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党栋 : 村魂(6——10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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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  魂

文|党栋

06

亮亮三岁的时候,过生日那天好不容易把儿媳妇盼回来了,谁知孩子刚和她妈妈有了点母子感情,她就又出去打工了。无奈之下老两口就又承担起来抚养孙子的任务。
自从亮亮那次和妈妈分开后,人一下子也就变了,尽管那时他才只有三岁。按常理说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个人性格并没有形成,可不知怎的,在妈妈离开他后的几天里,亮亮总是一个劲地哭着要妈妈,哭闹了几天亮亮就有点变了。爷爷奶奶逗他玩,他也不怎么搭理了,总爱把一个小手指头放在嘴里吮。马运来还以为孙子受了刺激变傻了,几次有意地翻着他的眼睛看眼珠子,可感觉这孩子并没有傻,因为傻子的眼珠子不是这个样子。
也许是孩子太想念妈妈的缘故吧。
但自此以后,亮亮就不爱说话了,甚至连一个笑容也少见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亮亮已经六岁了。大石头村的村子里没有幼儿园,离村子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小张庄的村民小组,那里有一所小学,里面设有一个学前班。
学校共设有七个班级,一个学前班和一至六年级六个班。校长是一位五十多岁叫魏珍的老民办教师,听说早已转了正。另外还有五个岁数和校长差不多的男教师。前年乡里分过来一个师范生孙丽丽,可这所学校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在这里报个到,先后只来过三次就又调走了,期间只给五年级的学生上过一节语文课。
小张庄隶属大石头村管辖,也是大石头村村委会的所在地,大石头村虽然是个古老的村庄,但历来的村级行政机关都没有设在这个村子里,也许大石头村是个大杂姓村庄的缘故,但不知怎的,有史以来对外的行政称谓上都叫大石头村而不称小张庄。
大石头村小学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原来只有三十几间破草屋,但入学率却是很高的,在那个高度重视文化的年代里,这里曾经是全村人的希望所在,那些一辈子吃了不识字亏的公社社员们,再苦再累也都要让自己的孩子来上学。学生最多的时候有五百多人,教师也达到三十多人。当年许多教师都是三四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学生们更是挤满了所有的房子。高年级的学生有时还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拉出来到操场上去上课,有的甚至是二个不同年级的学生凑在一起上课。从这所小学里走出去的学生,如今有许多还做了不同岗位上的领导干部,这里还走出了两个解放军少将,三个副厅级干部,处级干部也很多。在市、县里影响较大的大老板也有十几人。因此,大石头小学曾经有过它辉煌的过去。
如今,这大石头村小学早已变了模样,再也不是过去破破烂烂的样子了。在自上而上都更加重视教育的今天,在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的今天,林堂乡政府也不甘人后,很快就在原有的基础上把大石头村小学建设得一派美好。原有的旧校舍全部变成了两层的红砖楼房,教室里也都配备了现代化的教学设备,操场更是扩建得又大又漂亮。校园内新栽了许多名贵花草树木,教师的宿舍里还安装了空调,教师人均两间房子,并特意为这个小学新修了一条小公路,这路要比村村通公路结实好看得多了。
学校大门前也新建了高高的大门楼,门楼上“大石头村小学”的几个红色大字,据说是上边的一个领导亲自题字的。
按说这里应该是书声琅琅,桃李满天下了。可不知怎的,这里的学生却是逐年在减少,如今,偌大的一个校园,如此优美的教书育人环境,却只剩下连同校长在内的六个教师了。虽然还开设着一至六年级六个班,外加一个学前班,可这里的学生加起来也只剩下九十多个人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人们不得其解。
但有一个原因是明摆着的,那就是这里过去的许多有点头脑和本事的教师不是调到了城里就是下海做起了生意,许多父母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小孩,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就辍学了。等到稍大一点,便也外出打工去了,这应该说是一种悲哀吧。
不管怎么说,马运来还是很有眼光的,他时常对老伴说:“咱不和别人比,年轻时咱们家的成分不好,谁还抬举咱是个人?现在虽不讲成分了,但还讲究个本事高低,什么才是真本事?读书学习掌握知识才是真本事,不管社会咋发展,没有知识没有学问永远都不是本事。张家、李家的小孩很小就不上学了,都会出去为家里挣钱了,咱不眼气,钱挣得再多,总会有花完的时候,知识学到脑子里了,永远都用不完。都什么时代了,小小年纪就不上学啦,那不是新文盲是什么?咱老马家可不能再出新文盲。”
马运来的妻子在大道理上虽然讲不过马运来,可老伴说的这些话她还是很明白的。于是就坚定地支持孙子要好好地上学。这可苦了老两口,每天天刚亮,亮亮奶就起来给亮亮做饭吃,马运来要亲自送亮亮去上学,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都是马运来接送的。
亮亮在学校和家里表现得一模一样,总是寡言少语的,但据他的班主任孙中有讲,这孩子虽然话少,学习还是很用功的。听了这些话,马运来和老伴的心里非常高兴。
马运来知道孙子不爱讲话,所以平时也就很少和他交流沟通。有次送亮亮上学的路上,马运来问他:“亮亮,爷爷整天送你上学,接你回家,你怎么就不和爷爷说话呢?”谁知亮亮说出的一句话让马运来的心里凉了半截,亮亮说:“爷爷,我和你没有啥话可说的,和奶奶也没有啥话可说的。”
亮亮幼稚的回答,马运来虽然心里很不舒服,可他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人,事理是非常明白的,他嘴里不说,心里边明白这是代沟的问题。
后来他发现,尽管亮亮在他们老两口之间的话很少,可见了自己的小伙伴时,人就显得活泼起来,话也就比在家里说得多。
村子中央有一个叫张十一的人家,儿子儿媳也都在外地打工,留下个小孙子张石头在家里和他们一起生活。这个小石头和亮亮是好朋友,平时放学后总爱找亮亮玩。一次晚饭前,两个人在屋里一起看动画片。马运来那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躺在里间的床上休息,两个小家伙的一段对话把马运来吓了一跳,他直起耳朵惊恐地听了起来。
小石头说:“亮亮,我妈妈不要我了,她只知道在外边打工,只知道往家里寄钱,可她不知道我多么想妈妈,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坐汽车找他们去。”
亮亮说:“你爱去你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妈妈不要我了算了,长大了我就远走高飞,也去外边打工去,就当我没有妈妈了。”
小石头又说到:“亮亮,你最恨谁?反正我最恨我爸爸、我妈妈!”
亮亮说:“我最恨我爷爷,也恨我奶奶,还有俺家的那一群死羊,他们老让我去拔草,那群羊死了才好哩!”
两个孩子的对话把马运来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两个刚八岁的孩子说的话。一想自己和老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扯大,这个小孽种不领情也就算了,心里边还恨我们哩!让你去地里拨点草喂喂羊又怎么了,我像你这么大,都跟在大人屁股后边下地里干活了。
这还了得!
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外边电视里的动画片演完了,小石头走了,马运来就忽地坐了起来,衣服还没穿整齐就闯了出来,指着亮亮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你刚才和小石头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真是个小狼娃,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和你奶奶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你知道吗?弄到底你心里边还恨我们哩!还没刚脱掉开裆裤子就不是你了,长大了那还了得!”
亮亮显然对爷爷的突然出现没有一点准备,他没有想到爷爷会在屋里睡觉,更没有想到爷爷还偷听了他和小石头的说话,惊吓得有点发抖,一下子勾着头坐在那里不敢吭声了。
马运来并没有解气,顺手从墙上取下了一个鸡毛弹子,照着亮亮的屁股就是两下子,亮亮就站在那里捂着屁股哭开了。
亮亮奶当时正在灶屋里做饭,听到亮亮的哭声赶紧跑了过来。一看这阵势,心里便明白了,他一把夺过鸡毛弹子顺手把它扔到了院了里,冲着马运来骂道:“你个得猪瘟的,感冒发烧还没有烧死你,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孩子看看电视又怎么啦?你就知道让他写字,脑子累坏了咋办?”说完气恼地走过去把亮亮拉到了怀里。
马运来一听老伴误解了自己,急得直挠头,冲着老伴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知道个屁!”亮亮奶也生气了,又指着马运来骂起来:“我知道个屁,就你知道得多,那几只羊今天不吃青草就饿死了,那么多羊饲料不让它们吃留下来你自己吃哩!”
马运来知道老伴心里不明白事情的原因,当着亮亮的面又不好把话挑明,气得他朝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帘子一掀又回屋里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马运来才把亮亮和小石头的对话内容给她讲了,亮亮奶一听也傻了眼,好长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愣怔了半天,伤心得哭了起来。
这一夜,老两口都失眠了……

