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布早田”到“好好读书”

从“布早田”到“好好读书”

文丨木可塘

本文发表于《莆田作家》，微信号：ptzj2014

　　今早醒来，发觉昨夜竟然梦到母亲，细节却无法忆起。许是清明临近，离去三百多天的母亲想我了，第一次走进我的梦乡，想着想着，双眼不觉就湿润。虽然母子二人已是生死两茫茫，可总觉母子情缘未断，我还是有母亲的孩子，每天脑海都会不时浮现她一生为我操劳、扛下所有风风雨雨的忙碌身影和教育我为人处世道理的一幕幕。

　　莆田有句农谚如是：“早田布了心里松，雨仔霏霏麦煎香。”莆田方言“早田”、“布”和“雨仔霏霏”（音似“飞”）分别是“春耕的秧田”“插”和“细雨飘飘”之意。麦煎是一种地方特色美食，用春耕前收获的大麦磨成粉，加适量的糖和水后，煎成一片片的食品。这句口口相传的民间谚语颇为形象地用在连绵不断的雨季，农民在家怡然自得煎麦煎的乡村情趣，反衬完成早稻插秧春耕后的轻松自在。但我总感觉，它似乎也蕴含着一个朴实而深刻的道理：付出一番辛勤劳动后，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品尝到的劳动幸福感会更令人难忘。

　　不觉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在灶台前烧稻草生火，听到了铲在锅里翻炒发出的铁磨铁的声响，闻到了煎麦煎的阵阵香味，于是迫不及待地夹起那刚起锅、尚有热度的麦煎解馋。

　　谷雨前后是插早秧最为繁忙的时节。上个世纪的农村，插秧机尚未普及，家家户户都是老少齐出动、全家总动员，如旋转木马般不停歇地人工插秧。本来就劳动力严重不足的我家，更是忙得没日没夜、累死累活的。或许是为了让我早点学农活，或许是为了用实际行动教导我好好读书，母亲看十来岁的我长到有力气干农活的年纪，就叫我去田里插秧。插秧要脚踩在水田里，既有泥土又有水，抱着半是好玩、半是帮助的心态，我爽快地答应了。

　　那时，父亲总会和母亲早起，星星尚在眨眼就去秧田“起秧”，时间到了才去上班。母亲用稻草捆扎秧苗，摞起一捆捆，装好一畚箕后，用扁担挑着，打赤脚沿着宽二十厘米左右、浮出水田高度不到十厘米的田埂，走到目测一捆秧苗即将插完的位置后，抛出另一捆。不一会儿，一捆捆秧苗在划出一道道抛物线后，天女散花似的撒向经水牛犁土及手工平整后的水田，农田顿时有了丝丝的绿意，显得富有生机活力。一捆捆秧苗静静地站立着，如即将出征疆场的士兵那样集结成队、严阵以待插秧的那一刻。阵阵微风吹过，十多厘米高的秧苗迎风起舞，好像在呼唤着主人快点把自己归到所属的阵营里。

　　秧苗在风中摇摆，恰似一弯弯此起彼伏的海浪，呈现出一幅独具特色的乡村农耕画卷。此时的水田上还会有一条条“布田索”飘在水面，那是我在田头用木棍固定住，拉到田尾后，母亲在田头，我在田尾，用一行插九株的定距棒定位，呼喊示意一起抖动绳子，对齐后拉直的线。

　　一切准备就绪后，插秧的大幕就徐徐拉开了。母亲叫我脱下鞋子、挽着裤管、捋起衣袖、露着臂膀，走下水田。曲腰弓背的母亲边示范边讲解，双脚一前一后站立，左手抓住一捆秧苗，手指匀出两三株，右手接过后，将秧苗头部夹在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三个手指头完全伸直后将秧苗插入水里的泥土。一行插完，脚向后移动一步，开始插另一行。说话间，只看见母亲“刷！刷！刷！”指头点处，如飞针走线，手指插进泥土，秧苗就直挺挺地站立着；只听见“扑！扑！扑！”水声响处，似蜻蜓点水，脚步向后移动，水田就静悄悄地绿了起来。

