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 嫂
二 嫂
赵继平||江苏
二嫂在我们家族的威望数得上头号,是因为她有颗圣洁的心灵,犹如一缕光亮,照亮着大家庭,让贫穷和彷徨不再可怕,温暖和期望荡漾在每个人的心底。但她自己并不乐意顶戴这么沉重的光环,她只想静静地安度晚年。
二嫂和二哥谈恋爱时,就知道家里穷得冒烟,她是被二哥的责任情怀所打动,不但决定嫁给二哥,还说要和二哥共同撑起一片天,二哥要的就是这样的妻子。
二哥结婚的消息传回家后,躺在炕头上的父亲打起了精神,指挥着母亲把家里家外都要拾掇干净。我们兄妹几个不敢挑战父亲的威信,把院子里和窑洞的石板地面上洒满水,拿起扫帚,风卷残云般地把垃圾赶在了沟坡上。二姐心细地擦洗起窑洞正中央的榆木柜子,连缝隙都不肯放过。
家乡有种风俗习惯,娶媳妇这等大事一般选择在正月,除了有足够的时间外,更多的是考虑到有丰富的吃食。二哥的结婚时间突然定在了五黄六月,正是一年四季青黄不接的时候,多少有点尴尬。尽管二哥信中反复强调一切从简,父亲还是觉得不能愧对二哥,盘算起二哥婚事的细节。他点起很久没有吸过的旱烟,每吸一口,烟锅里就会发出一团红光,紧接着一股青烟化成一个烟圈,缓缓弥漫在窑洞。叫上村里的老亲吃顿炸糕,喝顿散装白酒,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婚礼了。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后,突然被旱烟呛得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但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比过年还要乐。母亲变卖了家里的那只大红公鸡,买了些窗户纸,让几间窑洞全都出新,父亲喜得不合眼,他一边盘算哪里还有漏洞,一边等待着美好生活的到来。
记忆中,那天二哥和二嫂是坐着“解放牌”大卡车回来的,这是全村最大的新闻。一大早,汽车站就云集了村上不少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在争着世界仅有的一车空气,他们都想看个明白,城里的姑娘究竟和村里的有什么两样。父亲是没有力气走到车站的,他只能坐在窑头上张望,随时发出号令,点燃挂在树上的鞭炮。
二嫂走下车,她纤细单薄,温柔得像一根长在露水地里的草。我和弟弟偷偷看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家跑,向父亲传递着动人的信号:“来啦,来啦!”父亲扯起嗓门喊道:“放!”几挂炮漫天四射,响声也越来越大,转眼间,窑洞的上空已是烟雾弥漫。二嫂几乎是被人群抬进家里的,几位准备参加吃婚礼糕的老人早就盘坐在炕上,院子里、窑洞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二哥掏出备好的“青城牌”香烟,逢人抛洒,二嫂改口叫着亲人的称呼。舅姥娘辈分最大,二嫂的声音还没有落地,老人就不停地招呼二嫂上炕,二嫂滋溜一下盘坐在了炕上,没有一点嫌弃的样子,满屋的人听着二嫂好听的普通话。
二嫂笑起来很甜美,讲起故事也迷人。原来,二嫂的父亲是一家设计院工程师,但很早就离开了人世,全家五口人只有她一人上班,生活过得并不宽裕。她十六岁就进了工厂,和二哥谈恋爱简单得就像一杯白水,他们两个都是大龄青年,渴望得到自己的爱情。二哥第一次见到二嫂就动了心,她没有任何修饰,一头乌亮浓厚的美发,硬撅撅的两只小辫挑战似地翘在后脑勺上,身穿铁路制服,有一种极其朴素而自然的魅力。二嫂说起话来干脆利索,她做了自己的主,先结婚后谈情。姻缘有时会千丝万缕找不到头绪,二哥谈过几个女朋友,失败的原因都是姑娘嫌弃家庭贫穷,他为寻得一知己伤尽心肺,二嫂和二哥有相似的家庭背景,不过一个是农民的孩子,一个是生在城市里的平民,贫穷把他们的命运拴在了一起,仿佛这座城市最值得同情和信赖不再是别人,只有他们自己,很快就订下了终身不悔的承诺!