07

林中虎和马运来是一对老冤家,又是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好朋友。两个人磕磕绊绊了一辈子,红过脸,斗过嘴,还动手打过架。可不知怎的,这两人就是奇怪,他们不像大石头村的其它村民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过一次矛盾就谁也不理谁了。他俩是一对不打不相识的怪人,似乎每起一次纠纷,两人的感情就更近了一步。有时,为了一个话题,两人争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但等到一方悟出对方说得是正确的时候,另一方马上就服了软。
林中虎比马运来大八岁,幼小时家境贫寒,没有读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可他天资聪颖,脑瓜子特别好使,人不仅长得高大健壮,而且记性也特别好,为人正直,侠义胆肠。他父亲林豹子讨过饭,林中虎也讨过饭。解放后,凭着自己的特殊身份和表现,林豹子做过大石头村的农会主席,带头斗倒了村里的大地主马文东,也就是马运来的父亲。后来又带头分了他家的全部土地和财产,带领村里的民兵一起给解放军带路,打死了土匪头子马文彪,也就是马运来的亲叔。
一九五一年,林豹子又带头斗争了马文东,声讨了马文东的罪行,和县里派来的武装工作队一起枪毙了马文东。按说他们两家应该是世仇,并且是两个阶级之间的仇恨。可想不到的是两个人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活里,却成了一对好朋友。
马运来生于一九四八年,也就是这里刚解放的那一年,父亲被镇压时,他才三岁。所以他并没有剥削过人,也没有什么罪恶,甚至在他幼小的年代里,几乎过的是全村最贫穷的日子。家里的房子和财产被分光后,他的母亲兰玲就用芭茅搭了一个草屋,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地生活在那里,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还经常陪着母亲去游街,挨批斗。由于他母亲是父亲的小老婆,所以在这个村子里的名声也不好,人们背地里叫她“破鞋”,好几次游街的时候,脖子里还挂有一双“破鞋”。有一次行走在游行队伍中,马运来不解地问母亲道:“妈,人家的脖子里不挂'破鞋’,为什么偏给你挂上呢?”兰玲白了他一眼,但不敢解释。后来他长大了,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委。
尽管马运来没有真正做过地主和反革命,可由于家庭历史的原因,三十多岁以前,在这个村子里,他一直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挨过无数次的批斗不说,村中什么样的好事从来都轮不到他。尽管这样,母亲兰玲在他七岁的时候还是想尽千方百计让他上了学,并且读到了高中毕业。后来,他要上大学时却因为成分问题被永远地耽搁了。
林中虎就与他不同了,林中虎出身于赤贫家庭,是个根正苗红的好苗子。1958年冬,在大跃进、大炼钢铁,赶美超英的呼声中,他父亲林豹子亲手给他佩戴了大红花,送他参了军,做了一名解放军战士。由于他良好的体质和聪慧的脑袋,尽管不识字,却做了东南沿海解放军某部的侦察兵。当兵的三年里,他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还荣立过两次三等功。
在马运来的心里边,他最佩服和崇拜的就是林中虎,尽管林中虎比他大八岁,可他却把林中虎当做了知心朋友。
马运来七岁那年上的小学一年级,当时是她母亲兰玲领着他去的。进学校门的时候,几个小同学拦着不让进,并在一旁起哄地叫喊着:“地主婆,地主娃。”虽然只是几个小孩子,可马运来的母亲也不敢得罪,因为那个时候只许她老老实实,不许她乱说乱动,否则就要再给她踏上一只脚。母子两人被拦在门口,任凭这群小孩子戏耍,也不敢往校门里进半步。这时,正巧林中虎从这里路过,一看到这情景,便奔了过去。林中虎当时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为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尽管只有十五岁,可他的个头和身材就已显得很粗壮,是一个全村同龄人都不敢得罪的主。
林中虎很快就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几步就跑到了校门口,指着那群小学生骂道:“我日你们妈,小杂种们找死哩!”说完就朝其中一个带头的小学生脑袋上砸了一个响亮的“栗壳子”(两个手指头弯曲并在一起敲打人的头部),疼得那个小家伙龇牙咧嘴地捂着头跑开,一群小朋友也都“抱头鼠窜”了。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林中虎抿了嘴站在那里哈哈大笑。
兰玲感激得差点流出了眼泪,对着林中虎连连作揖,并把马运来拉到他面前,让马运来给林中虎作揖。林中虎急忙用手挡了回去,连忙说道:“兰婶子,你这是干啥呢?咱们是一个村的,这事我就得管。以后谁要是再欺负你们,你就去找我。”说完拉着马运来走进了学校门。
当他们到学校教导处报到的时候,不想又卡了壳。
那天这个小学的校长正好也在这里,校长叫张文俊,是附近小张庄村的。他们家旧社会受过马文东放高利贷的剥削,他对马文东怀恨在心,死活也不让马运来报名,兰玲急得又掉了眼泪,马运来也在一旁哭。一看这情况,林中虎又恼了起来,质问校长道:“你为什么不让人家小孩上学,你咋不讲理呢?”
校长也怒气冲冲地说道:“讲理?对一个恶霸地主反革命、土匪头子的子孙还有什么理可讲,现在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就是要专了他们的政,决不允许他们学了文化以后再变天。”
林中虎毕竟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一看校长这么坚决的态度,也就没有了办法。但他却突然灵机一动,一把将兰玲拉到一旁说道:“兰婶子,你和运来先到学校外边等着我,我回家叫我爹去。”兰玲又是感激得连连点头。
林中虎的爹林豹子是当时的大队长,又是一个老英雄,在这个村里那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这所学校又是村里的小学,他要是发一句话校长敢不听吗?多亏了林中虎机灵,这个时候想起了他老爹,不大一会儿,林中虎就把爹爹林豹子请来了。
林豹子虽然也痛恨地主阶级的剥削,也曾斗争过地主婆兰玲。可他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当年拉着兰玲游街的时候,他就反对过给兰玲脖子上挂“破鞋”,几次都是他把那鞋子取了下来。他也反对让小地主崽子马运来陪斗,说地主婆兰玲虽然是马文东的小老婆,但人家不是个“破鞋”,不能污辱人。马运来解放那一年才出生,根本就没有剥削过人,让一个小孩陪斗不合情理。为此,他还和当时几个积极分子红过脸。听了儿子林中虎的叙说后,他也感到校长这样做有点过分,便急急忙忙地和儿子林中虎一起来到了学校,并夸奖自己的儿子做得对。
到学校后,林豹子带着兰玲母子一块儿又见到校长。校长又把刚才的那段话说了一遍,林豹子的豹子脾气可就起来了,指着校长骂道:“放你娘那个屁,要说仇恨,我们老林家和马文东家的仇恨最大,要说革命,老子比你的革命觉悟高得多,想当年是老子带领你们斗倒了马文东,又消灭了马文彪,可那是闹革命的事。地主的后代也是人,是人你就应该把人家当人看,为什么不让她家小孩子上学?这尽是些混账事。他家小马驹上了学要是将来能变了天,老子负责!”
校长被林豹子的气势镇着了,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话,更何况他还是个大队长,便不敢吭声了,同意马运来报名上学。
为这件事,马运来母子感激了一辈子。
马运来更是对林中虎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马运来和林中虎都长大了,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两人的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异,林中虎生的高高大大,虎头皮脑,长了一副方形脸,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虎虎生威,性情豪爽,敢说敢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惜没有上过学,没有多少文化,所以有时就显得有些粗野,说话翁声翁气的,还爱夹杂些骂人的粗话,平时因为说话欠考虑,张口就出,直率得过了火,为此得罪过不少人。
马运来就与他不同了,马运来的母亲出身于小地主家庭,读过四书五经,字也写得特别好,尤其是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马运来自小受他母亲熏陶,学又上到高中毕业,尽管因为成分的问题没能继续读书,可却也学了不少知识, 头脑也就显得更加聪明。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无论是林中虎做大队干部还是生活中遇到什么大问题他都爱去找马运来出主意,马运来也乐于帮助他。
马运来长得很秀气,中等的个子,白皙的面孔,脸庞稍微有点长,淡淡的眉毛下是一双不太大但却很机灵的眼睛,鼻梁上架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整个人显得斯斯文文的。
马运来的性格与林中虎恰恰相反,他虽然聪明,但生性有点懦弱,平时胆小怕事,遇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虽然智谋很广,但轻易不敢拍板下断语,这恐怕与他小时候家庭社会背景复杂,受过刺激有关。因此,在他以后的几十年生活中,凡遇有什么难以了断的问题也总爱去找林中虎商量。
由于两人的性格问题,他们俩很多时候也是很不融洽的,每遇到纠纷,林中虎总是高声高调地大声喊叫,马运来却是心里边一急,嘴里就显得有点结结巴巴,常常弄得脸红脖子粗。但两人也都互相佩服对方,马运来佩服林中虎是个讲义气的人,更佩服他的胆量,常常在心里边把他当成一个大英雄。林中虎佩服马运来的学问,常常把他当作谋士,背地里叫他秀才,两人就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互相尊重,又经常争吵地交往着。尽管马运来时常有点扭死理,林中虎总爱发他那臭脾气。

