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几年前,听说我们那一带韩姓家谱终于续好了,这个事情一直续了好几年,很多在老家各个职业中有头有面的韩家人都在组织操持此事。因为一直没有在老家,关于家谱走访和调查、续写的情况也不是太清楚,反正是我们湾那一带,每个湾都有几个类似于德高望重者之类的负责人,主要是负责收钱、统计人数和名字。不过,我至今还没见着已经续写完毕的韩家家谱的真颜,曾经专门去找过,因为收藏人不在家,遗憾没有看到,所以也不知道个人信息在家谱是怎么反映出来的。不过,这也符合家谱秘不示人、深藏民间的特征。听说和过去有点不同,因为现在计划生育的原因,很多家庭只有女孩子,无法在家谱中记载,经过多方力争商量,有点突破,女孩子名字可以写进去了,甚至都可以给自己将来的孩子取个一个或者两个名字,叫望名,也预先记载在上面。
这几年,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操持家族公共事务的人逐渐多了,特别是一些成功的商贾人士和退休人员,修祠堂祖坟、整理家谱等在乡村开始回潮,毕竟,家族记忆这种模式在中国流传数千年,有相应的基础条件、心理储备和文化积淀,物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在发展经济的同时重新正视精神层面的追求,开始反思千年传承下来的那些固有的生活传统,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被改革和重构之后的正常的回顾和反弹。毕竟,家族记忆、身份认同,慎终追远,源远流长,人搞清楚自己从哪里来的?总是亘古话题,总是十分有意义的。所以,前几年老家兴起的这一阵热潮,给自己祖先修墓刻碑,从一个老祖先下来的分级休整,逐步也带动一个姓的家族也开始行动,我们这一带主要休整韩姓四房的祖坟,易田铺三房祖坟很多年前都修了。后来,方圆几个县湖北麻城、河南光山县和我们新县整个姓韩的集体筹划重建韩老屋总祠堂、续韩家家谱。组织者很多,会通知到附近一带所有的韩家子弟,按照家庭人头收钱,记得凡是这些事情,每次人均额度大约200元左右,当然,还可以自愿捐赠。据说钱款并不是很好筹集,需要很多热心的人来操持,也引起很多争议和问题,总归还是有一些具体的推进和成果出来,祖坟、祠堂、家谱还真的慢慢完成了,最起码在外在形式上,很多的成果展现在韩姓子孙面前了。但是,和过去祖坟、祠堂和家谱的实质作用和展示形式相比,我感觉也仅仅是形式大于实质,因为现代社会的转型,同姓子孙的不断分散,家族文化中的封建糟粕的扬弃,传统生活方式在乡村的逐渐退出,乃至于熟人社会的解构,导致原来展现在祖坟、祠堂、家谱上的相关仪式、议程基本已经无法延续和完成,四散各地的子孙们也无法履行相应的义务和程序,所以,祖坟、祠堂、家谱所承载的文化积淀和家风传统也无法形成家规甚至家族理念,特别是在家族内个人身上得到真正内心的确认和完整传承,系统性影响的范围太小了,从年龄和生活经历来看,40岁以后的群体对家族有部分认同,有相当的农村生活经历,体会过按照宗族制下的亲疏远近的家族辈份这种格局文化,能从儿时的生活中宗族固定的辈分称呼,新儿出生,婚丧嫁娶,清明,元宵祭祖等零碎的集体仪式中,感受到家族的文化和记忆,从仪式和家谱中判自己在家族的点位。
而40岁之前的年轻人,对于这些家族传统和仪式经历的关注度、在传统农村生活经历都是有限的,无法形成在家族中的定位和形成家族的认知。从这个角度,导致这些家族的文化传承基因原先所能承载的维系家族尊卑有序、伦理道德、教化族人人心和传承家族家风都无法系统重现,形式和实质都大打折扣。且不说往日的那种家族仪式从家族到家庭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心中的族规家风也因此缺乏沉淀而无法系统化,更谈不上内心的确认了,所以,当以地缘取代血缘的发展趋势时,宗族的代表符号——家谱又会发出怎样的声音?从目前看,家谱和家族文化都可能仅仅具有存在的形式意义,家谱的外在形式,不过是通过纸来记载目前的家族信息和注释往日的家族痕迹。我们小时候,在家庭或者湾邻中总是能听过老人们讲我们这一带韩家一脉的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来源于家谱中的记载。