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 倾听《无弦》的凄绝诉说(二)
2.软弱是一种生存方式
《无弦》里的齐文高,主导他性格的核心特征是善良软弱和妥协,或许有人会指责他的过于软弱和妥协,但正是他的这种软弱和妥协,使他成了恰当地见证历史和修复记忆的人。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人没有了该有的地位,完全沦落到茫然失措之中,从自己存在的本位上迷失了,不但逐渐丧失了自信和自尊,同时还滋长了一种自疑和自罪的潜意识——原罪意识。 在“人整人”的政治淫威面前,人的精神和肉体受到严重摧残,精神中便失去了高贵和骄傲,更多是被一种原罪意识所支配,失去了残存的独立精神,成了屈辱的代名词。当人与自己的本质疏离之后,他势必会落到被嘲讽的命运。
想想人真的很可悲,可悲在于竟然不相信自己,别人说你有罪,久而久之也就认同了。像齐文高,土改时他才十岁,未成年,法律是不予追究的,是不能划为地主分子的,但子承父业,齐文高接替死去的父亲被视为地主分子,在人们看来,似乎理所当然,连齐文高自己也认为理所当然,觉得自己确实是应该接受改造的罪人。人的原罪意识有时真的很可怕。作为被专政多年的对象,作为命运的俘虏,齐文高的一生是破碎的一生。面对生命苦难的整个流程,他几乎从来没有笑过,世间“没有他笑的地方,也没有他笑的权利”。他惟一的一次大笑是在无人的山脊上,在无边的黑暗里,在被黑暗严密裹藏的山巅上,在野兽的嚎叫声里,他罄尽肺腑,大笑一场,又大哭一场。一个囚者用这样的方式释放自己的压抑,一个哀者用这样的方式宣泄自己的快乐,实在令人心碎。
在那场残酷的政治运动面前,面对迫害和凌辱,不顾性命的抗争是不现实的。为了争取活下去的权利,齐文高会软弱会恐惧,会妥协会委曲求全,甚至萌生出苟活的念头,只要他没有以害人的方式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只要他没有以丧失道义原则为代价,只要他还有正直的品质,我认为都是可以理解的。在强大的压力和死亡威胁面前,并非人人都那么勇敢有骨气,正如坚强是人应有的品性一样,软弱也是人性合理的一部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做战士,选择软弱地活着也是值得尊重和谅解的。齐文高选择软弱屈辱地活着,不过是让自己在苦难面前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多了一点生存的智慧而已,这是卑微的生命在寻找一种生存的方式,是一种对活着的内在渴望。——我们又怎么忍心去谴责他?
我非常喜欢作家处理历史事件的方式和尺度,作家宽大的叙述精神,为一个卑微的生命,找到了缓解苦难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有效途径——软弱。“软弱”是一种柔韧的品质,它时刻保卫着内心免遭生活暴力的破坏。面对生存的艰辛和无奈,我们谁没有软弱过?是人,就有软弱的可能,也有软弱的权利。齐文高的亮色在于,他虽然软弱,虽然始终无法获得存在的解脱和精神的突围,但他的内心,随时都在发出自己是人的呼喊,他需要听到应答,才能告慰自己的尊严和灵魂。他虽然遭受生活太多不公的磨难,可他始终没有怨恨过,也没有想过要去报复谁。他一次次尽己所能帮助别人,甚至被捕前还在为上学的学生修过河的石凳,令人痛惜的是却依然换不来社会对他的尊重和谅解。因此,在他为捍卫爱情,失手打死王照永后,他不愿逃避,也不想逃避,而是选择了勇敢地承担责任。从而一个软弱的人,因着自己的勇于承担而获得了灵魂的解脱和自尊。在那个集体冷漠无情的时代,我们不禁为这个软弱卑微但依然保持善良自尊的生命肃然起敬。