08

一九六八年农历七月,天不停地下着连阴雨,马运来家的草棚子被雨水淋塌了。母子两人没了住处,马运来无奈就去找林中虎。
林中虎当时是大石头村的大队长,听了马运来的述说后,亲自跑到他家看了看,又叫来几个社员让他们帮助马运来家收拾东西,然后就让他们母子俩先住在大生产队的牛屋里。白天让他们帮生产队喂牛,晚上住在那里看护牛,每天还给他们记工分。马运来和她母亲兰玲感激的不得了,把林中虎当做了他们的救命恩人。若按当时的形势和他们的身份,这牛屋他们是根本没有资格住进去的,更别说记工分了。
半个多月后,天放晴了。林中虎又让生产队里的几个社员帮助马运来家新盖了两间芭茅房。房子上檩条的时候,马运来出于内心的感激和赶时髦,就亲自把刚从村里大喇叭里听到的两句话写了个对联贴在房檩上,这样做也是这一带农村盖新房时的风俗。
为了写好这幅对联,马运来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结合了当时正在学习愚公移山的精神,又要表达自己对生产队的感激之情,想来想去就把喇叭里听到的两句话写了出来。这两句话是:“学愚公改天换地,下决心重建家园。”
上檩条的那天,林中虎也在场,可他不识字,看不出上边写的是什么,其它几个生产队社员只顾在那里忙乎,要么也不识字,要么没太注意他到底写的是什么。想不到就因为这副对联,马运来自己闯了大祸不说,还给林中虎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房子盖起三天后,不知是村子里的什么人把马运来贴在房檩上的那副对联内容反映到了公社里,当时的公社革委会主任杜松堂一听立刻就警觉起来,因为他很清楚马运来家的历史情况,认为这是一起反革命事件,便亲自带领公社干部和一群红卫兵气势汹汹地骑车来到了大石头村,一下车子便带领人冲进了屋。看了房檩上的标语后,他立刻大惊失色地叫道:
“快!快把反革命分子兰玲、马运来抓起来。”
人们立刻都跟着紧张起来,随行的公社武装部长嗖地一声掏出手枪,指挥两个带长枪的武装部干事立马动了手,还没等马运来和她母亲兰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两人便被五花大绑地捆翻在地,疼得马运来嗷嗷大叫。
眼看抓着了这两个反革命,杜松堂的紧张气色才好了许多。随后又急忙下令一起赶过来的红卫兵小将们立即扒掉这个反革命老巢。
马运来家门前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很多人没有见过这阵势,吓得躲在远远的地方观看而不敢近前。几个胆大一些的想凑近看热闹,但一看有带枪的人和被捆倒在地的马运来娘俩,吓得伸着舌头又闪到了一边。
正在这时,林中虎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只见他两眼怒睁,步子也迈得特别快,两条粗壮的胳膊前后甩着,显得气势汹汹的样子。他的身后也跟了一大群人,都是些带了红袖章的年轻人。
林中虎也不答话,带人直闯到院门口,很快就和杜松堂带来的人形成了一个对峙场面。
杜松堂又慌了,气恼地站在那里吼道:“林中虎,你要干什么?”
杜松堂虽说是林堂乡的革委会主任,是当时全乡最红最紫的人物,可他和林中虎却是很熟悉的,平时对林中虎也是敬畏三分,私下场合还叫林中虎二哥,在林中虎的面前从未有过一点什么架子。这不仅因为林中虎是这个村的大队长,而重要的是林中虎家的光荣革命历史,在当时的整个林堂公社,像他们这样的家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
林中虎的父亲林豹子虽然因为身体和年龄的原因不再担任什么职务了,可他还活着。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整个林堂乡都是林豹子带着人解放的,为革命负过伤,流过血,还带人剿灭过这一带的大土匪,镇压过恶霸地主和反革命,荣立过许多战功,是全省有名的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省军区领导还亲自带人来看望过他,省领导也多次接见他并和他合影留念。一九五八年他又亲自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林中虎送到部队参了军,又成一个光荣军属。如此的革命老人,在当时是很受尊敬的。
杜松堂的前任是一个年轻人,人们都叫他张书记。刚来时不知天高地厚,一次下乡检查工作到了大石头村,因为瞎指挥引起林豹子的反感,两人言语不和发生争吵,张书记说话言语过激,当面羞辱了林豹子,林豹子发起了豹子威,当着许多公社干部和群众的面大骂他道:“你他妈的算个鸡巴干部,有你这样对老百姓说话哩?想当年老子干革命的时候,你恐怕还在吃奶哩!要不是老子不识字是个睁眼瞎,轮到你小子在老子面前指手划脚?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着,老子们都是革命群众,不是土匪恶霸,用得着你在这里瞎叫唤!”
张书记当时根本就不认识林豹子,又正值年轻气盛,嘴里边喊道:“你是个什么革命群众,我看你就是个反革命!”喊完就上去抓林豹子的衣领子,并大叫着让随行的人上去捆他。不想却被林豹子一个长烟袋锅砸在手背上,疼得他叫唤起来。这时,一个随行人员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趴在他的耳朵上耳语了一阵子。张书记一听傻了眼,顾不得手背上疼痛,也顾不得自己的面子,慌忙上前去给林豹子说好话。
林豹子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昂起头气恼恼地走了。
后来林豹子又跑到县里告了这个书记一状,县里的大书记就把这个小书记给撤了,全村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杜松堂刚对林中虎吼了句:“林中虎,你要干什么?”林中虎就逼到了他面前,也用了比杜中堂高三倍的声音吼道:“杜主任,你要干什么?”
杜松堂气急败坏地说:“林中虎,你可是这个大队的大队长,你的革命警惕性哪里去了,反革命都躲到你鼻子底下了你还不知道?”
林中虎没好气地对答道:“什么反革命,哪里有反革命?我们这里没有反革命!”
杜松堂手一挥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让林中虎和他一块进了马运来的房屋,然后抬头指着房檩上的大红对联叫喊道:“林中虎,你这个大队长是怎么当的?你睁开眼睛看看,反革命标语都贴到房梁上了,他们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林中虎抬头看了看,看见了房檩上的那副对联,可他不识字,看不懂那红纸上写的是什么。就挠了挠头说道:“什么反革命标语?不就是个过梁帖子嘛!我们这一带盖房子都这样贴,我家以前盖房子也贴过,贴个红帖子就成反革命啦?”
杜松堂忽然想起他这个大队长不识字,就冷笑了一声给他念道:“学愚公改天换地,下决心重建家园。”
林中虎虽说不识字,但却能听得出这句话的意思,也就不屑一顾地说道:“这句话怎么了,我前天早上在村里的大喇叭里也听到过这句话,怎么贴在这里就成了反革命?”
杜松堂见他还不理解,就强忍着又给他解释道:“这句话贫下中农说说那是鼓足革命干劲,贴在房梁上也是建设美好家园。可这反革命分子、地主恶霸分子、土匪头子的后代子孙明目张胆地贴在这房梁上,那就是别有用心的,他们就是想变天,就是要恢复已失去的天堂,这不仅是反革命,而且是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林中虎虽然脾气倔强,但也是一个讲理的人,一听杜主任这么一解释,心里边也明白了八九分。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谁让马运来的成分不好呢?尽管他十分了解马运来,知道就是借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变天,但眼前的情况他也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就缓和了语气对杜松堂说道:“杜主任,这两个人是我们村的,在我们村出了这事,我们自己负责,你就把他们交给我们大队处理吧!”
杜松堂一看林中虎服了输,便又骄傲地抬起头来训斥道:“林大队长,阶段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是一个革命的首要问题,只有抓着阶段斗争这根弦,才是做好一切革命工作的关键,才能在大风大浪中不迷失方向,才能受得住考验。你是老革命家的后代,又是一名退伍军人,还是一名大队干部,更要注意提高自己的无产阶级觉悟,确保永不掉队,永不退色,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伤害嘛!”
杜松堂说完又瞪了林中虎一眼,还朝四周迅速地扫了一圈。见林中虎和众人都不吭气了,就对来人喊道:“还不快把这两个反革命分子带走!”
几个武装干事和红卫兵便一拥而上,将五花大绑的马运来和他母亲兰玲一起带走了。
马运来和他的母亲兰玲被带到公社后,公社院内如临大敌,由几个民兵持枪看守在一间仓库里。杜松堂一点也不敢耽误地又迅速向县革委会做了汇报,县革委会主任赵国庆亲自带领工作组和公安局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林堂乡,连夜进行了审讯,并且是赵国庆亲自审问的。
赵国庆问:“马运来,你什么时间参加的反革命组织,你的上级是谁?你是怎样和国民党特务建立联系的?”
马运来苦丧着脸回答道:“领导,我是一个改造好的五类分子,我感谢党,感谢政府,我没有参加过什么反革命组织,我怎么能和国民党特务联系得上啊!”
“没有,你还不承认啊!没有参加反革命,那你写反革命标语干什么?没有和特务联系,那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
“领导,我是听了村里大喇叭里这样说的,我觉得这句话好,就把它写在上面,没有与那个人商量啊!”
