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伟 | 深深的怀念
花洲文学
深深的怀念
文|李化伟
爷爷李公讳宗培,生于清朝光绪年间(1885年),卒于一九五九年农历十一月初三日。
爷爷一生历经清末、民国和解放后的土改、人民公社、大跃进、反右及村民吃食堂的几个历史阶段。爷爷离开我们将近六十年,但他的音容笑貌和慈祥的亲情,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01
爷爷生于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太爷娶了邓县姚营村望族闺秀姚氏为妻,老人们说娶亲的队伍三里来长,仪式隆重豪华,舞台名戏连唱三天。每日上百桌的筵席持续三天,看戏的乡亲随便入席就座,过度的挥霍埋下了败家的祸根。
太爷和太奶婚后不思进取,田租无法满足他们的生活需求,变卖田产便成了他们的摇钱树。为赶时髦跻身富裕阶层,夫妻二人双双吸上了鸦片烟,整天吞云吐雾,醉生梦死,360亩土地在十余年间被吸个精光。可怜的爷爷从他们身上只继承了一亩二分宅基地和许多债务。
十七、八岁的爷爷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庭重担,相继掩埋了他的二老后,挑起货郎担,走街串巷挣钱糊口,除了维持生计外,还要偿还债务。
02
爷爷勤劳朴实,诚信经营的小生意赢得了周边乡亲的赞誉,生意越做越火,于是扩展了经营品种,货郎担里增加了布匹、绸缎。在那个时代,绸缎可是走俏的商品啊!销量逐增,爷爷的收入也比较可观。
天有不测风云,乡间无赖李胡子盯上了我爷爷的货郎担。一日,李胡子手持大朴刀,蒙面潜伏在爷爷的必经之路——距所住村庄二里的周家河口,以芭毛为掩蔽物,趁爷爷注意力分散,一跃而起,手起刀落错砍在爷爷的货郎箱上。爷爷扔下挑子,纵身一跳,跃过了五尺宽的窄河道,虽摔伤了胳膊,但侥幸保住了性命,遗憾的是胳膊留下终生残废,伸展不能自如。倔强性格的爷爷从作案过程和蒙面人的体型判断,认定是李胡子所为。他找到了在县政府做师爷的舅家表兄,经表兄帮忙周旋,县政府缉拿了李胡子,李胡子供认不讳所犯罪行,但李家有钱有势,家人买通官府,三个月后恢复了自由。自此,爷爷和李胡子结下了梁子。
因李胡子报复两次未遂,爷爷在家乡实在呆不下去,就投靠了和他一样命苦的赵集镇林头村的姐姐家。生活在破落家庭的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姑奶奶十六岁那年深秋的一个早晨,她正在做红薯稀饭,依稀听见唢呐声越来越近,瞬间,一顶花轿落在了破败的草房前,她已预感到了不好的兆头,原来太爷爷吸食鸦片无力偿还债务,早已把姑奶奶许配了人家。
生米做成熟饭,无可奈何,姑奶奶无奈抖落头上和身上的灰尘,撕心裂肺的痛哭一场后上了花桥。还好,姑爷家是当时的殷实人家,日子尚可能过。弟弟的遭遇,姑爷家很同情,他们接纳了走投无路的爷爷。
03
寄人篱下的爷爷农忙时给姐家帮工,农闲时利用湍河能行大船的有利条件,到汉口做一些小生意,爷爷有做货郎的经历,所以,拓宽了他经商的视野。他认准了邓县产烟叶的优势,尝试着贩少量烟叶到汉口,初次成功后,激发了爷爷的兴趣,于是爷爷经常往返于邓县和汉口之间,经过几年的努力,爷爷手中有了些许积蓄。
一个偶然的机会,生意做到了周口商水县,在那里邂逅了失去丈夫没有儿女的齐氏,经人撮合成了我的奶奶,时年,爷爷40岁,奶奶28岁。
爷爷成家后夫唱妇随,家庭还算幸福,一年多后,我的父亲出生了。四十二岁喜得贵子,这是爷爷生命中的幸事,然而现实残酷,毫无立锥之地的家庭,久居亲戚家也不是常法,于是爷爷携全家移居邓县的罗庄街。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爷爷在罗庄街开张办起了烟草行。爷爷在收售烟叶的过程中,抖落的零碎烟叶,由奶奶切成烟丝卖出,一家人靠着惨淡的经营获取微薄的利润维持生活。爷爷以诚信为本,生意逐渐兴隆,几年时间后,他回乡置了30多亩土地。
“要得发,生意和庄稼”,由于爷爷辛苦劳作,便家道中兴,生活基本达到了当时的小康水平。发家不忘乡邻,爷爷经常资助本家的几个侄儿,土地基本无偿的让一侄子耕种,又出资20块现洋为另一侄子娶了媳妇,后又在爬鱼河建简易小桥方便乡邻来往。
爷爷不识字,但非常注意对父亲的培养,父亲初中毕业后,爷爷又送他到镇平县候集私立高中就读。日本鬼子侵占河南部分地区后,爷爷的生意逐渐萧条,为了父亲的学业,爷爷又两次忍痛割爱卖掉了20亩土地,勉强读完高二的父亲就辍学了。1948年邓县解放,爷爷毅然决定让父亲参加了共产党的工作,让他为国为民效力。
04
解放后,爷爷携全家返回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土改时,性格倔强的爷爷拒绝了分得地主家的两间瓦房,住进了伯父家的两间草房。他支持父亲参加剿匪发霸工作,以60多岁的身躯顽强的支撑着我们六口之家,除协助母亲种地外,还和奶奶照护着我们姐弟两个,把我和姐姐当掌上明珠,无微不至的精心呵护。
我得病吃药,爷爷亲自调试,晚上睡觉也跟着爷爷,平时跟屁虫似的形影不离,那时就觉得爷爷最亲。爷爷不厌其烦的教我数数,教我不说脏话,教我给扎着长辫子的清朝遗老搬凳子,“老癔症”、“老叶胡”、“布袋腿”等一些老人,我还依稀记得。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村庄偶尔还有狼出没。夏季高温,人们习惯于露天就寝,爷爷为了我们姐弟及两个堂姐的安全,每天凌晨两点前就坐在我们睡觉的几丈远处,他吧嗒吧嗒的地抽烟打更,凉气下来后才催我们回屋继续睡觉,此时,老人家才得以休息。每回忆到此处,我的心都在滴血。
