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天津的回忆
在天津被朋友介绍吃的冰沙
天津总会让我想起哈尔滨,随处可见民国建筑的五大道,就像旧日哈尔滨的马迭尔大街,一种往昔辉煌和今日沉静的交相辉映,如金箔洒在海河上。
天津人不乐逛瓷房子,就像北京人不执着于逛天坛。天津人知道他们有辉煌的历史,但那历史是给外来人看的风景,在风景里住久的人,也只是把它当日常。天津大部分城区是建国后扩建的,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后,城市化的发展,高铁等交通工具的广泛普及,滨海新区就是一例。
天津的辽阔在区数量上可见一斑。天津有16个区,分别叫滨海新区、和平区、河东区、河西区、南开区、河北区、红桥区、东丽区、西青区、津南区、北辰区、武清区、宝坻区、静海区、宁河区、蓟州区。不少天津人把天津作为一个世界,并非没有道理。但古天津,那个共和国以前的天津,大部分区域就集中在海河沿岸,今天游客喜欢逛的地方,无非聚集于和平区、河东区、南开区、河西区这四个大区里,和平区属租界旧地,随处可见民国痕迹。海河边上不乏法式建筑,津湾广场是俄式建筑,五大道那边又留存了古罗马拉丁人、阿拉伯人、哥特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乃至斯拉夫人留下的建筑,这使得天津成了一个世界的博览馆,各国文人、公使、间谍聚集的场面虽已作古,却为这座城市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天津的清静使那些建筑被大体保留,昔日北方第一大城市的荣耀,与今日淡出第一梯队的沉静相互叠加,如同洒在海河水面的夕阳,唯美又显出一丝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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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津上大学,毕业后,和很多人都没有再见面,见到也需要特定时刻,虽然毕业的场景还像是昨天,重逢的朋友也还是没变,但那个昨日的氛围逝去就永远消逝,就像这两年的许多事永远地发生了改变。重返天津这天我走了很多路,漫无目的的闲逛,在我心里,天津是一座很适合散步的城市,虽然它的确没落了、沉静了,但旧日辉煌的侧影犹在,如今不那么热闹,也少了些人挤人的急躁。这座城市最有意思的,不是南京路、滨江道那些繁华地段,而是城市深处,弯弯绕绕的地方。是没有计划的,进入一座城市迷宫,又与熟悉的历史风景相遇的时刻。而时空寂静,树叶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空气中飘洒着麻花、糖炒栗子、煎饼果子、糕点味和丝丝缕缕的烟火气。偶尔抬头,还能看到大教堂,走进去是庄严的宁静。天津小道的趣味,和北京胡同很像,它们没那么壮丽、没那么五光十色,但更让人安心,有一种寻常烟火人家的气息,又因为四通八达的城市结构,使游人多了一分迷宫的乐趣。
一座大城市里总会有这些安安静静的角落,它不如摩登的商场气派,但隐藏了这座城市脱脂去粉的一面。大城市就像社交场上的名媛,光鲜夺目、妆容精致,一双高跟鞋显露气场。这是示以外人的面子。但对于她本人而言,脱去高跟鞋,或许更舒服一些。而城市的特色,也不在那面子,而就在不那么阔气的里子。里子的构成复杂,也许还有些俗气,但事物的美妙就在于光鲜的东西终将便俗,而俗气的旧物,反而被后人形容出雅味。天津的里子不在高楼大厦里,也不在已经商业化的古文化街,它在一处处巷子里,在那些寥人问津的洋楼、瓦房或园子里,在人心里。
天津有很多道路,道与路不同。俗话说:南北为路,东西为道。但天津更近乎“横道竖路”。路旁边是仰头才见顶的高大建筑,道旁边是小洋楼、小平房,连着蛛丝般的深巷。从天空往下看,蛛丝相连,就是一张红白色的蛛网,黏住王侯将相、平民百姓。但也没有那么绝对,滨江道虽为道,却是出名繁荣,这是一条商业街,人山人海,碰上节日更需要路人闪转腾挪、挤出空间。