“进了赵家门就是赵家人!”二嫂的直爽赢得了众人的认可,几个老人都夸父亲有福哩,父亲乐得合不上嘴。饭罢人散后,父亲示意正窑用作婚窑,二嫂坚决反对,她早就听说父亲的炕头情结,她不愿剥夺父亲的权利。二嫂扛起新被褥,点着煤油灯住进了耳窑,父亲流露出的是一脸惭愧。
一顿炸糕就算把婚事办了。我很快就和二嫂没有了生疏,每天早饭后,二嫂带着我爬山,站在高高的山顶,时而采野花,时而对着空旷的沟壑大喊:“我们回来了!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的!”余音回旋在山洼洼里,久久没有消失。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只有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生活镜头,如今就在眼前。二嫂早就听说我喜欢学习,就反复告诉我学习的重要性,知识定会改变命运。二嫂的字字句句激荡起我拼搏的雄心壮志。从那后,二哥每次写信给父亲时,总少不了说句二嫂对我勉励的话。
婚后让二嫂发愁的不是别的,是住在娘家的憋屈,她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满座城市都被绿树掩映,整齐的瓦房和高楼交错陈杂,恰似一盘杀得正酣的象棋子儿,但没有一处属于她的。部队有个连队外出野营一年,二哥向团首长报告了难处,首长同意把营里的一间空房子给他们暂住,二嫂一脸的满足。她每天六点起床骑车到厂里,晚上七点返回营房。二嫂骑的自行车是父亲传下来的,骑起来费力不说,还骑不出路,营区门口有段坡路,她每天都要推着走两三公里,往返20多公里的路程,耗费的体力比上班还要累,可她无怨无悔。不论春夏秋冬还是雨雪天气,从没误过一天工,还常常加班加点赶工时,不仅能挣得全勤工资,还能多得几元奖金,二嫂积攒在一起,逢年过节寄给了我的父亲。
二嫂把孝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每年都要利用公休假回到家乡看望我父母。父亲病重得很厉害,常年卧床不起,她每次回来少不了买些药,还给父亲擦洗身体,家里能吃到大米和白面,全都是二嫂牙缝里省出来的。侄女毛毛出生八个月时,父亲的病情加重了,二嫂把毛毛带回家,她无论如何也要让父亲看上一眼。父亲摸摸毛毛的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宛若初升的太阳,跳跃而又有活力,孩子手舞足蹈,父亲笑着闭上了眼睛。二嫂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她更多的是想到拯救家庭的不易,她把对家的忠诚,哭进了父亲的坟墓。
父亲走了,就连村上的人们都担心我们三兄弟会打光棍,二嫂不想让人看笑话,她决心要先改造“逛鬼”三哥。三哥不到十五岁就逃离了家庭,他以为离开黄土高坡就能享福,没有想到落得个四处流浪,差点沿街乞讨,若不是二哥从黑窟窿的矿井里拯救出来,他的命运是不是和死神连在一起,谁也说不清楚。二嫂教育人是靠细致的沟通,她能把有血性的三哥说哭,能让懒惰的三姐懂得勤劳持家。包产到户后,二嫂给三哥买了一头骡子,替他还完欠下的赌资,告诉他种地和工厂做工是一样的道理,在不同世界里也能创造同样的幸福。三哥用勤劳的双手撑起一片天,直到今天也没有离开那片土地。每当谈起往事,三哥都会说,啥时候也不能忘记二嫂的恩情。
二嫂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读高中时,几乎面临辍学的边缘,二嫂说砸锅卖铁也得上,不读书就失去拯救自己的机会。她每个月只有四十多元钱的工资,每到月底发工资时,二十块钱给她母亲,二十块钱要到邮电局汇给我,留给自己只剩下几元买菜钱。她对吃是不讲究的,几分一个焙子(当地食物)、一碗水就能当早饭,咸菜和馒头永远是她的午餐。我读了三年的高中,二嫂跑了三年的邮电局,每次汇款留言栏少不了写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把忍受变为享受,一切快乐都属于精神。
二嫂护送着我长大成人,她虽然不是长嫂,但有母亲一样的情怀,照亮了我人生道路,回忆时光,总是那么刻骨铭心。
二嫂节俭是对她自己的,用在我们家里,她是从不吝惜的。她和二哥生活了四十多年,几乎没有为自己买过几件像样的衣服,她经常说穿衣吃饭要看家当,有个衣服遮身不露肉就行了,穿着舒服就是好衣服。弟弟结婚时,二嫂把积攒的上万元存款拿出来,为他添置了家具。二嫂嫁给二哥吃了很多苦,但她始终相信一句话,别让压力,影响心情;别让情绪,冲淡了笑容。二哥在部队时有过赚钱的机会,军区政治部把生产经营的权力交给他,他带着几十辆军车转战山西、内蒙和河北等地,每钱都和钱打交道。二嫂怕二哥动违心,经常吹枕边清风,不是咱的钱一分不能动。二哥两袖清风干了几年,转业到铁路工作时,正是计划和市场经济接轨之时,有些胆大的人下海发了财,很多朋友劝二哥去经商,都被二嫂挡了回去。二嫂阻止的理由很简单,她不在乎二哥穷,只求一生平安,上班挣个安稳钱,过个安稳日,睡个安稳觉就知足了。