“这两句话是你说的吗?那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声音,你个阶级敌人坏分子想利用我们无产阶级的武器反功倒算吗?你想错了,我们坚决不答应!”
“领导,我没有这个意思,也不敢这样想啊,我感激党和政府都还来不及啊!”
“你嘴上说着感激,其实你的内心里充满仇恨,你们这些人我见得多了,就是死不老实,就是愿意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顽固,不让你尝尝我们无产阶级的铁拳你是不会自我灭亡的,你们这些敌人不打就是不会自己倒掉!”
“来人啊,教训一下这个顽固的反革命。”赵国庆气歪了脸,冲着门外叫喊道。
立刻便有几个佩戴红袖章的年青人冲了进来,一阵拳打脚踢后,马运来便被打翻在地上,但他连一声也不敢哼。一看马运来挨了打一声也不吭,赵国庆更加恼火了,心里想:“他妈的,这个反革命分子要和我们死抗到底了。”于是就又下令揍他。这时,坐在他身边的一个武装干事亲自动了手,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先是对着马运来的大腿窝狠踹了两脚,马运来立刻就跪在了地上。然后又揪着他的头发啪啪啪地扇着耳光,接下来又猛地抬起右脚,一个飞腿踹在了马运来的小肚子上。马运来痛苦得身子痉挛了一下,张开嘴刚想说句什么,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便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赵国庆看到这情景,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一桶水泼在马运来身上的声音。
两天后,马运来和她母亲兰玲一起被押到了县里,当天晚上又在县里的大礼堂里召开了斗争大会,这次他们就更惨了。
批斗会结束时,母子俩人是被几个人一起抬着出来的。马运来的母亲兰玲苏醒后,猛地一下从抬着她的那些人手里挣脱出来,一头撞在了电线杆上,碰得头破血流,可惜她没有死成,被救活了过来。
后来,县里又给她加了一条罪,那就是反革命分子想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最后县里和公安部门把这件事定性为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并准备向上级报告。
若凭当时马运来家复杂的历史背景,在这种时候,再给他们定个反革命罪,恐怕马运来和他母亲的小命就算完了。这事很快传到了大石头村,林中虎急坏了,他想马运来这一回要彻底完蛋了。
林中虎是非常了解马运来的,尽管他有文化,有知识,可他绝对没有这个胆子去做什么反革命。这些年他们母子俩在大队里一直是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平时马运来母子对自己那么信赖,什么样的掏心话都会对他讲,特别是他们父子两人帮助马运来上学的事,更是念念不忘。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情急之下,林中虎忽然又想起了他爹林豹子。
林豹子这时已经快六十岁了,由于身体不好,基本上不怎么出门,平时就在家里养病。林中虎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心急火燎地连夜套了辆马车和几个信得过的社员把他爹林豹子拉到了县城里。因为他心里明白,老爹林豹子在县里边领导的心目中还是很有位置的,县里几个主要的领导他爹都认识,并且还有不浅的关系,也只有他爹出面才能救了马运来母子的命,如果时间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林豹子虽然身体不适,可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一听林中虎说了事情的经过,二话不说坐上了马车就随林中虎进了城。
林豹子心里边明白,马运来母子是冤枉的,他要挺身而出,让上边的那些人刀下留人,这可不是管闲事的问题,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管这样的事,那可不是他林豹子的个性。
第二天一大早,林中虎便扶着爹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当时还不到上班时间,几个持枪站岗穿绿军装的人把他们挡在了门外,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去。
林豹子急了,脱口而出说道:“我是林豹子,是林堂乡大石村的,我要见你们的赵国庆赵主任,你去给他通报一下,就说我林豹子要见他。”
说完气呼呼地站在那里。
这时,一个身穿绿军装,腰间挎了一支手枪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林豹子,不屑一顾地哼哼道:“什么林豹子,山豹子的,你以为你是谁?赵主任是你随便见的吗?你赶快给我出去,要不然我就把你们这两个来闹事的抓起来!”
说完还拉了拉腰带上的手枪。
这一下可激怒了一旁的林中虎,冲上去就朝那个挎手枪的人打了一拳,那家伙显然没有提防,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林中虎这下可闯了大祸,一旁几个持枪的年轻人跑上去就把林中虎摁倒在地上,林中虎大喊大叫起来。
林豹子一看儿子被掀翻在地,气得浑身直哆嗦,当年的豹子威又发了出来。他手指着那个拿手枪的人骂道:“你他妈的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想当年老子解放这座县城的时候,你他娘的恐怕还没出生呢!要不是老子拼了命从土匪的枪底下救了赵国庆他爹赵文武,能有他赵国庆的今天?老子们打了天下,连个说理的地方也没有啦?这革命不是白闹了吗?你让那个赵国庆赶快给我滚出来,老子今天就要问问他,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林豹子的这一通骂显然起了作用,把那个挎着手枪的家伙给震住了。他先是不停地眨着眼睛重新审视着林豹子,然后又愣了愣神,急忙把手枪别在腰间,又转身向那群摁着林中虎的人喝道:
“还不赶快放人!”
接下来又迅速换了一副笑脸对林豹子讨好地说道:“老爷子,真是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
还没等他再解释下去,林豹子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吼道:“少给老子啰嗦,赶快把赵国庆给我叫出来!”
这时,早已到了上班的时间,大门口前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人们议论纷纷地在谈论着什么。
带手枪的那个小头头哪还敢怠慢,飞也似地跑到里边通报去了。
其实,林豹子刚才说的全都是实话,想当年他和赵文武都是当地的农会主席,后来又一起参加了县大队。二人都又当上了民兵队长。一次在县城北边的一座大山上剿匪时,赵文武不幸被土匪的子弹打伤了腿,被一群土匪抓着了。土匪们把他绑在一棵大树上,嗷嗷叫着要把他开膛破肚。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林豹子带领几十个民兵悄悄地摸了上来。他先是扔了一颗手榴弹,接着挥着一把大刀冲上了上来,还没等那几个土匪缓过神,飞起一刀砍掉了为首的那个土匪头子的脑袋,剩下的几个也被民兵们全部击毙了。后来,附近的一大股土匪听到枪声和爆炸声赶过来又把他们围了起来。林豹子急忙用刀割断了捆在赵文武身上的绳子背起他就跑。后边的民兵们就掩护着他俩躲进了山林中,好几个人还为此牺牲了。
林豹子的右胳膊上也中了一弹,但他还是坚持着把赵文武背到了安全地带。
从此之后,林豹子和赵文武就成了生死之交的战友。前些年他们身体都很好的时候两人还经常走动,互相看望。
一次,林豹子去县城赵文武家,正巧赶上他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儿子赵国庆也在家,赵文武慌忙把林豹子介绍给他,并详细地给他讲了过去的故事。为了感谢对父亲的救命之恩,赵国庆还当着家人的面,深深地向林豹子鞠了一躬,并对林豹子深情地说:“林伯伯,感谢您过去在战斗中救了我父亲的命,我在县政府工作,您是老英雄,又是我的前辈,我今后一定也把您当做亲父亲看待,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一番话说得林豹子心里热乎乎的,直夸赵国庆懂事,是一个好样的革命接班人。
十几年过去了,赵国庆进步很快,当上了这个县里的最大的官——县革委会主任,成了这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前年的一天,赵国庆下乡检查工作来到林堂乡,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特意派司机开车去把林豹子接到公社来,美美地让林豹子饱了一回口福。临走的时候,又送了他一条大前门香烟。
马运来家出事后,林豹子因在家中养病并不知情,听林中虎慌慌张张的叙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快!赶快套马车把我送到县里去,我要去见赵国庆赵主任,晚了马运来娘俩就完蛋了。” 县革委会门口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林中虎父子俩也被几名工作人员非常友好地请到了大门口旁边的一间办公室里休息,还给他们泡上了茶,桌子上又放上了一盒烟。显然他们现在的身份变了,早已不是什么来闹事的群众,而是县领导来的客人。两个人的情绪也就稳定了下来,毫不客气地坐在那里吸烟喝茶。这时林中虎嬉笑着对他爹开玩笑说:“爹,我看你这病是装的吧?都说你是只林中的豹子,我看一点也不假,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平时还有病,看您刚才发起豹子威的时候,哪象一个常年害病的人?还是当年的那只林豹子。”