天津的道路名字多冠以省市或名人名称,比如南京市、辽宁路、河北路、陕西路、中山路、张自忠路、锦州道等。本地朋友说:“以“路”命名的,多是各个省的名称;而以道命名的,则是各个省内城市的市名。这与天津的租界历史有关。1945年后,民国政府收回租界,为庆祝名义上的一统,就以省为路,以市为道。”南京路是例外,毕竟南京在当时是首都。南京路在营口道地铁站旁,路边风景是典型的大都会气象——一头连着海光寺,一头是天津的商业中心小白楼。滨江道和西开教堂隔空呼应。而中山路本不是中山路,资料载:1946年,为纪念孙中山先生于1894年、1912年和1924年三次莅临天津,它才更名为中山路。这个年份,也恰恰和朋友说的时段对上号,想来也与那次民国政府拍板的道路易名有关。
由于不同原因,我曾几次来过南京路与滨江道。出营口道地铁站,一片银色的大厦在眼前。南京路和滨江道不乏商场和写字楼,密密匝匝的人群和随处可见的流行偶像、用品广告,彰显着大城市的繁华与气派。这些高高的建筑后面,是矮了许多的小白楼小红楼,有的屋顶是方形的,有的呈椭圆形,错落在窄窄的小路边,紧紧挨着,门口宽度不过一个人多些。小路绵延,行人走成两条线,一棵大树的树叶就能让一截路远离流火。戴墨镜的大爷说:“知道了,老姐儿。”对面走过撑伞的新潮女人。叮铃叮铃叮铃,蓝白色校服的中学生们出来了。
据说他们是耀华中学的学生,本地一所很有名的学校。这里的建筑比我家乡的学校气派,但不是金碧辉煌那种,建筑的外观比较含蓄庄严。走在学校边的马路,我看到一两家报刊亭,兼卖饮料。有的学生含着一根冰棍,有的学生看我们那时常看的杂志,《看天下》、《青年文摘》、《读者》、《萌芽》等,放学后报刊亭人最多。
往西宁道走,在天津商业中心的背后,有一处天主教教堂。教堂对外开放,门边是随处可见的小吃摊子,比如烤冷面、熟栗糕、十八街麻花。教堂门口站着两位女士,但似乎不是工作人员,我进去,她们没有拦我,也没有问什么。这座教堂兴建于一九一七年,一九八零年重建,是典型的对称建筑,砖瓦红白相间,有的因岁月洗礼成了灰色,正面的大门是棕红色的,共有三扇,中间一扇最为宽大,挂着一个红色十字架,大门边有白色雕像,人物矗立于底座上,一幅先贤模样,统共有四座,人物分别名叫圣马窦宗徒、圣史马尔谷、圣史路加、圣若望宗徒。他们的眼睛面向大门口和栅栏,栅栏上有不少标语,如:听道要行道、爱人如爱己、爱不加害人。大树的树干也有标语,更像是广告,上书红色大字——天主教西开总堂欢迎您加如教会,耶稣基督信仰慕道学习班,免费听课,随时插班。就在教堂的正对面,国际商场因为道路维修而人际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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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的楼群后,有不少供人静静休息的园子。一株株绿色植被(间或有紫色)下,老人孩子还有中年阿姨们闲聊和健身,有一对夫妇双手各持一把羽毛球拍,打了几十个来回,球没落地。还有一个老人,高高瘦瘦,自己一个人在挥拍练习,结果拍散了杨絮。傍晚了,天很凉爽,公路上的车流传来响声。
天津人喜欢说乐呵,比如“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这句话像广东人常说的:“做人啊,最紧要系开心。”天津人有种悠哉悠哉的感觉,这种不紧不慢的状态是一体两面,往好了说叫不急不躁,往坏了说叫惯于安逸,天津这些年的发展停滞,有外部原因,但也跟城市文明一种根本的底色有深刻关系。不过往好处想,天津文化的特点,也让他在急切的主流之外,保留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天津人并非不为天津担忧的,天津积累的一些问题,天津人说起来总是叹气又无奈。这当中有在外奋斗的天津人,也有在本地考老师、考编制、进入国企或民营企业工作的一批人。朋友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天津“村里人”(这是他自嘲的说法),他在聚餐时感慨,天津某个区,已经欠发了该区公务员大半年的工资,只是打了几千块钱的补助,欠发薪水要到下半年才有可能补上。席间又聊到,天津市政府、天津许多企业的负债,大量实体店铺的萧条,以及新兴产业,如互联网产业、电子技术产业在天津的匮乏,那些日久失修的商场、一排排关门大吉的店铺、大型企业停发员工薪水的境况,无不昭示着天津在现阶段的困难,而天津人对此更多是一种大势所致的无奈与接受。
