭请三宝，今日和尚我送福而来，就是领佛主旨意理应受到尊重。”这一句话在峨眉山不大奏效，游客大部分都是有钱有闲还有一定文化的人，虽然他面白无须像似一个读经的和尚，但一问“师父上下如何？宝刹何处？”“师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偈诵是出自那本经书？”，宋忠一下子噎住了，遇到内行的人，只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不能遁地而逃那就慌不择路吧。

宋忠在峨眉道上混了两年，由于勤学好问，也实实在在学了些东西，起码被游客问住的次数少了很多。但是市场竞争日趋激烈，摆地摊儿的都能讲出十二生肖守护神、佛珠为啥要108颗，佛塔为什么多为七层，青庙和黄庙的区别，十方寺和子孙庙如何辨别之类，大部分游客又只带着一种猎奇心理，太深奥的也不会问，宋忠看到地摊儿上两元一张福卡销量看似不错的时候，不由得想起朱元璋，于是一声长叹：“生不逢时时不待我。”

宋忠离开了峨眉山，宋忠意在学济公和尚做一个游僧，可惜没有济公的法术和慧眼，只好四处送福或者借修庙积些费用。峨眉一趟，宋忠彻底失去了俗世找工作的能力，当然也收获了一颗平常心，得失成败他很是看得开，乐在其中，仿佛自己早已皈依三宝。走一路看一路，走街串巷，看尽人间繁华，劝一劝说一说，东来西往，体味世态冷暖。“看破放下自在平等正觉慈悲”，宋忠一路念一路走，于2015年回到了老家。

宋忠的归来让老父亲一气之下驾鹤西去，生子是为养老送终，但生子若只为送终，也就活不下去了。宋忠自号金顶山人,不着孝服，不施俗礼。老母见状，拉过孙子喊他爹，又拿出两万块存折求他讨个媳妇，又讲了一个让他差点跳起来的事。原来，他当兵那年家里就已经有两万块存款，响当当的万元户，可是爹妈瞒着他存在银行，他退伍没有拿出来买房，娶媳妇也舍不得动，传销组织要赎金……唉，可是这笔可能让他在当年买处院、跟战友做买卖发笔财的钱，到如今，受银行利率高低起伏影响，只落了两千块利息。

宋忠觉得这一生算是被误了，至于为什么用误，他也说不清，“或许，我天生就是个演技派，什么苦都得试一试。”就这样，宋忠印了一叠弘扬佛法的宣传纸，凭着在峨眉山镀金的经验，继续沿门上户。宋忠以一句普通话的“阿弥陀佛”作为开始，然后改成亲切友好的家乡话，开始又一轮地修庙积福活动。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不多也有个少，但是他自以为这般土创的活动只会让他一家独大，久而久之，人们会因为供养佛而供养他。可是，这种想法在2017年的某一天被打破了。

宋忠万万没想到，假和尚、假尼姑会像蝗虫一样从各地飞来，他们比他不择手段，比他下手狠，还比他会骗，他没有害人之心，而这些人，有的假意问卜吉凶骗取钱财，还有的白天踩点晚上偷窃。

宋忠很生气，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道义，而他所有的坚持都白白浪费了，人们因此也开始质疑他：“人家寺庙的和尚都有工资呢，哪有什么到处化缘的？你分明是假的！”“你既是和尚，就一定听过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你知道他的传奇故事吗？”宋忠没听过什么仓央嘉措，他在峨眉山的时候只流行药师心经、大悲咒什么的，他很喜欢药师心经里的经文，汉译过来有一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萨拉呀……”易懂节奏轻快，可这个仓央嘉措是谁呢？宋忠又一次觉得他的人生被误了。他不是先知，嗅觉也不敏锐，他老是跟不上时代步伐，他就这么被误了。

当然，宋忠是不会承认自己滞后的，往往这个时候就会扯着嗓子说：“但凡皈依我佛的都叫和尚，和尚哪有什么真假之分……”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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