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之书,及其他(1995)
1
八月又要来临。
这一次,在悠长的历史和短暂的现实之间,
他成了一个梦游者。商业社会的浮华绚丽,
金钱像狼犬似的凶猛追击,
使他在这座城市又越来越远离这座城市。
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时间
消失了它的线性。他已经不知道生还是死。
2
自由的小喇叭始终 吹响在他的体内。
他把自己武装成世俗制度的敌人。
在夜晚望月,他渴望天空,
“不是神祗的生活,算什么生活?”
炼丹术的火在他体内熊熊燃烧。
“终有一刻,我的身体会轻如雨中和燕子。
帝国,你的都城,你的官吏,都将是一抔沙砾。”
3
他啊,荣誉感已成为深入骨髓的病。
他啊,心中的小算盘天天都在拨拉;
怎样才能使世界充满他的崇拜者。
二十岁的激情掩饰四十岁的虚伪,
使他赚得了很多人的羞愧:“我们都在衰老,
他却还在以孩子的眼光打量世界……”
世界、世界,他最大的欲望是它成为小菜一碟。
4
狎妓冶游,终日出入于茶楼酒肆。
他找到了医治战争灾难的药方。
他开始以石头眼珠,木柴心脏与世界周旋。
家啊!是风中的浮云;
妻儿,水中的青萍。都消失了。他不再需要。
他以醉态抨击自己过去的理想主义:
皓首穷经,济世治国,不如杯中一轮明月。
5
是他把地狱塑造成书籍的模样。
黑色的和白色的判官,灯笼眼的阎王。
是他的禁忌改变了死亡的含义,
人看见了自己的反面,苦难上面再加上苦难。
是他使怜悯和哀求像种子一样,
在心灵上疯长。可是他,留下的
却是风和雨、星辰、草莓、树一样的形象。
6
“国家还是旧的好。”这句话使他成为
前朝遗老的拥戴者。旧的典章,旧的礼仪,
也因此包围了他。他获得了遗物的性质。
日月星辰,季节的更替,
仿佛在他那里不再发生。
他说话,那是死亡在说话。他聆听,那是死亡在聆听。
一个旧的器官,错误的喜剧的器官,是他吗?
7
围绕着小巧玲珑的庭院,在精雕细琢的
廊柱,假山和池塘,他找到了
一个国家的精神。他发扬着这种精神,
使它遍地开放犹如罂粟。迷幻的美,
孱弱的美,滋养着国家道德。
而他就站立在道德的台阶上,一步步向上攀,
直到和道德融为一体,成为道德的化身。
8
从来不知道向世界索取什么,
退避成为他的原则。一个篱笆小院,几亩田地,
构成他呈现给时间的全部图景。
鸟啼的释语者,蛙鸣的聆听者。
他这样给自己命名。遗忘。
遗忘却二律悖反了,它使用了语义学的花招。
使他被世界紧紧抓住,紧紧,犹如水果落入掌心。
9
这致命的一击来自哪里?是他对自己
心灵的拷问。物理学对事物中小的发现,
让他看到大恐怖的诞生。
科学在他的眼里不再是美丽的。
他不得不反复问道:“我懂得科学吗?”
到了弥留前的一刻,他说出了:“啊!和平,
不是科学。我的一生充满了可怕的虚伪。”
10
呼啸于山林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他比所有人更乐意做黑夜的主人。
练,再练,直到从人类中退出去,
直到肉体不再是肉体,这是他的愿望。
而当他犹如闪电一样出现在他的朝代
的末期,人们却将他看作世界箴言:
事物总是隐藏着秘密,肉体是时间的礼品。
11
坚船利炮,高鼻梁的神,改变了他的信仰。
使他的命运一下子从中心滑落到边缘。
洋行里的小伙计,新语言的学习者,
他体会到了精神鸦片的威力。
鼓吹,啊!鼓吹,就像一个急先锋,
他把一生的精力都花在上面。“一个叛徒,一个假人。”
最终,他在自己的国家失去了国籍。
12
他以急躁和粗暴著称于世。日爹骂娘,
是他的家常便饭。当无数人在书籍中寻找
着幸福,他将之看作悲哀的源泉。
“可怕的奴役就在其中。”为此他就像
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四面八方
与人开战。到了最后,他甚至成了
战斗的化身,可以反复抬出来照耀天地的镜鉴。
13
把怀疑主义当作自己的黄金铠甲。
他看到诡辩术的美丽。
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阴谋家。
于是,只有杀,才能保护自己,
被他发展成面对世界的哲学。熟练运用这种哲学,
是他献给历史的奇异风景:人民啊!
长大脑是多余的,是生物进化上错误的一笔。
14
对事物假想的真相的迷恋,
是他苟且偷生的理论依据,失去脚有什么?
思想还可以行走在大地。他也的确
这样干着,纵横在已经消失的事物中,
寻找着可能复活的生命。戏法总是要变的。
变、变、变,像万花筒,
他变出的事物,比事物的原貌赢得了更多人心。
15
骑在马上,他眺望着南方的风景,
为自己描绘出一生的蓝图,让大地在脚下颤栗。
每位见到他的人都要跪下双膝。
精细的道德,高级的智慧,在他面前成为滑稽的笑话,
荣华富贵和权力是同义词。
而最终,他以灾祸制造者的身份,
赢得伟大的声誉和可怕的恶名。
16
当人们把漂泊等同于哀伤。
他却把漂泊看作自己的信仰。
离开、离开、离开,不单是离开出生的地方,
而且离开自己的母语。他在另一种语言中的眺望,
改变了自己灵魂的模样;一个永恒客厅的借住者,
一个家园在修辞学的变异中的人。
他的欢乐,他的幸福,建立在虚无上。
17
八月又要来临。这一次,他是轻轻地唱。
他唱出:梦境啊!它是我的故乡。
在梦境中我看见精神的生长。
一个人可以是所有的人;一个人,正是所有的人。
无限的力量使他生死两忘。
而在他的吟唱中,时间消失了线性;
过去就是现在。未来也是过去。生死皆苍茫……
199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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