林豹子被儿子的话逗乐了,嘿嘿地笑着说:“还不是让你小子给逼的,这心里一急病也就没了,也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身劲。你小子也不赖嘛,政府门前还敢去揍人家带枪的兵,你小子也算有种,爹也没有白给你起这个名字。”
林中虎也嘿嘿地笑了两声说:“爹,您是林中的老豹子,你儿子就是那林中的大老虎,咱爷俩谁也不说谁!”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也许是紧张劲过去了,林豹子就又咳咳地咳嗽起来,慌得林中虎赶紧给他捶后背,并关切地问道:“爹,您没事吧?”林豹子一边咳嗽一边冲儿子笑了笑,喘息着说:“放心吧,死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在几名工作人员和刚才那位挎手枪穿军装的人陪同下,赵国庆一路小跑着来到了这间办公室,满脸陪着笑把他爷俩接走了。
当赵国庆听完林豹子的述说后,脸上现出了难色,皱着眉头对林豹子说道:“林伯伯,马运来他们可是反革命啊,您怎么来为他们求情?”
林豹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生气地说道:“我刚才什么都给你讲了,他们哪里是什么反革命?他们只是不该把喇叭里咱们革命群众说的话写在他们的房梁上,凭这就把人家打成反革命?我看你这个主任不讲理,不信咱俩一块回家问问你老爹,看这算不算反革命?”
林豹子这句回家问问你老爹的话一下子提醒了赵国庆,他非常尴尬地点了点头,满脸堆笑地说道:“是的,是的,你们才是老革命,才是革命的功臣,才是人民最尊敬的人。”其实林豹子说这句话是故意在提醒赵国庆,他想试试这个大主人侄子忘没忘本,不想这一招还真灵,看来他赵国庆还是个没有忘记过去的人。
这时,赵国庆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沉思了一会说道:“林伯伯,您知道吗?干革命工作也是挺不容易的,周边的几个县都揪出了许多反革命、特务,咱们这个县还没抓到一个,是我们阶段觉悟低?还是我们的眼睛不够亮?为这事地区里的领导还点名批评我呢。这不,我们刚抓了一个,您就来要我放人了。”说完,显得面有难色。
林豹子又生了气,花白的胡子抖个不停,走到赵国庆的面前说道:“抓反革命抓特务那是必须的事,可也不能乱抓嘛!就说他们马家吧,马运来他爹马文东是我带领群众斗倒的,后来又被我们给被枪毙了。他的亲叔马文彪后来成了大土匪,也是我带着民兵和解放军一起击毙的。我和他们家有的是阶级仇,血泪账。我凭啥要护着一个地主婆和一个地主娃呢?因为我们党和政府是讲道理的,是反革命是特务咱们一个也不放过,不是的话咱们一个也绝不能冤枉!”这时站在一旁瞪着眼的林中虎也急忙走过来帮腔道:“赵主任,马运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反革命,他们家原来住的草棚子被雨水淋塌了,是我带领社员们帮他们又盖了这两间新草房,盖房时我也在现场,只是我不认识字,没看出来他在房梁上写的是什么,要是看出来了还不早就把他揍爬了,能轮着他去做反革命?这事我是有责任的,都怪我不识字。”
赵国庆抬头白了林中虎一眼说:“也亏老兄你还是个大队长哩,你的革命觉悟咋就那么低?平时没有教育好这些坏分子哪些话应该他们说,哪些话不该他们说。现在弄出事来了,你就把老爷子搬出来了啦?咱们再也不能给这些老革命、老前辈添麻烦了,他们过去已经为革命受了很多苦,流了许多血,我们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应该让他们享几年清福了!今天若不是看在老爷子的份上,你在政府门前敢动手打政府的干部,非把你抓起来不可!”
虽然赵主任的这一番说教林中虎心里非常反感,但却不敢表达出来,只是在心里边骂道:“球,就你娃子知道革命,老子比你还革命哩!”但脸上还是挂着笑,装做很认真听的样子。
等赵国庆把话说完了,林豹子走过来训斥林中虎道:“赵主任讲的都在理,干革命就得有个干革命的样子,这次把他们带回去后,你可得给我看紧了,今后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说完又不停地咳了起来。
赵国庆急忙走过来扶着林豹子说:“林伯伯,您别着急,您和中虎大哥先回去,这事我一定给您想办法,您老的面子我一定会看的。不过这事我们还得开会研究一下,等大家统一了意见,人马上就给您放回去。”
林豹子和林中虎一听还得再开会研究就又急了,这可不是件小事,谁知要研究多长时间,要是再有人顶着不让放,那可就麻烦了。
林豹子又来了气,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不动了,一边咳一边嚷道:“我这身子骨也折腾不起了,还能再来几次?你们要开会研究就研究吧,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们啥时候研究好了就对我说一声,你小子总不会把我轰出去吧?”
赵国庆一看林豹子使了横,也显得着急起来,急忙过来扶着林豹子说道:“老爷子,您就放心吧,您先坐在这里歇着我现在就去召集人开会!”说完又扭过头来瞪了林中虎一眼,转身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也不知赵国庆他们开的什么会,更不知他们是怎么研究的。第二天上午,就把马运来母子放了出来。
那天晚上,赵国庆还给林家父子二人安排了住处,晚上还带了一群干部为他们设宴招待了他们父子俩,并亲自作了陪。不管怎么说,林家父子二人还是非常感激的。
后来林豹子还时常对林中虎说:“赵国庆这娃子还是不错的,尽管他革命革得过了火,但人还是很讲良心的,起码他没有忘了恩,没有忘了本,也没有忘了我们这些老革命!”
林中虎自然无话可说。
回到大石头村后,马运来家的那两间草棚子早被公社里来的人扒了,那条贴有红对联的檩条也被抬走了,据说是为了留作证据用。
回去后林中虎就又让他们住到了牛屋里。
那天晚上,马运来和她母亲一同走到了林中虎家,两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家的堂屋里,头磕得象捣蒜一般感谢他们父子二人的救命之恩。
送走了马运来的母亲兰玲,林中虎却把马运来留了下来,狠狠地又训了他一番,林中虎声色俱厉地训斥道:“我说你马运来啊,平时我叫你个秀才,你就不知道你王二哥贵姓了,你认为你真是个秀才哩?你是个屁!连个屁都不如!喝了那么多墨水都给你喝糊涂了吧?你也不想想,那两句话是你们这样的分子们说的吗?你还有种敢把它贴在大梁上,简直是瞎了你的狗眼,害得我这个贫下中农跟着你受这窝囊气,要不是念起我们俩是好兄弟,杀了你这个狗日的喂蟞去,老子也不会连老爹也带上去救你。这么重要的事你为啥不和我商量?你欺负我不识字怎么的?你为啥不念给我听呢?要是那样会有这么大麻烦吗?”
马运来慌得又要给林中虎下跪,林中虎一把拉着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又骂了起来:“你他娘的真是个软骨头,动不动就要下跪,你给老子直起腰杆来!”
林中虎的一顿臭骂马运来一点也不恼,还不断地点头称是,平时他硬着脖子和林中虎斗嘴的劲头一点也没有了,哭丧着脸两手垂立着站在那里任凭林中虎去骂。
看到马运来这个样子,林中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你这个鬼孙样子,老子逗你玩哩,这算个啥球事,就把你吓成这个熊样子!”
说完,又竖起两个手指头,伸手就在他头上敲了一个响亮的“栗壳子”,疼得马运来咧着嘴啊了一声。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下,都笑了。
这件事肯定是村里人告的密,后来林中虎想了想,为了再震动一下马运来,让他切切实实地长点记性,也为了表明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同时也为了显示自己这个大队长的觉悟,堵住那些说闲话、告瞎状人的嘴,免得今后再生出什么事非来,林中虎就通知了全大队的群众,在大石头村的那棵老柳树下召开了专场批斗大会,声讨了马运来母子的罪行,提醒那些妄想改颜色的人小心点。
会场上人声鼎沸,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打倒地主分子马运来!”
“打倒地主资产阶级!”
“决不允许地主分子乱说乱动!”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口号声呼了一篇又一篇。
不过这场批斗会是文斗而不是武斗,自始至终由于林中虎的保护,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打马运来的,中间有几个年青人跃跃欲试想上台去揍马运来,但都被林中虎用眼睛给瞪了下去,并高喊道:“谁要是敢捣乱这场批斗会,那就是搞破坏,就是反革命!”吓得再没有一个人敢上来。
不仅如此,林中虎也不同意大队其它人让马运来母亲兰玲也来陪斗的想法,这样做实际上是为了保护马运来的母亲,马运来心知肚明,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这一次,林中虎显得那么沉稳,一点也没有平时粗鲁蛮干的样子。
难怪文革结束很多年后,马运来一进到这件事,还不无感慨地说:“中虎哥啊,想当年你那招可真高了,虽然斗争了我,那可是个一箭双雕之计啊!谁说你是个大老粗,我看你是粗中有细之人啊!”
林中虎也不答话,只是朝马运来嘿嘿地笑着。笑完了就用手指着马运来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就知道说好听的,你和老子骂架打架的事咋不说哩?”
马运来一听就涨红了脸说:“中虎哥,别提那些,那是咱弟兄们之间的事,咱们是不打不相识,越打越亲嘛!”
说完也嘿嘿地笑起来。
马运来和林中虎打架的事,发生在一九七九年刚为地主分子摘帽子那一年的春天。