我们当地的很多村庄都是和湾里的姓氏有关,同时结合当地的地理特征,山,洼,冲,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写出很多人与地的故事。不过,这种故事随着人口的变迁读者日益减少,凡是从这里离开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已经无法从这些故乡的故事里找到和自己有关的兴趣了,他们已经在新的地方开始他们新的生活和续写新的故事!有时候就在想,这一个个曾经有故事和传说的小村庄生活的人的消失,只要人不在了,微小的地名也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山山沟沟、冲冲洼洼里面好多地名和传说,曾经也是人声鼎沸的地方,后来只要故事里的人不在当地了,地上故事也就消失了。这样的故事里的事已经不是故事,人迹罕至之后,土里可能还有倒塌的砖墙和瓦片。后人们只能从村庄倒塌的残垣断壁中还能搜寻祖先生活的痕迹,另外,要想追溯本来,只能去寻找家谱的记载。一个小小的山村如此,纵观整个人类生存和生活的历史,史上古今中外的那些消失的名城,命运也不过如此,后人们在历史的废墟里寻找,只能在史书的阅读中重现。
当然,说起家谱,我们都不陌生,是同宗共祖的男姓血亲集团,以特殊的形式记载本族世系和事迹的历史图籍,内容包括姓氏源流、家族迁徙、世系图录、人物事迹、风俗人情等,是中华姓氏文化的产物。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夫家有谱、州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清代著名史学家章学诚更是把家谱与国史、方志相提并论。而且,中国古姓大多是图腾的遗留,不少姓氏都保留着原始图腾名称的遗迹。这种文化也一样在我们老家有存在,关于我们韩姓图腾就有个说法,韩姓的家族图腾是牛,故事讲的就是老祖先骑着牛到处寻找家族栖息之地,牛躺在哪里休息,水草丰盛,先祖就带着子孙在那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的在不同地点的生活和信息,在日常生活中陆续记录下来,为了追本溯源,慢慢就形成了家谱的基础。所以,费孝通先生讲,中国人的关系就是等序格局,从一粒石子投进池塘,按照血缘向四周不断扩散,血缘和宗法制是形成这种格局的核心要素,而家谱应该就是按照宗法制体现家族尊卑等序最表象的记载。当然,民间家谱,都有一个惯例,那就是挂靠名人来压谱头,英雄必定要问出处,我们这一带韩姓的家谱,挂靠的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为始祖,小时候记得湾里的老先生说韩世忠有一副专门的家族对联,内容已经不知道了。来源于家谱记载的故事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初任光州观察使,骑马至黄陂枫梓山,枫梓山前马不前,韩世忠许愿后代迁此马前进。后来,韩世忠果然安排后人到黄陂枫梓山定居,并从此地为源头在在周边繁衍到今天的局面,我们这一带韩姓大约于明朝初期定居于韩老屋,然后就是韩氏子孙枝繁叶茂的过程。这也是我听到的家谱的最初的故事,不过,家谱毕竟不是正史,挂靠的事情,可信度有待考证。毕竟,家谱挂靠曾是过去一种宗蝶续写惯例和流行做法,开宗先祖这个源头是否可信,需要史学材料研究来支撑。当然,对于我们来讲,始祖是谁好像并不太关注,而且并不以此作为姓氏的资本,也更不可能作为自己的出身来讲故事,,所以,挂靠名人的意义和效应在于形式而不是实质。姓氏对于一个人来讲,不再具备父系氏族的意义,仅仅是一个自身的标签和区分他人的一个因素,只是到了近些年,华人圈对于认祖归宗文化的返潮,姓氏文化再次返潮登场。
