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风云石马垭1933》修订版—正文第三集
布下后不久的秧苗,长得绿油油的,赵元亨查看后很是满意。从黄历上看来,今年阳光充足、雨水充沛,年逢不错。按理说,一个月过后就该分蘖、插秧,到了秋天,肯定收获满满。到时候,仓里有余粮,过年心不慌。
掐指一算,今天又是儿子赵述侨、女儿赵全英回来拿粮食、蔬菜到学校的日子,应该改善一下生活。于是揣了钱,打算去金宝场买两斤肉。
从院子后的老鸹藤丛中走过。此时的禾雀花已经盛开,那一串串紫色的如同小鸟一样的花朵在藤蔓间密密麻麻点缀,在阳光的罅隙里活灵活现,林间分布着蜜蜂的嗡嗡声。
有《禾雀花赋》云:
清明雨后景皆新,此处幽林最宜人。
远望翠幕覆幽谷,近观灵鸟聚虬根。
总疑禾雀枝间驻,却是紫玉映古藤。
相呼翘首张娇翼,见掐伤怀血痕生。
卅载花开卅载果,廿年幽梦廿年情。
既有芳枝能插翅,应携我梦话离深。
苍生何幸同君笑,共拥诗情入翠亭。
欲借春风腾两翼,百丈高枝步青云。
穿过马滚岩、滴水岩、赵村沟,再路过王梁沟、严家沟,就是鸡市坝。穿过鸡市坝,金宝场就到了。
金宝场是石马垭的“首场”,相距也就八里路。较之于十二里外的七宝寺、十里外的龙泉、十一里外的积善、十四里外的三元、二十五里外的蟠龙,无疑是距离最近的。
这个场其实并不大,基本上就是围绕川主宫周边依次有序鳞次栉比分布的建筑群。据说,川主宫里面供奉的是万天川主,也就是被叫做清源妙道真君、惠民大帝的秦蜀郡太守李冰。李冰当年修建的都江堰,屹立了千年不垮,至今还灌溉着成都平原。四川境内很多地方都建有川主庙。有了这座庙宇的庇佑,就可以风调雨顺,免除于水旱灾害,实现五谷丰登、百姓安乐。
场间有一条小溪穿过,溪水清冽流淌,鱼儿四处游动,老百姓就直接在里面淘菜。小溪下游三里是大堰坎,再往后,就经小龙湾汇入西溪河,可以直达南充。
金宝场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市场,最繁华的市场叫做米市坝,主要交易粮食等。米市坝在小溪边上,是露天的,在这里,不但有蔬菜瓜果,还有农具农资,更有日常百货,各种交易都很火爆。最受欢迎的,当然还是猪肉摊。
差不多有五、六个屠户在经营着猪肉生意。他们所买的猪,有的是自养,有的是购买,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自己宰杀、自己卖。两根条凳平行摆放,中间间隔两步的距离,上面横着搭上一块门板,一个简易方便的猪肉摊就架设好了。门板上,都放有一边(半头)或半截凌晨才屠宰并打理剔骨完毕的新鲜猪肉。几位屠夫,右手持着砍刀,左手拿着磨刀棒,一边用泛着油光的砍刀围绕磨刀棒上下左右反复“呲呲”地擦拭,一边大声吆喝:“新鲜肉,便宜了哈,四角五一斤!卖完了好喝茶!老表、老弟、哥子,来两斤不?”
赵元亨径直走向第三个摊位。摊位老板反而首先站了起来主动招呼:“元亨大爷,你又来买肉啊?要好多?”