09

一九七九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马运来刚起床,忽然从窗口飘进来村中大喇叭的声音,只听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念道:“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摘帽子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决定指出: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至今还没有改造好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富、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议,县委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富家庭出身的人员,他们本人成分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与其它社员一样待遇。凡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看政治表现。”
马运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还以为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可镇定了一会儿觉得这是真的,这分明是大喇叭里经常播音的那个播音员的声音。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好像是做梦一般,怔了一会儿后,他开始狂欢起来,手舞足蹈地在院子里来回转着圈,最后又一下子蹦起老高,顺手折了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上的树枝,跳起来又把它抛向了空中。接下来嘴里边又哼起了从广播里学来的歌曲:“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这时马运来的母亲兰玲也起了床,刚从屋内出来就看到马运来这个样子,这可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还以为马运来着了魔,或是突然间疯了,吓得脸色都变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运来,娃啊,你今儿个怎么啦?”
马运来这才醒悟过来,赶快走上去拉着快要崩溃的母亲,兴高采烈地大叫道:“妈,老天爷开恩了,咱们这帽子给摘掉啦!”
兰玲还是有点不知所措,但仔细看了看儿子的脸色,除了满脸的开心样子,并没有什么病态,再上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没有发烧,这才有点放心了,便责怪地询问道:“运来,你今儿个咋啦?”
马运来双手挥舞着说:“妈,今儿个高兴啊!”
“有什么高兴事?看你都快疯了!”
“摘帽了,咱们的帽子被摘啦!”
“帽子被摘啦?什么帽子被摘啦?咱们没有戴帽子啊?”
说完,兰玲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朝马运来的头上看了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运来见母亲还愣怔在那里,知道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便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喇叭里的广播内容对母亲叙述了一遍,兰玲的脸立刻现出了惊讶的神色,仍是半信半疑地问道:“运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马运来一拍自己的胸脯说:“妈,这么严肃的事,我敢骗您吗?这是真的!是真的!”
兰玲这才相信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泪水,上前一把抱着马运来,母子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遭了多少白眼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这一年兰玲才五十多岁,可是长期的艰苦生活和劳累使她的头发早已白完,身子也显得佝偻起来,俨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而马运来也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至今仍然还没有娶上媳妇,中间也有人曾经给他提过亲,可都因为他们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成分问题而耽搁了,谁愿意嫁给像他这样的人呢?
这天早上刚吃过早饭,马运来就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刚放下碗就来到林中虎家,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老伙计,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没少暗中帮助自己,也没少保护自己。
马运来的内心早已把林中虎看做除了他娘之外最亲的人,平时不管遇到什么好事或者坏事,他都要去找林中虎说说,只有林中虎才是他最知心的人。
马运来一路小跑着来到林家,不想大门却紧锁着。
马运来和林中虎现在住的是隔墙邻居,经常有事没事来串门,两人几乎是天天见面,并没有听说林中虎出远门。他就急忙向另一家邻居打听,才知道林中虎的老伴出门走亲戚,林中虎去北沟麦地里地里干活去了,便急急忙忙地向北沟找去。
原来马运来因为盖房子贴对联出事后,房子被公社来的人拆除了。林中虎父子把他们从县里救回来后,又让他们母子俩暂住在生产队的牛屋里,后来干脆就让队里帮助他们在紧邻自家房子西边的空场上盖起了三间草棚子,这样一来,马家要是再有个啥事,他们也好有个照应。
林中虎那时住的房子是马运来家祖上留下来的祠堂,斗倒了大地主马运来的父亲马文东后,这祠堂就分给了林中虎的父亲林豹子,这也就成了后来林中虎的家。
改革开放后,两家的日子好过了,都又翻新了房屋,盖起了红砖大平房,一家一个四合院,可他们仍然没有分开,依旧做着好邻居。
北沟是大石头村北边二里地远的一条不太深的沟,沟的两边开的全是荒地,沟底是能种小麦和水稻的井字田。沟的最北头是一个大堰潭,里面经常蓄了许多水,用来灌溉这些土地。当时正值春天,北沟左右两侧的山坡上,田埂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有山里红、羊角花、蝴蝶花、喇叭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蝴蝶在花朵里翩翩起舞,蜜蜂在花蕊上辛勤地采着蜜,一群小鸟忽地一下从山的这边飞过来落下,又條地一声飞向了山那边,远远地望去却只剩下了一些小黑点。草丛中一些无名的小虫子在拼命地叫,偶尔有一两只大喜鹊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它们便立即哑了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等喜鹊们一飞走,它们就又欢快地唱了起来。
马运来的心情惬意极了,刚翻过沟边的一个小山坡,飞起一脚踢起不知是谁丢弃在这里的一个坏红薯。红薯虽然生了坏斑,但还没有烂掉,一下子被他踢起来老高,沿着一条抛物线的飞行方向落了下来,正巧砸在戴着草帽在麦地里拨草的林中虎头上。林中虎显然没有提防,哎哟一声吓得赶紧趴在地上,警惕地朝四周张望着。一看这个样子,马运来拍着双手,又蹦又跳地哈哈大笑起来。
林中虎一看是马运来突然冒了出来,心中也就踏实了,一个翻身便从麦地上跃起,指着马运来的脸骂道:“你个龟孙地主娃,坏分子,改造几十年还没有给你改造好啊?你还在做坏事,坑害我们贫下中农啊!”
说完,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马运来笑罢突然指着林中虎被刚才的那个坏红薯砸了一个坑的草帽说道:“中虎哥,快把你那破草帽子取下来吧,我们的帽子都摘啦!”
听马运来这么一说,林中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取下头上的那顶草帽顺势摔在地上,又撩起自己的衣襟擦着脸上的汗水,心中早明白了马运来今儿个为什么这么高兴。村里喇叭早上广播的内容其实他也听到了,知道了上边已经给象马运来这样的人们摘了帽子,一开始他本想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马运来,让他这个这么多年来连腰杆都不敢直起来的人高兴高兴。
于是他就一路小跑着来到隔墙的马运来家,刚到大门口,一眼就瞧见马运来手舞足蹈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心里就明白他肯定也听到了广播,为了不扫他的兴,便又急忙回了家,吃过早饭扛上锄头就去北沟自家的麦地里干活去了。想不到马运来心里高兴得太狠,竟然跑到这里来显摆了。于是他就故意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歪着头冷笑道:
“马运来,你小子中邪了吧?嘴巴咋也合不着啦!”
马运来语速很快地说道:“中虎哥,天大的好消息啊!我们头顶上的那个大帽子可摘掉啦!”
林中虎仍是冷冷地一笑说:“摘个屁,你又没下地干活戴什么帽子?你把老子的帽子砸个窟窿我还没有收拾你哩,你还敢在这里叫唤?快回去给老子换个新的!”
马运来心想林中虎肯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得脸上的汗也流了出来,他一下子跳到麦地里,一把就将林中虎拉到了地埂上,兴奋得话都有点说不囫囵,断断续续地把广播里的内容对着林中虎说了一遍。谁知林中虎听了竟然没有一点反应,不仅一句祝贺的话也没说,还一脸正经地训斥道:“马运来,我可给你说好啦,我让你的房子挨着我住,其实就是监督你劳动改造的。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前些年你小子吃的亏还少吗?那一年你听了喇叭里的话在你家的房梁上写什么'学愚公改天换地,下决心重建家园’,你建个狗屁!要不是老子拉上老爷子去县城里救你,你他妈的骨头都快怄朽了吧,你还能站在这里说摘什么帽子?八成是你的马耳朵里又塞了驴毛听岔了音,要是你敢再闹出个什么乱子,这一次你可就死定啦!还是老老实实地戴住帽子跟在老子的屁股后面种庄稼吧。只有你老老实实地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教育,好好地劳动改造,你才有出路!”
林中虎的一席话说得马运来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又想起那一年自己听了大喇叭里的话差点没把小命送上。经林中虎这么一提,他的脸上立刻便没了笑容,惊慌得又朝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别人,便正了脸色说道:“中虎哥,你可别吓我,你知道我可是个胆小人,上一次我也没有听错,错就错在那句话只能你们贫下中农说,我们那个身份的人不能说。可这次不一样啦,这次肯定错不了啦,喇叭里那个女播音员一字一板地念的那可是中央的通告,还说从今以后咱们的身份都一样啦,都是公社社员啦!”说完,脸上的高兴劲又起来了。
林中虎知道他高兴得太狠有点沉不住气,内心里也替马运来高兴,也非常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个被那顶帽子压了几十年抬不起头来的人确实是应该高兴高兴了,可他还是决定要再逗逗他。于是就又绷紧了脸说道:“我看你小子这次还真听懂了,听懂了好啊,那你就赶紧回去再写个对联贴到门口吧!看看有没有人再来整你!”
说完又朝马运来冷笑了几声。
马运来这次也是铁了心,因为他确信广播里的通告是千真万确的,所以也就显得有了底气。见自己怎么说林中虎就是不相信,还故意打岔着捅他的伤处,好像是自己的帽子摘了,他林中虎心里还不高兴呢,这算什么朋友?于是心底里也来了气,脱口就骂了起来:“林中虎,我恭敬你几十年了,我都把你当神敬了,你对我的好处我哪一件也忘不了,可你也不能总抓着我的过去当瓢敲吧?这些年你没少帮我,可也没少欺负我,动不动就骂我不说,你都揍过我两次啦!老子的帽子摘了,今后和你一样了,你再敢收拾我没球门!我看你他妈的就是成心不让我们摘帽子,你没安好心,你不是个好人!”
马运来越骂越起劲,竟然一蹦老高起来,好像要把几十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倾泻到林中虎身上。
林中虎本来只是想跟马运来开个玩笑,想不到却把马运给弄恼了。他本想就此打着说破这件事和马运来一起高兴高兴,想不到马运来气极了竟敢骂他,一时间竟也昏了头,立刻叉了腰吼道:“马运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帽子还没有刚摘掉就不知道你鬼孙姓啥名谁了,你还敢骂我,揍不死你我不姓林!”说完,三下五去二地就把袖子捋了起来。
马运来一看林中虎又要对他动粗,也不甘示弱,跑过去就抢了林中虎扔在地头的锄头,拿起来瞪着双眼要和他拼命。这一下可真把林中虎给惹怒了,只见他就地一滚,抓了两把干土忽地朝马运来的脸上摔去,马运来还没来得及躲闪,两把灰土就在他脸上开了花,立刻就迷着了双眼。一只手刚想抬起来去揉眼睛,林中虎一个箭步又窜到了他面前,猛地一下夺过了他的锄头,蹲下去一个扫档腿就把马运来扫翻了。这一招是他在部队里当兵时练就的徒手搏斗,好些年没有使了,想不到今天又派上了用场。
马运来哪里是林中虎的对手,别说林中虎练过拳脚,就是没有练过,凭他的文弱之躯也根本就不是林中虎的对手。可他还是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揉眼睛,低着头不顾一切地跑上去死死地抱着林中虎的大腿。林中虎刚要挥拳打下去,不想马运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疼得林中虎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两个人就翻滚着在麦地里撕打起来。
说实话,林中虎心里边压根就没有想和马运来干架的意思,要不然早把马运来揍成肉柿饼了。刚才那是一时气恼才动了手,马运来咬了他一口后,他就不想再和他打了,顺势让他占点光。马运来刚才也是一时气恼,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哪里会是林中虎的对手,所以除了刚才那一口是用了力气的,在地里翻滚的时候他就明白那是林中虎故意在让他。等他们俩滚到地中间的时候,他就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不动了。
林中虎见好就收,也装着很累的样子抬头看了一眼马运来,也躺在那里不动了。
两个大男人就像小孩子似的躺在那里呕气。
过了一阵子,林中虎见马运来还没有什么动静,就忽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赶紧跑过去摸了摸马运来的鼻子,他还以为马运来出事了呢。马运来也不答话,猛地一把抓住了林中虎伸来的手,却又慢慢地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中虎见状,忙蹲了下来,一把抱住马运来,任凭他在自己的怀里大哭起来,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时间过去了很长一阵子,两人才止住了哭声。林中虎扶马运来坐到了自己的身边,两眼看着马运来说:“运来,刚才我是逗你玩的。其实早上广播里的内容我都听到了,终于等到这一天啦!”
马运来一听这样,立刻又来了劲,搂着林中虎的肩膀破泣为笑道:“中虎哥,你说的是真的?”
林中虎也笑了笑道:“真的,这次是真的!你不仅要把它编成对联贴在门上,还得再买挂鞭炮放放哩!”
说完,两个人就高兴地搂在了一起。

