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中之苦

头两天看《红楼梦》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贾家的避暑食品中有贾宝玉的“酸梅汤”、“莲叶羹”,有贾元春的“酥酪”,薛姨妈的“酸笋鸡皮汤”。高雅的有林黛玉的“香薷饮”,普罗点的有贾珍送来的大西瓜。可数来数去,缺少了一样非常传统且中规中矩的消暑水果,那就是“甜瓜”。
中国人吃甜瓜的历史可谓久矣,在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着“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的原文,将在沮水与漆水间繁衍生息的民众比作瓜蔓上生生不息的甜瓜。

《瓜》宋 佚名《宋人集绘册:草虫瓜实》

春秋战国时,河南民权盛产甜瓜。齐襄公派连称和管至父两人去当地戍守时就说过,等瓜熟了就可以回来,也就是“及瓜而代”。秦朝灭亡,刘邦率领的淮泗集团入主长安。秦国的东陵侯邵平采取了不合作态度,为赳赳老秦保留了一丝体面。
然而他并没有像伯夷、叔齐饿死首阳,走激进的极端路线。而是在长安的霸城门(即“青门”)外种起了甜瓜。一不小心还弄成了知名品牌,不仅享誉当时,还激起了后世不少“瓜迷”们的联想。
比如不想和司马氏合作的阮籍就说了“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而大宋改革派王安石对司马光等守旧势力表示不满时,也说过“天下纷纷未一家,贩缯屠狗尚雄夸。东陵岂是无能者,独傍青门学种瓜”。
唐代章怀太子李贤在地位甚至人身安全都受到老妈武则天威胁时,曾写下一首酸楚的《黄瓜台辞》,说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再摘抱蔓归”。将自己兄弟四人比作渐摘减少的甜瓜,警告母亲,我们要是都完蛋了,您这条瓜蔓又有什么存在价值呢?
中唐的大诗人韩愈在和好基友孟郊作“联句”游戏时,就将夏天的“享乐主义”发挥到了极致。他俩一唱一和地说在薄纱衣都嫌厚,扇子不离手(“单絺厌已褫,长菨倦还捉”)的日子里该怎么办呢?自然是躺在冰凉的玉竹席上,再洗个透心凉的甜瓜吃吃(“青荧文簟施,淡澉甘瓜濯”)。
北宋佚名《槐荫消夏图》局部
当然这种“吃了灯芯草”的“轻松话”主要是过惯了好日子的韩夫子自己说的,孟郊只有听了咽口水的份儿。在这点上,同样是“文化贵族”的宋代文豪范成大和韩愈可谓见解略同。他对甜瓜的“野望”似乎更殷切一点。且看他的《甘瓜》诗云“夏肤粗已皴,秋蒂熟相脱。不辞抱蔓归,聊慰相如渴”。
那么且慢,既然中国人,特别是文人,对甜瓜有着如此的“执念”,那么为什么号称“中国古代生活的百科全书”的《红楼梦》中对这种“消暑美食”个字不提呢?难道是嫌林妹妹吐瓜子不雅观?可是贾母还以身作则,大啖西瓜呢,西瓜子想来要比甜瓜子多一些吧?!
其实,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贾府可是彻彻底底的大贵族家庭,这类人家虽然好吃,可更注意养生。他们之所以对充满诱惑“甜瓜”敬而远之,完全是因为它的另一个不为人注意的特性。那就是,甜瓜对养生不利。

明  吴鼎 《瓜果图》

以前好看考古节目,偶然发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巧合。那个出土于1972年的长沙马王堆汉墓中鼎鼎大名的“辛追夫人”和出土于1968年的刘备祖宗、中山靖王刘胜的尸骨中都发现了同一种食物遗存,那就是“甜瓜籽”。看来这两人的去世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甜瓜有着脱不清的联系。
时光荏苒,直到民国时期民间还留存着不在暑日吃甜瓜的禁忌,这在许地山先生的女儿许燕吉女士的自传中也有提及。许地山先生是个极重生活品质的人,这样做显然有他的深意。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这可能就要从它的生物性状上说起了。
话说中国是已知瓜类最早的培植国之一,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其实所有的瓜类植物最早的时候都是有毒的,这是它们在大自然中得以存身的基本技能。然而经过人类不间断的优化培育,大多数瓜类的大部分毒性都已被剔除干净,成为了可果可蔬的日常佳肴。

宋 钱选 《秋瓜图轴》

然而,万事皆有例外,“甜瓜”就意外保留了大量的苦毒素。而这些毒性物质大量集中在它的果蒂部分。我们的祖先早就发闲了这个问题,在清代大学者沈德潜编辑的《古诗源》中,记录了一首流传自秦汉时的诗歌,其中有云“甘瓜结苦蒂,美枣生荆棘”。
注重科学分析的墨子也说道:“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这种“苦毒素”不仅味道奇差,令人作呕,而且如果摄入太多还会引起心脏梗阻,导致食用者爆发猝死。“辛追”和“刘胜”的肚子里为什么会留存如此多的“甜瓜籽”,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他们捧着甜瓜,大快朵颐之际,误食了大量的甜瓜蒂,导致心梗爆发,死于非命。
因为过程太过于突然,所以他们胃里的瓜籽根本来不及通过肠胃蠕动排出体外!看到这儿,爱吃甜瓜的你可能根本不会相信。那么可爱的“小瓜瓜”怎么可能会是“餐桌杀手”呢?那你不妨去看看中国社科院出版的“有毒植物列表”,您的“心头好”可是赫然在列的。
而且再说一句,甜瓜虽然在“寒凉”上不弱于西瓜,但它的利水、通便功能却大大弱于西瓜。也就是说如果吃了大量“甜瓜”,过量的果糖就会如泥沙堵住河道般淤塞在你的体内,而不会像西瓜一样“糖分穿肠过,一点不留存”。

清 任薰 《瓜果图》

试看三国中魏国世祖曹丕就酷爱吃甜瓜,他在《与朝歌令吴质书》中说“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还创造了一个流传千古的成语“浮李沉瓜”,看来是个如假包换的“资深吃货”。可是他在当上皇帝不久就得上了严重的“消渴病”。不仅精神恍惚,口干口渴,而且“糖大伤肝”,皮肤上分泌出大量油脂,头发也开始成片脱落。
曹丕开始病急乱投医,他向装神弄鬼的巫师祈求“符水”,自己服用不说,还推荐给同样为“消渴病”所苦的宠臣卞兰。可惜被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卞先生硬生生顶了回来,气得他变颜变色,可又无可奈何。魏文帝曹丕,终年四十岁!!
和畅饮剧毒“雄黄酒”,用“懒蛤蟆”捂肚子治暑病等等令人“不可思议”的“端午陋俗”相比,“大吃甜瓜”可能还不是那么“辣目”。但也应引起我们的足够注意,毕竟“美食”有无数,“生命”只一条。一切都做到“适量而止”,我们才可以真正畅想浓夏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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