父亲阶段性工作转型后又回到了教育战线。父亲教学有方,成绩突出,被当时的县教育科长选中,从乡下直接调到县重点学校——邓县一小,任六年级数学兼班主任工作。他在教学工作中勤奋实干,多有建树,成为邓县为数不多的名师,后来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城关镇教育工会主席。
“人有旦夕祸福”,1957年的反右扩大化在邓县仍没结束,在父亲工作如日中天的1958年,祸从天降,父亲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划为右派,被迫离开了他心爱的工作,发配到了高集劳改场、厚坡卢嘴劳改场劳动改造,爱子的变故加重了爷爷的思想负担。刮“五风”严重的邓县阴云密布,空气凝固,村民们都被赶出了家门,提前尝试共产主义的分配房屋,爷爷和全家被迫住进了村北李炳光家的两间草房。
村民们进入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公共食堂阶段。食堂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全民大炼钢鉄后,自然环境遭到空前的破坏,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惩罚了邓县。野菜刺芥芽、灯笼棵、黏黏抓、勾勾秧…等成了人民公社社员的主食,社员缺食后的浮肿病迅速蔓延,饥饿死人的事经常发生。
社员们每人每月17斤的粮食标准断崖式下降,最后降到每人每天三两六钱的标准,那时按十六两秤计每斤16两,每两30多克,每人每天不足120克!从食堂领回的饭中偶而有几粒红薯疙丁,爷爷都捡到我和姐姐的碗中,不懂事的我和姐姐还苦闹着“饿、饿、饿”,爷爷十分的揪心和无奈。
一九五九年农历十月三十那天,爷爷哄我说:“今天我带你去吃好饭,行不行?”,我顿时来了精神,跟着爷爷到离家约五里地的“老龙头”水利工地(现在的大张营西一公里处)。
伯母曾氏富农成分,当时属于阶级敌人。因为她为人随和,人缘极好,干净麻利,并能做一手的好饭菜,虽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但还被抽在水利工地做饭。我和爷爷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伯母非常亲热,她也很明白原因——蹭饭!
伯母给我烧了两个红薯,一阵狼吞虎咽后稍微止住了一些饥饿,午饭时,我们吃了一顿蒸红薯饭。“吃饱不想家”,这话一点不假,我哭闹着不走,幻想着跟伯母生活,伯母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哪有这个能力啊!经伯母的七哄八劝我才依依不舍的跟爷爷返家。
长期的饥饿,营养严重缺乏,我和爷爷体力不支,只能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不容易走到了离家约500米的“小路庄”大坑边,我说:“爷爷,我饿!”爷爷嗔怒到:“胡说,今天吃那么多红薯还说饿,我不信。”爷爷的这句话我终生刻骨铭心。
在今天看来,饭后一个多小时感觉肚子饿不可思议,但在那个吃糠咽草的特殊时期,肚子里没一点油水,一顿蒸红薯午餐是耐不了多长时间的。
一九五九年农历十一月初三早晨,母亲用木桶从食堂领回早饭,爷爷半躺在床上,他让奶奶用勺子给我拣红薯疙丁,奶奶捞了好长时间,但效果不佳,一桶饭里红薯疙丁屈指可数,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奶奶那里有那么大的神通啊!
不懂事的我和姐姐大声哭闹,猛然间,爷爷哗一声喷出半碗黑疾瓦浓的浑浊物,稍倾又连续几次反复,奶奶按摩,妈妈捶背,但情况越来越重,缺医少药,束手无策,妈妈盛半碗黑糊汤喂爷爷,爷爷吃力的摆手,示意要睡下,妈妈、奶奶、姐姐和我都围在爷爷床边,大家都低头垂泪,毫无办法。
约莫中午时分,爷爷微睁着有泪痕的眼睛,头一歪,永远的睡着了。爷爷不忍心走啊!他临死也没见到唯一的儿子,舍不得他的孙子、孙女,舍不得他的亲人!爷爷怀着对亲人的无限眷恋,无可奈何的离开了人世。
堂伯受母亲之托,找回来了正在劳改的父亲,父亲痛不欲生,在爷爷灵前哭的死去活来,这哭声隐含着委屈和对家庭的无奈。
父亲草草掩埋爷爷不足三月,爷爷的坟墓被食堂派人扒开,棺材被劈成木柴变成了公共食堂的燃料。不堪回首的这段家史,有着复杂的政治原因和历史原因,回想起来实在辛酸。
爷爷的恩情比海深。然而,我没有给爷爷一丝回报,实在愧疚,如今,我只能在逢年过节时,用祭祀的方式来表达对爷爷的思念。
适逢爷爷逝世五十九周年,我泣血跪拜,告慰爷爷在天之灵,放心吧!我们会传承您的品行,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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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化伟,河南邓州人,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