10

一九八四年冬,大石头村迎来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次选举,上级决定要把以前的人民公社改为乡,原来的生产大队改为村,下边的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因此这次选举出来的是村长而不是以前的大队长了。

选举的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按照乡里的规定,只要年满十八岁的村民不分男女老幼,都有参加选举的权利。

只要是还能走动路的人,都要去参加这次选举,并且每人发了一张选票。

这一天,全村人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那场面热烈极了。

为了配合好大石头村的选举工作,乡里还派来了工作组,并且提了两个候选人,一个是林中虎,另一个是三十岁出头小张庄的高中毕业生姚其亮。

林中虎自不用说,人们已经习惯了,自从一九六二年他从部队复员回来当上大队长以来,一干就是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来,大队里也组织过各种各样的选举,上级也派来过工作组,也进行过提名选举,可每次的被提名人都是他一个人,绝无第二个人和他竞争。所以他一直就是这个大队的大队长,这一次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从半路里杀出一个程咬金。

村里人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许多人惊奇得睁大了眼睛,早已习惯了的思维使他们一时转不过弯来。可稍微平静了一下后,脸上又都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特别是那些年青人,还显得非常地兴奋。这件事乡里事先没有向林中虎通气,临开会宣布选举时才找他谈了话,林中虎嘴上没有说什么,可心里边却是有点不舒服,这可从他的脸色上看得出。

选举开始了,人们在窃窃私语着。马运来一直跟在林中虎的身后,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肯定要做铁杆,谁让他俩是一对扯不明白的好弟兄呢。

马运来已经看出林中虎心里不舒服,就故意紧挨着他坐在那里,然后又用手指了指贴在墙上的候选人名单说:“中虎哥,你不用担心,你要是选不上谁也别想选上,你们林家为这个村子做了多少贡献谁不知道,谁也不会没良心。他姚其亮算个球,不就是个万元户吗?哪有啥了不起?还想和你比高低,他还嫩着哩!你没听人们常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才三十岁出头,谁会相信他,你就放心吧,这村长还是你的!”

马运来的一番话说得林中虎脸上有了笑容,可只笑了一下便立马又收着了,抬头看了马运来一眼,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等着发票。

林中虎坐在那里等着发票,可心里边却翻江倒海起来,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在这个大石头村,解放前他们林家是全村最贫穷的人,他爷爷要饭,他爹爹林豹子也要饭,轮到他时,六七岁就跟在他爹的屁股后边要饭,。小腿肚上的那块伤痕就是他七岁那年讨饭时被一家人的狗咬伤的。后来解放了,他们这些叫花子才翻了身,真正地做了主人,他爹林豹子虽然因为不识一个字没有当上什么大官,可他爹爹所获得的荣誉和声望足足让他们林家几代人跟着荣耀。一个大队长虽然算不上个什么官,可他爹干不动了,上级就让他接着干,一干就又是二十多年。他心里很知足,如果不是闹革命翻了身,别说让他们父子俩干大队长,恐怕早就饿死了。因此他的内心里时常充满了感激。尽管没有文化,可干起工作来浑身都是劲。虽然他脾气不好,有时还爱骂人,动不动还要发上一通牛脾气,可他心眼好,无论和谁吵上一架明天保管就没事了。尽管由于一些言差语错也得罪过不少村里人,可他向来对事不对人,事情过去了也就没事了。他平时有点鲁莽、草率,甚至还有点粗暴,可他也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大老粗,在许多关键的事情上,往往又表现得粗中有细,甚至还很有智谋,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在担任大队长的这些年里,他虽然有时也和上边的人对着干过,可在执行上级的路线政策方面却又是一个最听话的人,一旦他想通了,便是一个坚定的执行者,有时甚至还达到了盲从的地步。马运来有一次还挖苦他说:“中虎哥,都说你是条汉子,可你上边的人说句话你总把它当经念,还生怕念错一个字,不提拨你干个书记什么的真亏了你这个孝子贤孙!”