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会背诵我们这一带韩姓家谱的序列:忠正兆名家,文光启宗佑,花开一十九,永远先得后。这几年的重修,经过我多方打听查证,现在的新家谱字辈为:忠正兆名家,文光启宗佑。崇学习尚端,开基先得寿。在汝自立仁,继承宜永久。我是光字辈,我们那一辈起名字大多还是按照这个谱系来的,根据名字也就知道同姓之间的关系。在早前,因为家乡交通闭塞的原因,通婚半径狭小,家谱谱系曾经也作为通婚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最起码在同一个家庭不能辈份和身份乱了。后来,随着人口的增长,讲究家族辈份的格局被彻底击破,通婚而造成很多同姓之间的关系成为乡间的笑谈:婆婆和媳妇同姓,但是辈分却差异很大,媳妇比婆婆要长很多辈,两个通婚的家庭彼此把家谱的关系翻了个底朝天;妯娌之间无法按照家族辈分来称呼,这种文化也在乡下摆过很多龙门阵,很多人因为基于不同称呼标准而界定彼此的关系,而被当做湾邻乡亲认为是 “不懂礼”的笑话。记得乡间总是一句口头禅“各依各叫”,也就是宗法标准和姻亲标准冲突的时候,选择确实是个难题,这个题目的背后是深刻的社会变迁和伦理道德更替的课题,那就怎么选都有道理,人们把这个选择叫做“赶近的来”,也就是哪种关系近,根据哪个来,那肯定是姻亲导致的关系更近了,所以,姻亲把宗亲挤出亲疏排序也是近些年非常明显的现象,这个选择也是很有意思的乡间传统变迁的现象,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人们对于家谱的态度。
寻根文化、家族文化、家风传承的兴起中看到家谱修订和存在意义,家谱从源到流、从生到死的记载,在地缘改变血缘的现代社会结构之下,并没有与时俱进。传统修谱模式、作坊运作、老人作业、纸质有限收藏、压留箱底而秘不示人、深藏民间的传统,严重的影响了家谱初衷存在的意义。从数字技术上讲,现在开发一个小程序APP,小成本就把续写家谱和书写家族故事完成地很好,并保持开放性,完全没有必要新时代走老路。所以,目前的模式,纸本秘不示人,根本没有家族文化的传承途径和传播路径,祖先们奋斗的历程都无从说起,更不知道沉淀而来的家族故事和文化。现代社会下的个人成长和家庭运转是主要社会单位,一般直接到家国认同,家族教育其荡漾的力量可能更直接来源于直系血缘很近的家庭,很少能波及到已经基本无组织的同姓松散的大家族。从姓氏到家族到家谱到祠堂,流程都在现代社会的重构中被迫重置改造,原有的运行轨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存在的意义需要和现代社会结构匹配,姓氏已经只是区别符号,家族附属意义有限,更不用说去追寻家谱后面的故事。
当然,任何一个家族流传和积淀下来的故事,整理记录下来,流传给后世,故事文本及文本中沉淀下来的家风传承本身确实有意义。或者说,个体与家庭的社会基本单位形态,延及姻亲,不会向已经不见组织的传统大家族方向移动,因为本身家族文化没有运行的载体和仪式,社会结构中没有相应的存在空间,进而家谱只有整理和注释的流传意义。所以,传统家族文化的半径在缩小而不是扩大延伸,国家和社会对于人在社会中的存在方式已经随着现代化进行相应的社会转型,人的评价方式,监督方式都是从社会法律和道德范畴去解决,不会去寻求民间空转的大家族去接受族规来规范。况且,现实的乡土社会里,同姓家族“窝里横”不是空话,“家鬼打家神” 这种现象在乡村是常有的事情,一个小村庄里的同姓人,追本溯源,基本都有血缘关系。但是,“同室操戈”的事情并不是少有,甚至暴力相向,累积的代际矛盾在一代又一代随着血缘的散开而比同村其他异姓人更容易叠加,代代相传,哪里能珍惜到日益扩散冲淡的血缘之间的情谊,更不要说大家还在乎彼此的名字记录在同一张纸上所代表的意义。所以,从这个角度,名字在家谱排老几,对于与个人或者家庭在社会结构中的定位坐标影响有限,越是自由度和流动人口结构变化大的越明显,相反,对稳定传统的乡土社会,因为寻根文化的回潮而可能还有部分的民间缝隙,不过,那已经是日落西山看夕阳的阶段了!祠堂坍塌已经缀满夕阳,满载着故事的家谱找不到地方安放,或许你的名字已躺在箱底里的家谱里发黄。
本栏目编辑:沈曼妮
作者简介: 卧书斋主,本名韩晓永,河南新县人,曾从事中小学教育工作,虽误入“法”门,但未皈依深处,居低而仰望,市井寻自然,现工作生活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