这位站起来的屠夫,名叫赵绍周。短发如同针尖,根根直立,面色黝黑,小有胡须。袖子挽到胳膊肘,胸前围腰沾满油腻。
石马垭赵氏家族十分讲究辈分,从朝福老祖入川起算,最开先的十五个辈分,分别是“朝有应以之、士文宗先永、周朝启龙基”。赵元亨本名永桢,号元亨,属于“永”字辈,是石马垭赵氏的十世孙。而赵绍周是“周”字辈,排序是第十一世。按照这个伦谱计算,虽然两个人年纪差不多,但赵绍周必须管赵元亨叫上一声“大爷”。
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任何场合,辈分不能乱。照顾谁的生意都是照顾,首先要照顾自家人的生意。
“背梁上的肉,来两斤。今天两个娃儿读书回来了,晚上弄肉吃。”赵元亨边说边挨着赵绍周在条凳上坐下。
一刀下去,过称,二斤一两,秤杆望翘翘的。“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九角四分五厘,给九角钱就可以了。”说话的当口,赵绍周已经用刀尖在肉的角角猪皮上钉了一个孔,用棕树叶子穿好,食指一拎,递给赵元亨。
赵元亨付完钱,提着肉放进背篓里:“卖完了记得过来,到张家茶楼喝茶,老位置。”
“要得,元亨大爷。”赵绍周继续招呼着客人,“马上就卖完了。”
张家茶楼是金宝场的老茶楼,就建在河边的黄果树下。硕大的黄果树枝叶散开,正好把张家茶楼遮蔽完整。春日的暖阳就从枝叶间洒落下来,点缀在桌面上,悠然晃动。赵元亨所说的“老位置”,就是靠近窗户的那一张八仙方桌。每次逢场,几个老伙计都要在这围上一桌。
茶是盖碗茶,用的是“三才杯”,由茶盖(瓯盖)、茶碗(瓯杯)、茶托(茶船)三部分组成,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暗含天地人和之意。只不过做工粗犷,胎质并不细腻,釉质下面,还分布着些许没有完全烧融的斑点。碗盖磕碰的声音,清脆可人。茶叶其实普通,都是散茶,下里巴人喝不上、也喝不习惯什么精致的茶叶,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不过,这并不影响老乡们喝茶、吹牛、冲壳子。高兴的时候,还要配上一碟花生、半斤散酒,大家传着喝。
赵元亨到场后,发现早就有三个人已经在座了。坐在东侧的赵吉周马上站了起来:“族长老辈子,你来坐上首。店小二,看茶!”坐在南侧的赵学周、西侧的赵永坤也起来打招呼。几个人争着付茶钱,赵吉周动作最快。
身为族长,同时也是老辈子,赵元亨简单客气了一回,就在北侧坐下。
跟在身后的店小二麻利的摆好了杯具,顺过左手上的铝制茶壶到右手,往后退一步,望空一滋,那一注开水不偏不倚落进茶杯,眼看要满,小二手一抖,水口马上收回,茶杯里面的水,刚好离杯口半指,顺手把茶盖一合,完全没得多余的动作,简直是恰到好处。
少不了一番吹牛、摆闲龙门阵,不外乎从买肉的事情扯到家庭关系、亲友关系,还扯到了今年的年逢。
赵永坤开始感叹:“黄历上说今年年逢好,到底好不好,到时候才晓得。粮食产出来后,几爷子如果又来加税,还不是没得啥搞头。”
赵学周说:“狗日的加税不说一声么?想加就加?”
“学周啊,你看哪次不是想加就加?哪次跟人商量过?”赵永坤喝了一口茶,“刀把子、枪杆子在那几爷子手头,他说了就着数。跟我们这些泥巴脚杆商量啥子嘛。”
赵元亨说:“如果这种搞法,我们还真拿他几爷子没得办法。不过也不一定。我们现在莫管他,到时候再说。万一不是你们说的那种,我们这今后的日子就安逸了。”
正说话间,赵绍周终于上来。大家问:“肉卖完了嘛?”
“刚好煞格(结束)。最后一坨腿子肉遭狗腿子二领班周子华拿走了。狗日的,又是赊账。”赵绍周边喝赵学周帮忙准备好的茶,边说。
“那狗腿子二领班窝痢(贬义词,大吃大喝)唛?”赵学周忍不住开骂,“光吃肉不给钱,总要害瘟(生病)嘛。”
这个周子华,是帮助国民政府收钱征粮的经办人。国民政府收钱征粮的工作,竟然是可以承包的,细节不必细说,大家都懂,一般的小老百姓脑壳挤扁也谋不到这个油水差事。反正一到收税催粮的时候,这种人总是冲在最前面。老百姓需要用粮换钱时,必须卖给他,收的时候十分便宜。但当老百姓没有吃的时候,只有他手里面有粮食,必须到他那买,则又变得十分昂贵。当时大家称这种人为“二领班”。但是,有不少人私底下更加习惯在前面加上三个字“狗腿子”。
赵绍周说:“管毬他的,我现在惹不起他。那狗日的年底前总要找我收粮收税,到时候仔细算账就是。”
赵学周就开起玩笑来:“你手头有杀猪刀,不给钱,就卸他一根膀子,要不然,就砍一条狗腿。”大家哄堂大笑。
挨边中午,茶毕,散伙。赵元亨、赵学周、赵永坤、赵绍周四人结伴回家。唯有赵吉周,想起应该带点海椒苗回去,只好打了招呼,迟走一步。
海椒苗十分便宜,一分钱可以买两苗。赵吉周买了两角钱的,卖苗子的农民是金宝周梁洞的,也是个实在人,给了他四十五苗。海椒苗根部自带一团泥土,可以维持至少半天时间不枯萎。这苗子栽下去,不但全家都能吃到海椒,而且多的还可以送给邻居。赵吉周盘算着几个月后的收成,觉得美滋滋的。
回家途中,经过鸡市坝,这是禽类交易集中点。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散场了,但突然发现在石桌边竟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大家在评头论足,看得津津有味。啥子东西这么稀奇?赵吉周使劲踮起脚往里挤。到了内圈前排一看,却是一位体型高大的年轻“道士”,身着灰色道袍,头带道冠,净面无须,脚蹬平底黑色素面布鞋,约二十岁上下,坐在石凳之上,手持一卷线装书翻到某页,正在与人细细交流,对方不停的点头称是。
原来,这是一位算命先生。听围观的老百姓说,不要小看这道士,年纪轻轻,道行高深,今天才从远处过来,主要是为了结善缘,算命竟然不要钱!这个有意思了,竟然还有算命不要钱的?