林中虎就把马运来大骂了一顿,差点还揍了他,并警告他说:“咱们两个好那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我和你是不同的两个阶级,你这个坏分子如果不好好改造,胆敢对抗我们的阶级,我照样和我爹一样消灭你们,不信你就试试看!”吓得马运来大气不敢出一声,从此再也不敢在林中虎面前说这些话了。

因此,在平时的工作中,林中虎不时地因为社员的利益和上边的人闹摩擦,可上面的人对他也是很了解的,也很信任,态度还是很不错的,就是出了点差错事关键时刻总会护着他。

这时,林中虎掏出一支烟点起来吸着,脑子里还在想着过去的事。

他从部队复员回来后,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他父亲林豹子虽然还干着大队长,可他是一个不会搞特殊化的人,因此也饿得皮包骨头。后来又得了浮肿病,接下来又患上了肺结核,身体一天天地垮了下来。考虑到他父亲的光荣革命历史和在村中的威望,也考虑到林中虎是个根正苗红的好接班人,公社就把这个大队长的职务让林中虎担任起来。

林中虎和他爹的脾气个性差不了多少,都有一颗强烈的公心,在工作上和为群众服务方面一点也不含糊。政治立场和革命性更是没有说的。尽管他时常为一些不合理的事和上边的人争吵,甚至还动粗骂人。可执行起政策来却是一个从来不走样的人。

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些年,他表现得就非常积极,全公社就他们这个村割得最彻底最干净。他带头砸了自家做豆腐用的石磨,还摔碎了豆腐挑子,村子里藏有的各种各样“资本主义尾巴”也被他带人一夜之间割了个精光,就连他最好的老伙计马运来家偷养的那几只羊,也被他宰杀了分给社员们吃。马运来仗凭和他关系好,将一只小羊羔偷偷地藏在被窝里,不想又被林中虎发现了,抓出来就把它交到了生产队的羊圈里。为这事马运来还大骂他一顿,哭得象个泪人似的。从此好几个月不和林中虎来往,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马运来家的房子被雨水淋塌了没有地方住,是他亲自安排了他们的临时住处,并指派社员们又帮马运来家盖了新草房。马运来因为房梁上贴对联的事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他又和爹爹林豹子拼了自己的命救出马运来母子,马运来感恩戴德,恨不得把一颗心掏给林中虎,割尾巴的事情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再后来文化革命开始了,林中虎也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认为又是一场大革命来临了,他就热血澎湃起来,因此在整个运动中都表现得非常积极,成了全公社的积极分子。他所领导下的大石头大队同样也是一个先进的革命战斗集体。其间的许多故事和工作业绩不须多说,你到他林中虎的大队部和家里看一看,那墙壁上同样都贴满了奖状,这些是林中虎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东西。有时候累了,他就站在墙壁前观看一阵子,那激情立马就又迸发出来,再疲劳的身体立刻就又充满了力量。

接下来文化革命结束了,再接下来又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们开始吃饱饭了,这是林中虎时常感到兴奋而又不安的事,兴奋的是村民们再也不用为吃不饱肚子发愁了,不安的是自己干了几十年竟然带领大家饿了那么多年的肚子。后来村里又出了个万元户——也就是今天被乡里提了名要和自己竞选村长的那个姚其亮。

姚其亮是小张庄姚老四最小的一个儿子,生得又白又净,瘦高个子,一副书生模样。高中毕业后正赶上红卫兵大串连和造反运动,学业被耽误了,后来回家务了农。他爹姚老四是附近闻名的一个下乡卖胡郎蛋的人(“货郎担”,指做小生意的人),练就了一副好口才。

姚其亮长大了也和他爹一样,不仅口才好,而且还会做生意,这几年就是靠做生意发了家,成了全乡第一个万元户,也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人……

林中虎想着想着,发选票的工作人员就走到他面前了。坐在旁边的马运来迅速把手伸了过去,一下子接了两张票,拿起笔就在选票上林中虎的名字下划了一个“√”,然后把另一张选票递给了林中虎。

林中虎尽管不识字,可还是认识自己的名字,他手里拿着笔,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学着马运来划“√”的样子在另外的一个名字下划了一个“√”。马运来一看急了,低着声音责怪道:“中虎哥,你弄错了,你怎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了,你划在了姚其亮的名下。”

林中虎不搭话,站起来就把选票递给了前来收票的人工作人员。马运来也赶紧站起来,迅速把票递了上去。

不大一会儿,选举结果就出来了。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林中虎竟然只得了两票。

这个结果不仅出乎全村人的意料,也出乎乡里工作组的意料,连林中虎自己也怔怔地呆在那里不动了。

但这一切又似乎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刚从惊愕中愣过神来,便欢呼着把姚其亮围了起来。

林中虎的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一路上马运来扶着他骂个不停,一会儿骂这个没良心,一会儿骂那个忘恩负义,还不停地唠叨着:“中虎哥,你们林家图的是个啥呀?,你们把心都掏给了大石村的人,可人家是怎么对待你们的啊?要不是我这个地主分子投你一票,也不知是另外哪个还有点良心的人也投你一票,你今天就没法活啦!我日他奶奶,真是人心隔肚皮呀!”

说完,马运来又不停地骂了起来,他完全是为林中虎打抱不平,也想不通村里边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亏待他。

林中虎回家后,一头就躺在了床上,并且一躺就是半个月,他病倒了……

后来林中虎的病好了,心里也就想通了,又开始正常的生活了。

而想不通的却是大石村里的那些村民们。他们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见了林中虎总是躲着走。有时打了个照面也会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身子一惊赶紧跑开了。

是的,他们的确欠了林家太多,太多!

人们一开始总是这样地躲着他,可时间一长见林中虎并没有怪罪的意思,甚至见了他们还和先前一个样。

日子一久,大家就又和他融到了一起。

尽管他那次选举只得了两票,在全村及至整个林堂乡丢了一个大话人。可林中虎想通以后却一点也不在乎,又和先前一样起来。尽管他早已不是什么大队干部了,可村里边出了什么不平事,他还爱出头去管,谁家有了过不去的坎他总还要去帮。因此,林中虎在这个村子里的威望一点也不逊于从前。

这就是林中虎,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以后的这些年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年比一年少了,慢慢地就剩下了一群老弱病残的人留守在这个村庄里。

林中虎虽然身体依旧健壮,可毕竟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有一个儿子叫林青松,今年三十多岁,早已结了婚。这些年来和儿媳妇赵小燕一直在外打工,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八岁了。林青松打工的城市离家并不远,就在大川市郊的一个月季大王赵艺林那里做技术员。由于技术好,人又长得高大帅气且忠诚老实,加上还是个大学生,被赵艺林唯一的掌上明珠赵小燕看上了,后来就做了他的媳妇,有了儿子后就跟在他夫妻的身边上学。算是全村打工人群中最令人羡慕的幸福一对,村里人都说这是他们老林家积德多,才让他这一代享上大福了。

由于林中虎老两口身体硬朗,家里也没有什么负担,因此他的儿子林青松平时也就很少回来,林中虎也懒得到城里去享清闲,有时候想孙子了,就对着电话唠嗑一阵子。

要说林中虎也该享福了,老两口身体好,儿子又娶了一个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家里因种植几百亩月季花而发了大财的好媳妇。尽管儿媳们不常回来看他们,可小两口子对林中虎他们老两口那可是孝敬得很。

林中虎偏偏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并且还是一个爱动脑筋和爱管闲事的人。前些年儿媳妇给他打电话说她爸爸同意自己花钱给他们老两口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让他们也搬到城市来住算了。可林中虎死活就是不肯,说自己在大石头村住了一辈子,离不开这个村子,说什么也不肯到城里住。后来儿子又打电话劝他,不想却把他给劝恼了,在电话里把儿子狠狠地骂了一顿,并警告他说:“你也不能一个人在城里享清福,等你本事再大点了也要回来想想怎么帮帮咱大石头村里的人!”

儿子和儿媳一看没了辙,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眼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一年一年地少了,村子里出现了过去很少见的情况。那些在外边挣钱多点的年轻人为了孝顺自己的父母,家里的土地都不让父母们种了,每月按时寄回来些钱让父母们去集市上买粮食吃,因此村里的许多田地都荒芜了。

那些在外边挣不到多少钱的人,父母头发胡子都白了还得在家靠那几亩地过着自种自吃的生活,还要照看留在家中的孙子孙女,偶尔有个什么病,就更不堪设想了。

村子里就算那些在外边能挣得到钱的人家,大部分的小孩也都随爷爷奶奶留守在家,这的确是一个社会问题。

尽管现在的农村政策好了,交了几千年的皇粮不再交了,各项提留也被取消了,六十岁每月还有补贴,种地喂牲口也有补贴,小孩子上学也不要钱了,就是生病了还有医保,要说这些人们已经够满足了。可问题是他们老了,许多人因为年轻时劳累过度,还生了一身的病,自身本来就难保,怎么还有能力去管好孙子孙女呢?

本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龄,可这些村民们又不得不强支撑着身子撑起这个家。

面对这一情况,林中虎的心里非常着急,就三天两头地去找自己的老伙计马运来商量,总想找出一条解决大石头村这些问题的办法来。(未完待续)

图|网络

--End--

《村魂》书影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党栋,男,笔名一凡夫。河南省南阳人,毕业于河南省财经学院。1989年以来,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地级以上报纸、杂志发表新闻稿件300余篇,文学作品150余篇。出版有随笔集《和你没商量》、《青青校园》、散文集《我和我的村庄》,长篇小说《追梦》、《足疗》、《村魂》等文学作品。长篇小说《留守》被南阳日报全文连载。长篇小说《留守》(2016年12月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将其更名为《村魂》),获得南阳市2015年度首届网络精品大奖赛小说类一等奖。长篇小说《足疗》被国内新浪网等知名网站连载,并被多家网络书店促销。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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