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带伞。」
醒来的时候,天色微明,乳白色的纱帘外面,是城市灰白苍蓝的天空。
隔壁房间里电视机幽幽絮絮叨叨着,中国大部分地区即将会有暴雨登临的新闻。
黎落走过去,寡淡而无谓地按下红色按钮,任居高身自寒的寂静安详地笼罩住这十七层楼的一切。
静静坐在猩红沙发上,清澈明了地寻寻觅觅那个男人的气味,像一个古典诗词里冷冷清清的伊人,在等。
感觉自己仿佛一幅画,生平第一次,被人细细密密珍藏好。
她记得,有一刻,午后阳光从车窗里渗进来,她就被含在那光影深处,他也如是,他们一起融化,难舍难分。
他说,我是信主的。
灵魂漂泊的人,他需要有一处绿荫得以倚靠。
她望向他,深情地说,用戏剧化的调子。
「高中时候,从家去学校,在车站等车,车站附近有间小店,店里终日坐着一位身体有恙的女人,戴着老花镜,天长地久地翻《圣经》,默默念念有词,不知究竟懂得多少,生活让她受苦,但是她浑身透着肃穆宁静。
有一日,她看到我,挥挥手让我去,我坐在她身侧,她细细密密问我几句话,我细细密密答。
那一刻,没有界限,没有年龄落差,坐在《圣经》之畔,没有残缺,没有不朽,我感到平和,树荫照水爱晴柔般的平和。」
那一刻,坐在他身畔,她亦感到这种平和,像清洗干净的容器,有一种隐秘的秩序。
生活的最终要义,是心平气和,爱情的最高境界,亦如此。
只是太少人懂得拿捏把握罢了。
这样的心境,她不会对他讲,它适合被雪藏,适合在伸手不见五指,一去不回头的夜色里发光。
除非,除非他记得起《圣经·雅歌》里那一行行令人心荡神驰的话——如此圣洁,却诱惑人犯罪,如此浪漫,却逗引人落泪。
小雪柜里,稳稳妥妥地安置着他的椰子吐司面包和她的「蓝莓之夜」。
那画面,就是传说中的「举案齐眉」。
那些实现不了的,擦肩而过的,昙花一现的,都当做传说好了。
多么意境深远的两个字,传说,不见得真,不见得假,再真也透着一点烟雨朦胧,再假也有人口耳相传。
黎落想,我们的故事,就应该是这样,要么是令人摧眉折腰的绝唱,要么是一篇勾魂摄魄的断章。
在人影幢幢的街头,她迫切地为他寻药房,他在她身后,默默地跟随,那一刻,她胸臆里荡气回肠着母性的潮流。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这样吧,将一颗心掰成两半,一半在自己,用来感受人世间的温柔,一半在对方,怎样关怀都不觉够。
太琼瑶了。
怎么能够这样,但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话好讲。
他问她,《蓝莓之夜》是怎样一部电影。
那是一桩悲剧,如果记忆没有说谎的话。
那些年,她爱惨了悲剧里的起起落落,期期艾艾。
只是后来,她也懂得欣赏喜剧的动人之美。
比如相逢,比如夕阳影里静静憩在那人肩膀上的沉醉,比如默默凝望那人眉眼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痴呆,比如絮絮忆苦思甜,往岁月的洪流里打捞一弯一弯清明或朦胧的月的感动与颓废——偶然发见心领神会的部分,仿佛窥探神迹。
生活里这些无人问津,参差错落的起承转合,就是一幕幕喜剧。
你是翩翩起舞的戏子,也是冷静观省的看客,和旁人毫无瓜葛。
一切的情深缘浅,本就是独自的闻鸡起舞,是走过月光疏朗的竹林深处,听见远方传来千户万户捣衣声。
片刻之间流过你身上的一切,花影横斜,溪水淅沥,这便是情。
「蓝莓之夜」呀,就是「蓝莓之夜」啊。
她本无意绪,只为这「王家卫」十足的名字,所以一见倾心。
你看看,拿回来,到底也没有入口,又要被他笑话了。
许多时候,浪漫,不过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大学毕业以后,即便是大学那几年,也未曾好好地欣赏过王家卫电影的幽邃颓靡意境。
不是不喜欢,只是走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长远的路,在某个瞬间恍惚回首,醍醐灌顶,原来时过境迁,彼此是「不适合」。
男男女女之间迷离怅恍的情爱如是,一个人与某一种特定的情怀亦如是。
所以在灯红酒绿里,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我不是这样我,你也不是这样你,我们的故事,永久不会在这红尘里激荡起涟漪」。
想到如此,她的神魂几欲颠倒,要人不信命运不信缘分也难。
曾几何时,任意一个念头,任意一个决定,发错一次烧,走错一次街道,说错一次话,昏错一次头脑,狠错一次心——结果都会两样。
黎落忽然感到人活于世的悲哀了。
悲哀的是,关心则乱,悲哀的是,岁月无常。
幸运的是,总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人生这苍凉悲哀的底子镀上一层金光。
黎落总对别人说,自己是个最见好就收,害怕贪心无果的人。
但她总也不愿承认,却也冷冷清清地懂得,爱一个人,本是人世间最贪婪无度的事情。
无穷需索,无穷渴望,无穷割舍。
离开的时候,他说,你得出门走走。
不要待在房间里,像冰宫里的嫦娥,坐看人间繁华落尽,盛衰更迭,迟早看破红尘,或者抑郁致死。
出去走走,看看人间的风光锦绣。
她望向他,心领神会,一个笑容,仿佛莲花升出水面。
他没有追问,她昨晚梦见什么。
她也没有说。
「我梦见你远走,只叮嘱一句,寻我,在一片烟雨茫茫处,你得乘舟。」
太煞风景,所以她一个字也不泄露。
就好像他的背影,一个字也没有泄露。
忽然他转身,追述一句:
「记得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