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到头来终究美不过一首词。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兜兜转转,恍恍惚惚,就来了趵突泉,就到了李清照故居,就看到了回廊壁上的那首词,瞬间整个人定住。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的词学过几首,也背过一些,在为数不多接触到的女词人里,她称得上一枝独秀。
谈不上多么偏爱,但也曾倾心过。
在那几首广为人知的词里,我尤其爱这一首,爱慕词里那种殷切珍纯的爱花惜花情绪,也爱它背后衍生出的更深沉的意涵——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虽然彼时彼刻的李清照,创作这首词是否包含这样的情绪终究是未知数,但是这种情感联想,在处理中国古诗词的时候,也仿佛顺水推舟,理所应当。
我仿佛能够瞧见,那个女人的娇嗔,她的薄怒。
其实花败了便败了,不见得不会再开,其实花败了便败了,不待雨打风吹它也终究会枯萎。
但是一个敏感的、浪漫的女人睹物伤情,不会显得刁蛮,反而散发出可怜可爱的味道。
连带着读词的人也情不自禁交付一片湿润的痴心。
爱的,正是这一份痴。
这种痴,与『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痴是不一样的。
一个年纪轻轻、放肆活泼,一个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沧桑和忧郁。
是经历了世故的,是启蒙了心志的,或者说得轻薄一些,是沾染了红尘的。
所以这份『痴』里,便渗透了更多的内容,积累了更沉厚的质地。
她的家世良好,有才有貌,又邂逅了那样一个门当户对、知情识性的郎君。
两个人的生活,妙不可言,美不胜收。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惜人世间的事情从来如此,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太过美好的东西仿佛连天都会妒恨。
物是人非事事休,伤心岂独李清照?
政治的牵连使得夫妻二人生出嫌隙,丈夫的远行为官、移情别恋又让他们的婚姻陷入不堪的境地。
寻常的女人,或者痴痴地等,无可奈何,忍辱负重,斜晖脉脉水悠悠。
但李清照不是寻常的女人,她是一代才女,她左右不了一个男人的朝三暮四,她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她将自己的孤独苦闷哀怨寂寥地写进了诗词里,写进了历史里,写进了一代代,领略她诗词凄苦精雅况味的读者的心里。
她还要去寻他,去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后世的张爱玲,冥冥中也感应了这种不甘心。
后来都发现,时代是变了,世道也不是没有变,但是男人,挫骨扬灰,天雷地火也是没有多少变的。
赵明诚死后,为了生活她嫁给了一个平庸以至于无良的男人。
他自然无法给她幸福,因为曾有那样一个好的伴侣在头里,处处比得他庸俗与丑陋。
虽然前人也不是善男信女,但至少,他懂得她,给过她『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青翠初恋的心动滋味。
那样的爱恋,一个人一生想来也只有一次。
这是张爱玲在小说《半生缘》里说的话。
想到李清照,就不得不想到张爱玲。
她们都是有口皆碑的才女,在某些方面超越和惊艳了时代,但是她们的命运一般的清苦与苍凉——
遇见过一个堪称惊艳的人过后却是玉石俱焚的惨伤。
都为了生存而再嫁,却终于发现这种『物质』的爱情是多么的弱不禁风,最终宁愿荒芜得独身,自己拥抱自己取暖。
想起来,是一般的令人唏嘘感叹。
作家是最敏感的一类人。
人世间的斗转星移,风霜雨雪总会让他们的心不知不觉受到牵连。
一颗心像风过湖面,吹起涟漪便覆水难收。
女作家因为性别原因又更加敏感一些。
她包容着自身骨子里的敏感,男人带来的敏感,以及时代更迭带来的敏感,在这样重重连绵的侵蚀之下,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看着李清照纪念馆里,郭沫若为她题的那几个字——『一代词人』,是字字铿锵的称赞。
但是这几个字,一笔一划再金碧辉煌,对于她苍凉荒寒的命运更迭,终究是于事无补的。
文学家是闪闪发光的,文学家更是苦乐不真为人所知的。
我也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小院回廊里,看着水里的斑驳游鱼,想着几百年前,她抚摸过哪里的青石,靠过哪里的柱子,想过怎样的心事,写下了哪一首词,来让自己的心,多一分宁静。
纪念馆里的葡萄藤青青嫩嫩,在院子里飞檐走壁,那绿绿得招摇,绿得青春,却也绿得残忍。
还找到了她少女时候『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青梅。
青梅不是那时的青梅,虽然一样的青,一样的翠,摘下来咬一口,或许也是一样的涩。
但人已经不是那时的人,情也不知道去哪里搜寻。
这一晃不知几百年过去了。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犹在,不见当年女娇娥。
这种时候,听着陈勋奇为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编的曲《土归土尘归尘》,一种满目山河空念远,人生长恨水长东的苍茫之感便涌来。
想起她的号——易安居士。
平易安稳,随和静定,可她终究不曾得到。
我们在红尘里摸爬滚打,最终渴望的,不也正是这两个字吗?
又有多少人当真得到了呢?
不过只能将深不可测的哀愁,淹没在偶尔的避世自守当中。
我去人间一趟,沾染半生疲惫。
我回江南一阵,洗净周身铜臭。
济南的趵突泉,不是江南,却也仿佛身在江南。
走在此间,看着蓊蓊郁郁的竹影,以及硕大却唯美的芭蕉,听听清泉石上流,感受感受池水的温凉;
在潋滟或蓬勃的光影里发发呆,在咿呀作响的木栈道上走过,或者停在石桥上俯身。
仿佛不知不觉能够遇到一个人,一个温润如玉的,清清朗朗的人,这就是难得的避世了。
虽然也知道,终究是要回去。
但有过这片刻的『隐逸』,也是难得的抚慰。
古时候的人,在仕途上失意了,或者是厌倦,就归隐田园,或者去了江南,置一座宅子,吟诗作赋,赌书泼茶,泛舟西湖,红袖添香。
那真是人生到头来,最美的画卷。
只是称心如意的人,究竟凤毛麟角。
范蠡是一个。
他活成了一幅画,活成了一首诗,虽然他自己不见得画画,不见得写诗。
有一个人,她写诗也作词,写的词婉约而萧瑟,写过一首诗豪气干云不让须眉。
然而她的人生,却不见得活成了一首诗,即便是诗,也是坎坷跌宕,文不从字不顺的一首。
她的人生,到头来终究美不过一首词。
路过的人如我,也只能遥不可及地给予一丝伤怀而已。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