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牢骚话(七)
破灭的教育理想
江雁
最终走上三尺讲台,其实本非我之所愿。然而决定要手执教鞭时,确实也曾经是满腔热忱的。我以为,象牙塔内,理当是一方净土。
记得六年以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为《从师德沦丧看教育之殇》。惜乎尝试投稿时,编辑虽肯定文笔辛辣,但还是以内容太过敏感拒用了。此后,这篇文章也不知所踪。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文章,缘起于一场县教育局举办的演讲比赛,主题是“树教师形象,做师德楷模”,要求之一是稿件内容要真实。其时,我还在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受学校之命,摩拳擦掌,准备与全县各学校的精英们一较高下。
我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逐字逐句打磨我的演讲稿。而后又在各位同仁面前反复演练,力争达到最佳效果。参赛嘛,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重要的是学校。我那时虽然年轻气盛,但集体荣誉感还是有的,为了能够在比赛当中取得好的成绩,平生第一次为一件事下如此的功夫。
然而,真正到了比赛的那一天,我却退赛了。
不可否认,那是一个很庄严的舞台。也毋庸置疑,参赛的选手们个个都有高超的演讲技巧。可当我听到一连五六个头上顶着“人类灵魂工程师”光环的老师们,都以第一人称声情并茂的演绎着同样的内容,而他们的得分却步步攀升时,我由最初的备受感动,演变为后来的怀疑、愤怒,直至麻木。
一个头不能动,腰不能直,患了严重强直性脊柱炎的老师,却拥有分身术,在不同的学校里,和台上的演讲者们做了同事,成了他们的楷模。还真他妈的有趣!
从台下的议论纷纷当中,我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胜负早已成定局的比赛。而我们这些人的存在,无非就是为那些暗箱操作者们营造出一个公平的假象而已。我想,我自然是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的,但不代表我非得要趟这趟浑水呀,公然炮轰也不足取,会给我们学校招来祸端。那么,且去逛街去吧!于是冒着被学校领导批评的危险,偷来浮生半日闲。
六年过去了,我从那所公办的农村中学,跳槽到了一所私立学校。但无论是在哪儿,我都致力于以一己之力,教育我的学生们首先要诚实守信,其次才是勤奋好学。
然而现实总是会给我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公办学校时,为了应付上级的流生检查,我不得不请求我的学生,回家找来了他们的兄弟姐妹,暂时补缺。学校的音体美课程,基本被语数外所占用,但是教育局来访时,我们得告诉学生们一切正常。我们会教导学生,我们从来不补课,我们从未乱收费,等等。
进了私立学校,我以为终于可以不必再构思这样那样的谎言了。谁晓得,我们学校要评星级高中了。领导要求我们披星戴月补写真实性几乎为零的材料,责成我们编造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活动记录。于是乎,成绩造假,会议造假,检查造假,甚至连上学的时间都得造假,不然就是额外占用了学生时间了嘛!
我在学生们面前苦心孤诣构筑出来的真善美的理想殿堂,在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检查面前,几经倒塌,残破不堪。面对孩子们或疑惑、或嗤笑的表情,我常常觉得自己难以抬起头来。我不怪他们给我难堪,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为了学校的未来,为了自己的饭碗,我一次又一次妥协。
记得南京有位叫做吴非的特级教师,曾经写过一本书,叫《不跪着教书》,颇具骨气的批判了当下种种不正常的教育现象。我很钦佩,但是又很怀疑,吴老师是如何应对这样那样的上级检查的。至少据我目前所知,凡有检查,必有造假。否则,我们就得面临着检查不过关,学校被通报,校长被批评。校长被批评了,我们这些普通教师又怎么能有好日子过?为了能够让上上下下皆大欢喜,我们不得不教自己的学生配合我们的表演,协助检查过关。这样的事情,只需有一次,我们的人格,已然就是跪着的了。不跪着教书,谈何容易?
昨天校长要求我们在专家评审团到来时,必须无条件地为学校歌功颂德;
今天无意中发现,被我们一直奉为经典的某个教育杂志,其实早已沦为同行们代写代发教育文稿的主阵地;
明天我将要代表学校,去上一堂花样百出但毫无实用价值的公开课;
……
我所以为的那一方净土,其实早已污浊不堪。我曾经的教育理想,亦已经死去。我还能等来它凤凰涅槃的时候么?
2008年4月1日
(十一年过去了,理想没有涅槃,我却成了教育战线的逃兵。看看写这篇文章的时间,不由哑然失笑。大约我潜意识里就已经知道,当年我不过就是在愚弄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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