　　母亲插秧得又快又好，横看、竖看、侧看、对角看都成一条直线，真可谓样板工程。我看母亲插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且很是顺手，想着应该一点都不难，就没有认真听讲解，迫不及待地插了起来。可是插下去的秧苗总是不听使唤地东倒西歪着，不一会儿就都浮到水面上了。正当我手足无措、不得其解时，身旁的母亲一一道出了原委，脚要站在两株秧苗的空挡处，以免插秧处被踩出泥窟窿。如果插的位置有脚印，先用手推土填平后再插。右手拿秧苗时，根部不能超过手指头，如果超过，根部就会折弯，插到泥土后也会漂浮起来。

　　经母亲的一番耐心指点，我逐渐找到要领，插起秧来自如了许多。母亲一边插秧，一边说道：做事不要心急，先认真听，听懂再开始做。我虽没上过一天的学，但读书的道理应该也是一样的，要好好听老师讲课，弄明白后再做作业。

　　看我没有吭声，母亲又继续着：做人也要学会后退，有时后退也是向前。你看，这眼前的秧苗不是向前，而是后退才能插的。在一步步后退的插秧中，我似懂非懂地记住了母亲的话。在一滴一滴的汗水里，在一行一行的秧苗间，我们耕耘的不仅是脚下的水田，而且是人生的稻田，播种的不仅是劳动的希望，更是人生的期冀。

　　插完后如还有剩余的秧苗，母亲就会在田埂边，栽上一捆捆厚厚的秧苗，或作为这样那样意外情况的替补，或分给那突然秧苗不够栽种的乡邻。农活经验丰富的母亲为一切都留足了余地，为人处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凡事留余地，人生的天地自然会变得宽广起来。

　　插秧时节，农活繁忙，饭菜都是带到田里去吃，也不讲究花样。天未亮，母亲就起床一并做好早饭、午饭，盛在釉瓷缸里，放进稻草编的“保温煲”。上午去田里时带上，只为了不要回家拿饭或吃饭，浪费宝贵的劳作时间。那时，一碗稀饭配杨梅干就是最可口的，甚至不需要任何菜肴，就可以蹲在田埂边直接吃饱。

　　插秧真的是苦力活，腰一整天都要弯着，不常干农活的我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直都直不起来，晚上两条腿如灌了铅，走路都拎不起来。这时母亲轻声问我：“干农活苦吧！”“那还用说，浑身上下全部散架了，感觉不是自己的了。”我回答道。“每一粒粮食都是用汗水换来，要好好珍惜，不能浪费。你天天喊读书累，和农活比起来，读书不苦吧！要好好读书！”母亲平静地诉说着。

　　虽然有学者提出宋代邑人陈俊卿殿试的对句“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纯属杜撰，但丝毫不影响“家贫子读书”在莆田成为古训、传颂至今、奉为圭臬。“好好读书”四个字朴实地传达着“家贫子读书”的意蕴，且因通俗易懂而更受民间的欢迎、更加深入人心。“好好读书”字面是勉励“努力学习”“刻苦勤读”之义，但直白的话语也寄托着考出好成绩、考上大学的期望。在以后的生活中，母亲还如大多数莆田人一样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着诸如“好好读书，以后坐办公厅”“好好读书，以后挣大钱”“不好好读书，以后去捡猪屎”“不好好读书，以后连猪屎都捡不到”之类的句型，鼓励我读书。这些浅俗的语句让我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从小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时时提醒自己好好读书。

　　或许是传统文化已经根深蒂固地在千千万万的劳力者心中发芽，目不识丁的母亲虽不知书但却达理，似乎深谙“绝知此事要躬行”的教育之道，先让我“布早田”劳筋骨、饿体肤、空乏身，亲身体验“粒粒皆辛苦”，后再寥寥数语引导我“好好读书”。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我读天下无字书》这本书，猛然意识到：母亲虽不识字，但她感悟的是无字书，“好好读书”的“书”不仅仅是有字书，更是无字的可感的生活之书。

　　母亲也是一本我需要一生好好品读的书。当年的我还颇为不解，为何母亲不疼爱我，让我干农活？为何同龄人都不要做，而我却要下田劳作？如今的我慢慢读懂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心底的敬意油然而生。清明那天，我一定会和家人到母亲的坟前，清清墓边的青草，好好聊聊家常琐事，谈谈读书之感，说说思念之情。