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病牛 1
所谓年前年后,谷茬麦秋,这些节上容易老人。四奶奶虽然早就准备好了拾麦子的黑布兜子,她再也没有听到布谷的叫声,看不到金色的麦浪。侄子肖文雨本来就不怎么管她的事,她的两间破屋,侄子不稀罕,就作为五保户的财产,归到小队里当饲料储藏室。而她的尸体,也只能由队里买了一领席子,埋到她家的祖坟地里去。
二奶奶到了秋后,见红枣的时候去世,她也四奶奶一样躲过了火化的待遇,肖明岭为娘买了一口水泥棺材,虽然这种棺材便宜,重量不亚于一口柏木棺材。过去,厚重的柏木棺材,需要街坊二十几条小伙子,这棺材同样需要二十几个小伙子,同样用粗木杠子抬,紫红色的红麻绳子也能嘣断,那情景及壮汉的肌肉,不亚于《红高粱》中酿酒的场面。
事后,肖明岭辩解说:“唉,谁叫家里穷了。水泥棺材就水泥棺材吧”。心里有些内疚,那是肯定的。毕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田红柳的乌脸老母鸡,肖承均的小黑狗,生命谢幕在了同一体制内,甚至四奶奶和二奶奶的死也是必然且微不足道的。现在相同的命运又轮到队里的老黄牛了。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沟坎上照样茅草萌发嫩芽,丝丝甜甜,它们照样在熟麦的季风里扬花吐絮摇曳生姿。农家窗台上的鸡窝,母鸡一点也不顾忌会让小队长听见拉长了脸,一点也不懂得收敛下蛋后的欢快叫声。在广袤的平原上,有足够的空间延伸牛的投影和目光。队里的老黄牛,逆光的脊背纤毫毕露,直指天空,还有倔强的牛角。牛的孤零零的姿态,伴着孤零零的村庄。人瘦牛更瘦,阳光直射,让队里的黄牛更加骨感,耕地、耙地、拉车,拉耧,就是到了瘦骨嶙峋的时候,牛的尾巴依然悠闲地摆动在岁月中,大大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总是从容地抵达生产队的牛棚,去享受饲养员肖明伦的服务。而肖明伦扎着蓝粗布围裙,趁着马灯给牛们轧草,响声清脆,动作敏捷,牛们粗声粗气地咀嚼着草料,散发着草料的味道。
所谓地瘦人瘦牛更瘦,生产队里尽管有些细料,牛棚里的大黄和那些牛儿们还是瘦骨嶙峋,牛棚里,马灯照耀着光滑的石槽,那些黑牛和黄牛,都睁着善良的大眼睛,喘息着咀嚼着肖明伦新铡的草,它们都很骨感。牛儿们无动于衷却宿命地活在政治风波的涟漪中,本应活到三四十岁的耕牛,命里注定它们活不过短命的人民公社。肖明山来牛棚,本是要找肖明岭帮忙给自己剃头,他见明岭哥帮着肖明伦给牛儿铡草,自己也帮着给牛往石槽里添草。等肖明岭蹲到门边歇歇,点上他的烟袋抽着烟,肖明山继续看着饲养员肖明伦用树枝搅拌着石槽里的的草料,让里面的麦麸或豆饼细料与粗糙的草料混合一起。整个牛棚里满是牛粪味道青草味道和烟草的味道,明岭的眼袋锅里明明灭灭的红火,在弱弱的马灯下,也格外抢眼。
“等我抽完这一袋烟,就去给你剃头。”肖明岭慢言慢语地说着,继续抽他的烟,一只手擎着烟袋杆,另只手还不时地用大拇指肚子按一下烟袋锅子。他开始拉呱:“张稷若先生家的白蹄子小毛驴拴在院子里的枣树上,谁用谁可以牵走。东家牵走一头,西家来借,还有一头拴在树上,每次人家来借,他就嘱咐人家:这驴子脾气邪,它若是渴了,记住千万别给它饮水啊!可是,人们都觉得干了半天活儿,驴子渴了饮它饮是人之常情啊,这下可是坏事了,凡是牵驴子去的,扛着回来的却是一条条板凳”。“呵呵呵,据说,这些毛驴都是他用纸剪的呢。嘿嘿嘿。”肖明山补充说。
噗嗤一声响鼻,似乎大黄听到讲驴故事生气了,肖明山说:“牛也吃味啊,咱不说驴了,再说说牛吧。”肖明山要讲一个新的,肖明岭摆摆手,说:“我还有呢,你们知道卉原县东北角有个牛郎村吧……”他的一袋烟刚好抽完,他往铲鞋底帮沿上磕烟灰,然后要起身,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最先跑向牛槽子后面的是肖明伦,他心一惊,坏了,老牛又病了!肖明伦正忙着打扫牛栏的地面,肖明岭正在发蒙,肖明伦让肖明山赶紧去叫队长肖来顺,肖来顺来察看了一番,指使肖明山再跑一趟,赶紧去叫金贵石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