这先生算命的方法很是奇特。他要求对方先在心中默念一事,并拟定好问题,诸如求问财运、求问姻缘、求问命数、求问灾病等。事情和问题都不用说出来。之后,再以男左女右的方式,用食指,在其书上随便翻页并按字,不限制数量,各字单独写出。再计算出这些字的总笔画,得到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则对应其书上的某一个字,以该字开头,记录下来,再用这个数字加上三百八十四,得到下一个字,再记录下来,以此类推。直到计算出的结果对应部位是一个空白为止。这样必然得到一串字,妥善断句,这些字必然成句、成诗、成词。
此时,先生才让对方说出自己默念在心中的问题,根据其问题,围绕刚才通过计算后得到的句子,细细解答。简直是引经据典,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娓娓道来,听得人不服不行。
正好就有一位中年妇人按照这个方法计算,得到了一首四言诗:
积德遗后胜多金,子孙从此得声名。
龙虎榜上标姓字,万年家业一时新。
先生问她:“这位大姐,你刚才默念的是啥问题呢?”
“我想麻烦先生帮忙算一下,我的子孙前程如何。”中年妇人答。
“子孙前途很好啊!”算命先生指着写好的字说,“意思浅显易懂,你的子孙以后会扬名立万,会成为远近闻名的人,家里会很有钱,日子会越过越好。”
中年妇人激动地说:“先生说得好啊,这我就放心了!”
“但是!”先生继续说,“要实现这些理想,有个重要前提,必须要积德。北宋时候的宰相司马光说'遗金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你留金钱给子孙,子孙未必能守得住,'遗书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你留一些书给子孙,子孙未必能读能学,'不如积阴德于冥冥当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所以你们看古代为人父母的人,他想的是什么?积厚福、积阴德、庇荫后代,绝对不是只在意自己一生的享乐而已。所以他有这种德行,他就可以庇荫后代,不止庇荫后代,因为他冥冥当中都在积阴德,他的所有言语行为都树立了良好的典范给他的后代子孙学习。所以有这种认知的父母,他的家道都可以绵延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不断。”
大家听得直点头。
先生继续对中年妇女说:“现在我问你几句话,你一定要老实回答。”
妇人说:“嗯。”
“你孝敬父母不?和父母关系好不?我不是说你娘家的父母,我指的是你婆家的父母。你要老实说。”
那妇人脸色一沉:“我倒是想对他们好呢,但我们家那老太婆嘴巴有点贱,一天话多得很,经常和我闹架,我又没惹她。老头子又是一个闷肚子(性格内向不喜欢说话),三天不放一个屁。我懒得理实他们,现在分开住的,我们各吃各的。但是他们生疮害病需要钱,我该给还是给了的。”
先生说:“就你刚才这一番话,我就晓得你是一个不孝顺父母的人,哪有背后这样说自己父母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偏偏要这样拿出来到处摆,就是你自己的问题。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和父母关系搞不好,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要注意,现在这四七二十八个字,如果前面两个字没有做到,后面都是空话。你懂起没得?”
只见那妇人羞赧地低下头,挤出人群去了。大家就开始鼓掌:“先生讲得好!”
