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粒纽扣
三粒纽扣
母亲是在深秋时节去世的。那年，我14岁，上初中三年级，最小妹妹5岁。
我原来是有两件褂子的，城里人叫外套吧，一件青色的，一件绛色的。
母亲去世后，家里没人会洗衣服了。我人生第一次下河洗衣服，一不小心，居然把青色褂子让湍急的溪水冲走了。父亲见我内疚，安慰我道：等屋里有钱了，我给你再置一件。
我只剩下一件绛色褂子了。
这是我最珍爱的一件衣服，是母亲专门请裁缝到我们家做的，我们兄妹五人各做了一件衣服。裁缝给我量腰围时，母亲说，孩子在发育，做宽大些，还可多穿些时光。其实，我那时还没有发育，村上跟我同岁的伙伴们都发育了，颈脖子上有突出的硬结，而我没有。伙伴们告诉我，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一只大公鸡。我们老家把大公鸡叫作雄鸡，据说雄鸡是催促男孩发育的。我家没钱，别说吃一只雄鸡，我一块雄鸡也都没吃过。我是高一下学期才开始发育的。
我天天穿着这件绛色褂子，心里头珍爱得不得了。
但是，粗心是我永远的毛病。
母亲去世的时候，衣服还是齐齐整整的5粒纽扣。一个月后，便剩下2粒了，究竟什么时候掉的，掉到哪里去了，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那个疼啊，真是无以言表。
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四处寻找纽扣，绛色的、暗红色的或黄色的，能跟原来的纽扣颜色和大小相近的一粒也没找到，心头十分地失望。
最后，我只得从父亲无法再穿的破衣上，扯下了仅剩的2粒又黑又大的纽扣。父亲患有视网膜色数变性，双目已近失明，别说穿针引线，下田地干活都困难了。我们家又是缺粮户，家里确实穷得连买纽扣的钱都没有了。
我找了一根针和零碎线头，人生第一次缀纽扣，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笨拙地把黑纽扣钉上。
那个时候的我，尽管身体没有发育，但也知道害羞。穷和脏是不怕的，最怕的是见到女同学。特别是2个黑纽扣与2个绛色纽扣连在一起，衣服穿出来是要有勇气的。这下，遇到女同学，我便勾着头走路了。
由于纽扣最后的结没有钉紧，没过几天，黑纽扣又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干脆不管它，将就着2个纽扣裹紧身子对付着。
我是走读生，家里离学校还不到一华里，吃住都在家，每天来回8个单趟。入冬的风啊，真冷！就像刀子、锥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侵入我瘦弱的胸膛。我还有一件黑棉袄，是爷爷去世后留下来给我穿的，本来是可以挡寒的。但我告诉自己，暂时还不能穿棉袄，否则，到下雪最冷的时候，就没衣服添了。这是我人生最怕冷的一段日子。
一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往往是灵魂不全的人。那时，我基本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自卑已到了极致。
上课，不敢正眼看老师，生怕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因为站起来，我要用手捂住没有纽扣的衣襟下摆。
母亲的音容笑貌，包括对我的疼爱以及打骂，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为此，我上课经常走神，看着课本发愣，盯着教室窗外的麻雀发呆。
学习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我们三塘中学教学质量在全县有名，我是以全公社总分第5名、语文第1名的成绩考进初中的。到初三母亲去世后，在全年级近百名同学中已经排到50多名了。我想，大概没有一个老师对我抱有希望吧。
一天下午，第一节课课间休息，冬日的暖阳没有一丝一毫激发我户外活动的兴致，我照旧蜷缩在课桌上发呆。
这时，只见我的英语老师——肖玉梅老师微笑着向我走来，轻柔地叫我：“邬晓华，把上衣脱下来，我帮你钉纽扣！”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真真切切地听到肖老师甜美的呼唤我的声音了！在我看来，肖老师的声音，是我所听到过的这个世界里最甜美的声音！
只见肖老师手上拿着穿好的针线和纽扣，亲切地挨着我坐下来。肖老师身上散发出的亲切、亲近、亲和气息，让我无法拒绝。肖老师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呢，我实在难为情地当着她的面脱下了褂子，身上的汗馊味连我自己也都闻出来了。可是，肖老师并没有顾及我身上的难闻怪味，接过我的褂子，笑着对我说：“一会儿就好！”
肖老师戴着一副我觉得很智慧的眼镜。只见她把我褂子里子朝上，左手托着衣服，右手拿着针线，几个灵巧翻转，一个纽扣便钉好了，神情是那么地怡然、专注。我在晚上看肖老师批改我们作业时，看到过这种神情。
这时，有几个同学围过来看热闹，称赞肖老师女红功夫好。我根本没有看清他们的面容，因为我眼里闪动的全都是幸福的泪花！
一会儿功夫，3粒纽扣缝好。肖老师招呼我赶紧把衣服穿上，当心感冒。我穿好衣服，扣好纽扣，站着笔挺地向肖老师深鞠一躬。肖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嘱咐我衣服不要敞开，注意保暖。我频频点头，控制自己不哭。
肖老师离开教室后，我认真打量了这3粒新纽扣，唉呀，怎么和我衣服原来的纽扣一模一样！这让我大吃一惊。
肖玉梅老师是省会大城市的人，刚刚大学毕业，就主动申请来我们乡村中学当老师。我这纽扣，肖老师肯定已经观察很久了，要不然式样不会选得这么准。那时交通不便，肖老师刚到我们学校不久，又没自行车，她该走了多少路，转了多少店啊，我至今不得而知。这是我失去母爱后，收到的人生第一份沉甸甸的母爱般的关怀！
我英语成绩不太好。心底暗暗发誓：只有学好英语，才算师恩不忘，回报肖老师给我钉纽扣！当年军校考试，英语总分30分，我得了20分，尽管不算优秀，但在全师考生中已算高分了，最终顺利考上陆军院校。我想，这多少可以算作对肖老师特殊关爱的一个回报吧！
我这件绛色褂子，一直穿到我高中毕业、参军入伍，5粒纽扣，一粒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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