不同季节进市区,心情不同。天津冬季多雾霾,霾中的市区,钢筋铁骨像一排排灰色的骸骨,尤其是那些盖到一半的楼,光秃秃立着,如果在黄昏,就如同城市坟场。坟场上有烟囱,从黑色烟囱中冒出的烟,像南方蟑螂中两条触须,微微弯向天空。
霾中人的表情,就像冬季女人穿的靴子,色彩单调。冬季出行不便,营口道站附近是繁华商业区,人流尚且可观。但沿南京路多走几步,除了呼啸而过的车流,街道的人便不太多了。如果到意式风情区,更是像郊外的废弃园区,死气沉沉。抱着旅游目的来的人们,怕是要失望。
沿海河上的大桥缓步而行,金色的雕像和乌黑的灯柱在雾霾中略可看清彼此。隔着层层雾霾,冬季的海河就像放在冰箱隔夜的肠粉,仿佛没有在流动。海河边的民国式建筑林林而群,多有西洋风情,连路边的灯都像《福尔摩斯探案集》插画中出现的样式。
冬天也有它的好处,譬如下雪。雪在人的印象里,毕竟有浪漫意味,只是难为了扫雪的人,扫不尽,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下。周作人写过一首关于扫雪人的现代诗:“阴沉沉的天气,香粉一般白雪,下的漫天遍地。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一面尽扫,一面尽下∶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雪和人在这首诗中都颇有深意。雪是一个不那么讨喜的阻挠者,扫雪人不停扫,它偏偏“尽下”,“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生物在雪中看起来无力而渺小,像两个蚂蚁,可扫雪人却坚持自己的工作,虽然平凡,却被赋予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士气质。
比起冬天,我偏爱天津的春天,在春天,不必花那么多心思,外套可以脱下,地也不会打滑,趁释放光和热的神灵刚刚醒来,大好春光收眼底。由此想到知堂先生的诗,虽然写的春天在他的故乡,却让我想到天津的春:“东风三月烟花好,凉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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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重返天津,见到了大学室友。我们南北两隔,有一位广东老乡、天津读研的朋友,一年没见,另外一位同学两年不见了。不久后就是他们研究生的毕业典礼,一晃两年过去,见到他们,还是老样子,就像天津这座城市,过了三五年也没有多大分别。但是两年不知不觉间,还是改变了很多,昨日的世界已经逝去,人们的道路不可避免发生了分离,除了很少总能重逢的人,大部分人毕业后就散了,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想起那些年玩得好的朋友,有的还在北京奋斗,有的是天津本地人,考事业编,当老师,还有的南下回到故乡,生活各有各的烦恼。而许久不联系的朋友,再看到他消息时,他已经出国了,并不准备回来。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就中断了联系的人。这样一想,其实和很要好的朋友,这辈子也是见不到太多回的,如果不是这一次我北上天津,可能下一次见天津本地的朋友,该是他未来的婚礼了。他说,他准备一年后结婚,对象就是大学认识的同学。我们约定婚礼再见,地铁站时我目送他们离开,他向我挥手告别,我往右边挪了几步,使自己能更久一点看他,他果然回过头,再一次向我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