赵吉周认得字,仔细一看那卷线装书,名字竟然是《大衍数》,再看那首页文字,开始一段竟然写的是“大衍数,古昔圣王所以教积诗韵,开列于左。”感觉这书和这先生都不简单,于是主动报名:“先生,麻烦给我也算一个!”
按照方法操作后,得到一首五言律诗:
跳历走西东,渭水遇姜公。
立时兴大业,罢貅入梦中。
拨雾青天见,枯枝得春风。
人人歌大有,定主跃龙宫。
先生说:“你如果问个人运势,那就是好事情。你看,周文王遇到了姜子牙,国家马上兴盛起来。而且八十岁姜子牙也当上了宰相,从此建功立业。于此于彼,都是幸事。这句子写得很明显啊,贵人要出现了!”
先生还说:“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每个人都是国家的一部分,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国。”
赵吉周说:“那好,我不问自己运势,我问下国家运势。”
先生马上站了起来,警惕地东张西望一番后,又坐下,低声说道:“这个事情问不得。国家运势,哪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够关心的事情。大家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们小老百姓不关心,难道那些当官的会关心?你看现在我们这个国家是啥舅子样子,内忧外患,老百姓就算一天到晚死命的做活路,也根本吃不饱、穿不暖。到处都要交税,如同强盗一般。国家不发达,小老百姓根本没得出路。”就有围观的一位老大爷插话道。
大家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我们应该关心国家大事。”
那位大爷继续说:“我们这没得'黑皮狗’(指警察)吧?有也不怕,我反正都七十二了,能把我咋样?”
大家彼此相互看了看:“没得,都是些穷苦农民。先生你就说一下,哪个狗日的敢把你卖了。”有人竟然开始赌咒。
那先生沉吟片刻,开口说:“要说国家大局,这首诗也能印证。'拨雾青天见,枯枝得春风’,就是说完全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国家和人差不多,也该遇到贵人了。就是那个姜子牙只要一出现,最终可以实现'人人歌大有’。到时候,所有人都有吃、有穿、有钱用、有房子住,再也不得吃苦受穷。”
“真有姜子牙就好了。姜子牙在哪嘛?”有人想刨根问底。
“天机不可泄露哈。晌午了,大家该回家了,就此散了吧。如果有缘,我们肯定能够再见面的。”先生表现得很客气。
大家小声讨论着,三三两两满不情愿地散了。唯独赵吉周觉得这先生没有把话说透,一把拉住他:“先生,你今天这几段说得好,都晌午了,我请你吃饭如何?”
那先生也是豪爽:“难得遇到有缘人。干脆这样,我请你吃饭。”
赵吉周马上推辞:“那不得行,肯定是我请你吃饭。我还有事情想请教你。”
两人就在附近的路边摊,分别吃了一碗油辣子泥拨龙儿(被用胡豆筛格子滤过处理成为大型蝌蚪状的凉粉)。等到赵吉周想去付钱时,却被告知,钱已经遭先生悄悄抢先付了。搞得赵吉周十分难为情。
席间,先生自称姓陈,因为长得高,人称外号“陈大汉”,拜有成都青城山知名道士为师,专门研究《大衍数》。这个《大衍数》也叫做《太极神数》,是三国时候诸葛亮创造的秘术,世间少有。就凭几个字,加减计算,就可以包罗万象,能知过去未来、推演命运形势。先生说他这次从遂宁过来,专门寻找有缘人。
赵吉周就请教他:“陈先生,竟然如此神奇,我倒是想请教一下。”
“你请问。”陈先生说。
“人这个名堂,出生的时候命运到底是不是已经遭确定好了?如果已经遭确定好了,那我们一旦得知真相,提前晓得结果,那这人一辈子还有啥意思。如果没有被确定,那到底有没有啥方法可以改变呢?”
“按照命运学的理论,命是固定的,但运可以改变。就好比一头牛,生下来就是牛,它不可能变成马,这就是命。但这个牛如果肉长得多,就是肉牛;如果力气大,就是耕牛;如果产奶多,就是奶牛;如果不听话要弯人(冲撞人),那早早的就要遭杀了,这就是运。”先生用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
陈先生继续说:“人之命运,虽有贫穷富贵,但并非天命,而是社会造成。这个社会迟早要变,机会就要到了。”
赵吉周生怕这句话遭别人听见,就拉着先生说:“我们先不说这个。你从遂宁过来,金宝场一定没得住处。不如这样,今天晚上,你干脆到我家去将就一下,我好请教你。家里住的是茅草房,只要你不嫌弃条件差。要得嘛?”
陈先生一拍大腿:“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