无论家多么贫穷,始终是最安逸最豪华的驿站。二嫂的孝顺是不挂在嘴上的,她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她母亲家走一趟,尽管不吃不喝,只要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就心满意足。二哥心疼二嫂,也隔三差五地去照顾老岳母,买点稀罕食物给老人。二哥去过后告诉二嫂可以少跑一趟,她说看望老人这种事,谁也代替不了谁,各是各的情,各是各的心,她一直坚持到老人离开人世。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二嫂把对自己母亲的爱洒在了我母亲的身上,就想让爱的生命力更强。
二嫂这辈子相信命运,有人走到了塔顶,有人会坠落在崖底,想逆天改命,成功的几率像中六合彩一样的渺小,但只要有毅力,生活的道路上总有一天不再是灰色的雾。她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她努力地照料着没有血缘的母亲。母亲有严重的贫血病,她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出了差错。为了全身心照顾母亲,她不到五十岁就选择了退休,陪着母亲上街或去公园散心,让母亲活得健康开心长寿是她对命运的理解。那年春天,三姐突发疾病离开了人世,二嫂担心母亲经受不住打击,执意要把噩耗隐瞒起来。母亲时间久了听不到三姐的音信,嘴里常常念叨,二嫂编出各种谎言给母亲宽心,她学会了给母亲讲笑话,直到娘俩笑得前仰后合。时间久了怕暴露,二嫂带着母亲到南京生活了两年,慢慢透露给母亲,母亲听后眼里流出的是泪花,却笑着说,有二嫂她并不孤单。
二嫂已经进入老年生活的行列,当她仰望和羡慕别人的幸福,才发现自己正被别人仰望和羡慕。她们老两口树立起的精神力量,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二嫂老了,头发已经花白,她还得照顾两个外孙女,两个小家伙给她带来欢乐的同时,也增添了不少负担,二嫂患上严重的糖尿病。她不想给自己的女儿带来负担,只要有空就上山挖野菜,一年四季吃的都是杂粮,省下来的钱全都用在了外孙女的头上。
二嫂给予我们大家庭那么多美好的时光,让人心酸的是,她现在的喜怒哀乐都不再为我们。侄子二强很懂事,建了个能让亲人们交流的大群,估计有七八十号人,取名“幸福大家庭”,用意是幸福连着每个人。二嫂在群里沉默寡言,俨然从本来是家庭“群主”的身份逐渐退出,静观这场爱的旅行。
二嫂和我住在一条马路的另一个小区,周末是属于她们老两口轮休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想着请老两口到家吃顿饭,陪着二哥喝几杯,陪着二嫂聊聊天,和他们一起享受闲暇时光,也成为了我最喜欢做的事。那天,妻子早饭刚刚吃过就提醒我,从乡下带回不少的蔬菜,中午该叫老两口共享。二嫂吃着我亲手做的菜,嘴里不停地念叨:“都是我最喜欢吃的!”我看得出她不在乎吃什么,吃的是种心情。二嫂说,最坚韧的纽带不是孩子,不是金钱,而是我们精神上的共同成长。
我仿佛读懂了二嫂,再富足的物质,也无法填补曲终人散的失落,也不能弥补患得患失的落寞。再贫穷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然度日,也是一种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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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赵继平,山西朔州人,现南京工作,用写作反思人生,让作品愉悦自己。在部队工作十八年,先后在《解放军报》《战友报》《河北日报》《内蒙古日报》等发表若干稿件。部队转业后到省级机关部门工作,边工作边思考,完成数十篇的理论文章,先后在江苏省委《群众》杂志、《中国环境监察》杂志发表,部分文学作品在《中国环境报》《羊城晚报》《南京日报》等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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