《无弦》就是通过这样一个软弱又善良,时而妥协时而坚定的人的经历,向我们展示了那场政治运动的残酷性。作品通过人的软弱,把人性深处的丑恶和阴暗都逼了出来,同时也展示了那场运动对一个个体的伤害有多深。
3. 畸形的人性
常态社会下,人性因着礼法的约束,受着教化的熏染,还能将人性的卑劣和阴暗藏在内心深处,保持做人应有的品德。一来到变态社会情势下,人心里所有的脏东西就像是疮疔丹毒一般发作出来,把人身上残存的良知和尊严吞噬干净,甚至主宰一个人的意志和精神,人变成了非人,失去了人性本应有的光辉,而变得畸形。
《无弦》用冷静酷烈细致的笔法,描述了时代政治和权力对人性的异化。作品中的梅有福就是这样一个丧失“社会良心”的人,一个人性被极端异化裂变得畸形的人。只因他小时损坏齐家的庄稼而被齐文高的父亲齐敬信打了一顿,这样一件极其平常的小事,在土改时,却被梅有福演绎成了残酷的阶级压迫。他不仅借着这个理由害死了齐敬信,还百般折磨迫害齐文高。纵然齐文高“对梅有福是一百个好,一百个顺从,却从没有换来梅有福的一个宽容”,在他心中,他毫无理由的恨着齐文高,恨得冠冕堂皇,恨得肆无忌惮,那是被一种思想无限膨胀的阶级仇恨。他不仅不感谢齐文高对他病重的尽心照料,还无端陷害齐文高给耕牛投毒,把他送进了监狱,他只想置齐文高于死地。在梅有福的心中,他喜欢权利带来的尊崇,喜欢整人的快感,喜欢宣泄仇恨的快意,更喜欢享受被整者的恐惧和不安。他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从而将一个人的邪恶本性暴露无遗。在某种情境下,人是比蛇还可怕的动物,蛇不会毒死自己,但人会,人不但会伤害自己,还会伤害别人。在这个层面上,作品的精神指向就有意识从政治审判转换到了灵魂审判。在那个非常态的社会里,梅有福失去了人的良知,成为人性恶的代言人,他让我们看到了特殊时期存在的病态文明以及卑污晦暗丑陋的畸形人性。
4.方言呈现出的小说世界
《无弦》中大量的原始低俗感性的方言,向我们呈现了一个独特的由地域空间和时空观念组成的小说世界。土字土词包括那些最粗俗的民间用语,作家都直接书写,直接进入原生态的乡村生活内部,进入到方言世界内部,这无疑是很大胆的尝试。小说对方言的强化使用,形成一种特殊的地方气息。作品中方言与公共书面语言的混合使用,不仅增添了小说的语言魅力,并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话语体系。
《无弦》里土得掉渣的方言词汇,记载着一代人的生命感受、历史遭遇及情感方式。就像化石一样,存留着那个时代的生命痕迹与情感印记。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方言本身的混沌性,也容易造成所指的模糊复杂,这给小说意义的扩张带来一定的障碍,在某种程度上也导致了作品在存在处境的表达上呈现出单薄的弱势。
《无弦》的精神底色沉郁悲壮。作品通过这个凄美决绝的爱情故事,毫不掩饰地说出一个作家面对历史特殊时期的那种哀伤苍凉的感受——这种感受,给许多读者带来很大的震动。我们似乎看到,在殷德杰老师的内心,还一直纠缠着生命的苦难和精神的恐惧,隐藏着作家对生存真实的持续开掘和对民间中国的深刻关怀,他的写作也还保持着心灵的重量。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张静,河南邓州湍河二初中,数学教师。南阳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范仲淹文化研究会会员。文学评论《一部寻根立命的撼心之作》,发在河南大型文学刊物《奔流》上。另有多篇文评、散文发在《华文作家》《世界汉语文学》《躬耕》《花洲》《西部时报》《今日邓州》等杂志报刊上。喜欢在淡淡的烟火里,煮字生暖,用文字的香,熏染流年每一寸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